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TOB·现paro·六艾/时雨&阿托利斯/爱蕾诺亚】此处有猫(下半)

※与前篇一齐由年后断断续续写至五月上旬。

※纯粹自娱自乐的产物。角色职业缺乏考证望海涵。

※续《清晨的餐桌》。



(七)



夜晚将残。


一旦无人问津手表表盘上两根指针的指向,室外的时间便会在不经任何人允许的情况下自顾自地流逝而过。紧紧跟随在将残的夜色后头的,就是新一个明朗的清晨。


在这一个清晨,位于出租公寓一楼的公用厨房内,正按照惯例和艾森一起使用着两处相邻的灶台做着早餐的六郎,他头脑里的念头有着明确的指向性。边动手把切得极其细碎的葱从砧板上倒进加热着味噌汤的锅里,这名年轻人边扭头看向了正往平底煎锅里敲进一个鸡蛋的金发邻居。


“艾森,今天你什么时候出门?”


“吃完饭,立刻。”


被问到的金发邻居也随口答到。如此一来,得知了把时间表安排得毫无缝隙的艾森在不久之后就要出门,放下砧板的六郎来回摇了摇脑袋。


“真辛苦啊。”像是有意要接上话题般地念叨了一句,紧接着,六郎又把一张于笑容中略带些疑惑的脸转向了艾森。“说起来……签售会是从几点开到几点来着,艾森?”


面对年轻人锲而不舍的追问,正动手调整着平底锅下火候的艾森稍稍地皱了一下眉头。


但他并没有因此就生起年轻人的气。


早在之前筹备这次签售会的一个月之间,相似询问时间安排的问题也已被名为六郎的年轻人重复提及过了许多次。先是经历了语带腼腆的推脱和此后假装恼火的不予理会,直到将要正式举办签售会的当天——今天的连载小说作家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例行询问,也大体上接纳了“将会在签售会的会场内见到平日里就住在自己头顶上的邻居”这一听来让人感到害羞的既定事实。


“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从这里搭车去会场没必要换乘,不发生意外有三十分钟就够了。”


此刻,出于判断到了六郎提出的询问之中并不存有恶意的揶揄,预定举办签售会的小说作家回答得声线也很坦然:“黄金周电车再挤,时间也还很充裕。在那之前你干你的。”


站在主办方的立场上,进行签售的作家和负责现场的责任编辑都有提早抵达会场待机的义务,可参加者却没有太早抵达的必要。听见了一番全然是由于了解自身习惯才说出口的提醒,站在连载小说作家身边那个习惯于每日清晨练剑的年轻邻居,不禁笑得眯细了眼睛。


“明白了。我就在差不多的时间到。”


六郎点了一下头。


“有没有在大排长龙的情况下对熟人的优待服务?”


像是从邻居口中那句拐弯抹角的“预祝成功”里感到了恰到好处的体贴,连载小说作家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笑容。


“真要那样,我个人给你补偿。”


“那我现在就期待起来了!”


垫在食物和锅底之间的热油发出的滋滋声响穿插在二人的谈话之中。这一次,眼看着煎在平底锅里的单面煎蛋还有十几秒才能出锅,艾森趁机从自己用着的灶台前侧过身体,空闲着的右手伸过了一旁相隔不远的橱柜。直到伸出的右手恰好够到了六郎的头顶,这名连载小说作家便咬着牙,毫不留情地用力揉了一把这名年轻人头上蓬蓬乱乱的头发。


在这一天清晨,最先出锅的是蛋白边缘焦成浅茶色、但中央的蛋黄仍在流动的单面煎蛋,加上烤得松脆的切片面包和煎熟的培根一起装满了一盘。不久之后,热好的味噌汤和新煮好的米饭也分别在两个碗里冒出了热气腾腾的香味。


端着自己那份早餐的二人,就像往常那样的一起在与厨房相邻的公用客厅里面对面地吃了每天的第一顿饭。此后,各自回房间稍作准备的二人——穿着正经外出服的连载小说作家和反倒换穿上了一件更轻便吸汗短袖的年轻人,又重新在公寓一楼的门前相遇。


大概是预先知晓了主办方将会在会场里备齐签售所需的所有用品,即将外出的连载小说作家乍看之下并没有携带着太多的东西。而目的地只不过是在公寓门口的年轻人,他的手里反倒颇为显眼地拿着一把用来空挥的木刀。


就在此刻,眼看着罕见他出门的艾森正与自己前脚后脚地同站在公寓一楼的门厅里,六郎忍不住定睛观察起了对方此时的模样来:如今,从这名已做好了出门准备的连载小说作家脸上并看不见半丝确实曾有过的紧张的影子;至于其缘由到底是出于对方那分越到紧要关头反会越冷静的性格生来就是如此,还是对方其实已偷偷地反复演练过了今天所要做出的种种举动、以此累积了大量虚拟得来的经验——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答案,眼下的六郎自然并不知详细。


总之,略显装模作样地把木刀扛在肩上,这名年轻人歪头说到:


“都准备齐全了,艾森。”


一番话不知到底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金发的邻居,又或干脆是二者兼有,六郎开口道出的语气里带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在心情状态极佳时独有的那种轻松和活泼。没有细问,又或是对真正的正确答案心中有数,听见了那一番说法的艾森仅是轻轻地对着六郎点了一下头。


自此往后,不再多做逗留,金发的连载小说作家带头走出了出租公寓,他改为用右手提着木刀的年轻邻居也紧随其后。而位于公寓门外,仿佛正有意静候着某人推门而出——当二人一前一后地步出了公寓大门的这一刻,室外清晨时分那带着一丝将热未热温度的空气便在一瞬间包裹住了这两名外出者的全身。


“——天气真好啊!”


室外的天气好得让人忍不住发出感叹。面朝着公寓门外尚且少有车辆经过的马路,右手依然握着木刀、左手则抬起插在腰上,把深呼吸也视为热身一部分的六郎立刻站在门前的阳光下深吸了一口门外暖和的空气。那副模样看在连载小说作家的眼里,倒也理所当然地让人以为此时看来怡然自得的他心里并没有想着什么多余的事。


只可惜得是这份看来毫无心事的怡然自得并没有在这名年轻人的心中延续上太久。与之同样的,连载小说作家的视线也没有在年轻人脸上逗留太久。当迎着阳光落下的方向抬起视线之际,一道恰巧正逗留在公寓门前围墙上的景色便顺势映入了六郎圆睁着的双眼之中。与此同时,本来就空着双手的艾森也交叠起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


当天正值黄金周假期的第一天。在这二人背后那栋三层半楼高的出租公寓里,几乎所有房间里那扇面向阳光的窗户都还紧闭着窗帘。显然其他的白领住户在难得的假期第一天里都没有早起的预定,公寓门前那片疏于打理的院子里也并没有出现其他邻居的身影。可是在这一刻,不论是先一步走出门来赶去签售会场的连载小说作家,还是后脚跟出门来准备进行空挥的年轻人,他们的头脑里都不约而同地钻出了一个念头——看来今天第一个享受到门外阳光和舒适气温的人并不是自己。


猫在围墙上待着。


不过这一次待在围墙上的猫既非正在散步的途中,也没有以一派沉思者或是审视者的风范端正地在墙沿上坐成塔型。那团在围墙上头盘成了椭圆形的长毛动物此刻正眯着没睡醒的眼睛,四条长腿完美地蜷缩在肚皮底下;大部分长着易于吸热黑色皮毛的身体都聪明地藏进了出租公寓投射下的凉爽阴影中,只剩一小截白尾巴尖还露在夏天清晨不算炎热的阳光里探寻着光照区气温高低的风声。


待在围墙上的那只猫自顾自地睡着。哪怕听到了公寓大门被打开的动静,猫也仅仅是抖了抖耳朵,连正眼都懒于朝向从门中走出来的二人。不知道是生性悠闲还是胆子太大,又或是二者叠加起来的“泰然自若”,猫摆出的那副不把外界除却阳光和风以外的一切东西放在眼里的模样,甚至让人没法自我感觉良好地产生一种“好像是在这里特意等着自己的”错觉。


“是我拍到的那家伙!”


绝不是在用摄像头捕捉到它散步的身影以来的这一个月之间,就只遇到过它一次。实际上只要有心去看,住在这栋出租公寓里的住户隔三差五地就能从围绕住院子的围墙上瞥见这只猫的身影,但对其举起过手机的年轻人依然采用了满含特指的说法,似乎意在于确保身边不常看窗外的邻居也能顺利地记起这只曾在准备晚餐的厨房里引发过一段话题的猫。


年轻人的视线由此紧盯住了盘在围墙上的椭圆形影子。


一步一步看似自然地迈开着脚步,六郎边观察起了那只好似还在睡梦中的猫微微晃动的白尾巴尖,边走到了公寓院子里自己一贯进行空挥的丛生野草旁站定了姿势,双手举起了空挥的木刀。可不知是所谓的“避不开杂念”,又或是总在“自找杂念”,明明已经开始了手上的空挥却依然将围墙纳入视野中心的年轻人,他手中挥动的木刀,也好像有意无意地朝向了那只趴在围墙上熟睡的猫。


只是挥动的木刀所直指的那个对手,似乎也不会因为区区这样的原因就被轻易地吓走。


于是,就在十数秒之后,绕过了年轻人有条不紊却也略显刻意的空挥,踩过杂草草坪中间水泥路面的脚步声及时地响了起来。


心里知道自己年轻的邻居不那么喜欢“猫”这种动物的连载小说作家迈步走近了围墙,而在脚步声响起的期间,趴在围墙上的椭圆形影子照旧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显然,那只泰然自若的猫既然不会被木刀空挥发出的徒有其表的咻咻风声吓跑,当然也就不会被一个缓慢靠近的人类吓跑。甚至于,当停下脚步的艾森把一根手指温柔地伸向了长在猫下巴上的那圈柔软黑绒毛时,明明应该熟睡着的猫也大声地打起了舒服的呼噜。


手指从猫带着温暖体温的下巴上移开,金发的连载小说作家收回了伸向围墙上的手,继而回身向着被隔开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点了一下头。


“一会儿见,六郎。”


听见他这么说,原本已端正高举起的木刀也在半空中微微地做了一刻的停留;为着眼前所发生景象而略有愣神的年轻人在回过神来的下一秒,也赶紧向着说出道别的对方点了一下脑袋。


“哦,等下再见,艾森。”


至此,仿佛是被年轻的邻居和偶遇的猫一起送出门的过程彻底消化了残存在举手投足间的最后一丝僵硬。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目标在于今早抵达签售会场的艾森向着车站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




(八)



时间是上午的七点五十分。


确认过了手表上显示的时间,阿托利斯又顺手整平了左手外套袖口上的一道压痕,接着迈步走进了杂志社所在的综合办公大楼。此时,距离上班时间的八点整还有十分钟的余裕。尽管是黄金周的加班,这个守规矩的男人还是例行提早了自己抵达编辑部办公室的时间,而这也要归功于一起生活的家人在放假期间也过得和工作日里没什么两样的作息习惯。


实际上,不仅是身为主编的阿托利斯需要因工作上的原因在假期里早起,和他一起生活的家人也同样不喜欢把休息日早晨的时间浪费在睡懒觉上。阿托利斯记起了一个小时前与家人一起在餐桌上吃着早餐时,坐在自己对面已经穿戴整齐的贝尔贝特看来显然是做好了出门的打算。


“我今天想去市中心逛个街,顺便买点东西。”


不等有所察觉的姐夫开口询问,正往面包上涂果酱的妹妹便提前开口汇报,接着询问到:


“亚瑟哥哥有什么要我买的吗?啊,千万不要回答说‘家里的酱油没有了’或者‘洗衣液是不是快用完了’之类的话哦?家用我都看着呢。”


“……我没什么特别需要的东西。”


脸上带着被看穿了的苦笑,摇了一下头的阿托利斯又看向了坐在贝尔贝特右手边正喝着牛奶的弟弟。


“莱菲塞特呢?有什么安排?”


似乎早已料到下一个会被问到的人是自己,咽下了一口牛奶的少年没什么犹豫地回答到:“我今天没有出门的打算,想待在家里看书。”


只是下一刻,名为莱菲塞特的少年又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向坐在自己左边的贝尔贝特眨了一下眼睛。


“但是,既然姐姐要出门,要是能顺便给我带点儿什么回来就好了。”


“是吗?那你想要什么呀?”


在把果酱面包塞进嘴里之前,贝尔贝特装作听不明白地反问弟弟。之后,姐弟两个便有些神秘地相视一笑。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阿托利斯虽是对姐弟二人今早不同寻常的态度感到疑惑,但在跟着露出微笑的同时,身为姐夫的他心里也放弃了要追问下去的念头。


本来就是难得的假期,孩子们是应该好好休息放松一下——阿托利斯想着:过了今天,自己在黄金周期间就没什么特别的工作安排了。明天或者后天,总之假期内抽出一天来带他们出去玩吧?今晚回家以后得问问他们的意见……


心里考虑着这样的事情,推门进入编辑部的他先是和其他两名同样早来了几分钟的编辑互相打了招呼。而当他刚把拎着的公文包和脱下的外套在工位上放妥之后,仿佛是能通过某种渠道读取到此时的他手上有空,尚未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来的手机便急不可耐地响起了两声短促的电子提示音。


有邮件。


距离正式上班的时间还有两三分钟的空余,也就还没在办公桌前入座的阿托利斯自然而然地从右侧外套口袋里取出了手机。就在翻开查看的下一秒,他的心中掠过了一丝不知是该为此感到好笑,还是该为此感到头疼的复杂情绪。


“看不懂指示牌,快要迷路了!”


撰写邮件时也丝毫不改的独特语气通过短短一行说法强烈地主张着自我,那比显示在发件人一栏上的姓名,更显而易见地向收件人证实出了发件人的身份。


是时雨。阿托利斯的手指紧跟着略略向下滑动了一下手机屏幕,这便看见了附录在邮件末尾那一张拍得不甚高明的照片:照片拍得是时值出行高峰期间人挤人的电车车站,在人头攒动的车站通道上头,指明各条线路换乘路线的指示牌和标明车站出入口的指示牌全都五花八门地混在一起,一眼望去竟有些像一条条为庆祝黄金周假期到来有意悬挂上去的彩色横幅。


耐下心来,阿托利斯仔细地借由拍得不太清楚的画面分辨了一番印刷在指示牌上的换乘车次提示。由此,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时雨如今的所在地,已并非是昨晚自己前往居酒屋时下车的那个车站,也并非是与那个车站相邻的任何一个车站。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他原本是打算在哪个站换乘哪班车?正因为多少能够猜到对方想要抵达的目的地是何处,阿托利斯才不禁对时雨眼下像是全未事先查询过乘车路线的行为发起了牢骚——与昨晚信誓旦旦地宣言“自己像猫一样识路”的情况刚好相反,今天的时雨就像是从没独自出过门的蠢猫,也完全找不到前往目的地的路。


但抱怨归抱怨,重新抚平心态的阿托利斯叹了口气,他知道在电车的换乘路线上迷失方向一事并不能全都归咎于时雨的漫不经心。不论是谁,在刚接触到大城市过于四通八达的电车路线之时,甚至于在大城市里栖居过一段时间的人突然需要在某一天改变往常的乘车路线前往其他不常去的地点时,都会产生相似的迷失感。


可既然已经选择了大城市,人就只能适应大城市的风气。大致记住初看之下杂乱无章的电车路线,才能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迷失上;一旦这样去想,想尽方法克服换乘电车线路时的紧张,这在某种意义上就与学会独自处理工作中将要面临的各类事项,争取尽早从“新人”的头衔中毕业的过程不无相似之处……


正当这个多年以来早已熟记了市内电车线路图的杂志主编由换乘的话题出发,联想到了其他另一些事情的时候,与他同样趁着上班前最后几分钟的空当、坐在办公桌前随意地摆弄着手机的编辑突然开口招呼起了所有在场的同事。那声招呼自然也钻进了阿托利斯空闲的耳朵里。


“我收到爱蕾诺亚拍的会场照片了,看起来一切顺利。把签售桌布置在新书展销台中间确实让两方都变得很显眼,这个方案很成功啊!”


月刊杂志的主编几乎立刻就向着招呼传来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太好了。”


阿托利斯的脸上挂着微笑。在开口对同事作出这样一番回答的同时,他的手指也灵活地在手机键盘上按下了邮件的回复内容——“找不到路就问问工作人员。小心一点。”


本以为按照那个男人的性格,非得过上十几分钟才会注意到发出去的邮件得到了回复。但出乎意料的,抢在阿托利斯关上收件箱之前,一封发给回复的短句回复又被及时地送到了手机主人的眼前。


“了解!”


短暂地盯着邮件回复看了片刻,便动手退出了收件箱的阿托利斯默默地伸手将手机放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


虽然没有提醒还围在一起小声讨论签售会场布置的下属编辑们,可主编很明白此刻实则已过了开始上班的钟点。算上决定发售单行本起,为其准备了近三个月的新书签售会已向后方的编辑部传回了最初的捷报,是时候该放下为这些事操心的心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今落在自己手上的工作中去了——


成熟地转换着自己的心态,阿托利斯拉开椅子在工位上入座。然而,就在真正入座的前一秒,这名月刊杂志主编的心里都仍然隐隐地担心着一些与自己今天的工作内容全然无关的琐事。


“面对着一座从未见过的陌生城市,猫到底能不能在头一次抵达的小巷里穿梭自如?”


阿托利斯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椅背。


“名为时雨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穿越由公共交通网编织成的迷宫,成功地搭乘上那班路线正确的电车?”




(九)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显露出了将获圆满成功的兆头。


从旁看着为了获得小说作者的亲笔签名而在签售桌前排起一条队伍的读者们,身为责任编辑的爱蕾诺亚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定于上午十点正式举办的签售会在开场半个小时前,就引起了颇多连载小说的既读者、或是此前并未订阅过月刊杂志的书店顾客的注意。当签售会开始之后,签售桌前就不乏拿着刚付完款的单行本、排队等着获得签名的读者的身影。


这条队伍只在十二点前后因到了午餐的饭点而稀疏过一段时间。但到了眼下的十二点半,随着光顾书店的人流量增加,刚发售了单行本的连载小说作家手中的签字笔又再度忙碌了起来。


“还有半个小时。”


边小声地念叨着,爱蕾诺亚边扭头看见了书店店员本日里第三次地从新书展销台下的柜子里拿出库存,往台面上补充展销单行本的数量。与此期间,也有一两名看似只是趁假期前来光顾书店的顾客在走至签售会场附近后,因注意到了正排在签售桌前的其他读者,而特地走到新书展销台边看个究竟——显然,签售会不仅吸引了原本就是读者的客人前来购书,也对此前并未读过连载章节的客人起到了正面的宣传作用。


“要谢谢编辑部和书店能采纳自己的方案,专门移动了新书展销台的位置,把签售桌嵌在了两侧展销台中间。现在看来这个方案非常成功。”


耳中听着书店广播里播放着的轻快背景音乐,爱蕾诺亚悄悄地握了握拳头。


“这次的签售会应该能圆满的落幕……不,是一定能圆满的落幕!”


如此满含信心地暗自许着愿,这名年轻的责任编辑再次略显紧张地在签售场地内来回移动着自己的视线:从签售桌看到展销台、又从展销台看回到签售桌。正当她第四次调转视线之时,于不期之间,一道毫无紧张感的声音混杂在背景音乐声中,闯入了责任编辑的耳内。


“哦,这可真是盛况——”


责任编辑情不自禁地收住了原本进行着有序来回的视线。她的双眼就此看向了一名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的年轻人。这是一名从外表上看来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先前那声感慨正是出自他口。此刻,没有注意到他人投予自己的视线,这名右手上拎着书店付款台提供给顾客的纸袋的年轻人正抬起空闲的左手摆在眼睛的上方,朝向签售队伍的末尾做出了举目远眺的动作。


纵然处在人群之中做出这样一番夸张动作的行为本身就很是惹眼,不过比起一般顾客面对签售盛况时展现出的吃惊,注视着队伍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反而更接近于欣慰。以至于在看见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之后,爱蕾诺亚心中对其涌上的怀疑也就此转移了去向。


“注视着签售会进展的自己,是不是也频频向着签售桌摆出了与之相似的脸?”


分出一小部分心思考虑着这回事,爱蕾诺亚用单手轻轻地拍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而就在她将思考的神色略略表现在脸上时,落在她视野中的年轻人也不再只一味地继续盯着签售桌看。爱蕾诺亚看见年轻人收起了动作,回身转过了视线移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自己——然后,这名年轻人的脸上也同样露出了思考的神色,等到数秒过后才蓦然转变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难到是艾森的编辑小姐?”


“哎?是的?”


于分神之间未做多想,爱蕾诺亚顺着询问先行回答了对方。可在下一秒,她便自然而然地将疑虑的表情摆在了脸上。


“请问,您是?”


虽然自己也明白像这样揣测他人是件非常失礼的行为,只是她认为自己此前并未和任何一名行为举止夸张成这样的年轻人打过交道……放下了拍在脸颊上的手,爱蕾诺亚再次盯着年轻人看了起来。与此同时,就像是看出了责任编辑眼神中蕴藏的怀疑,向她搭话的年轻人再次抬起了没拎着纸袋的左手搔了搔脸颊,继而脸上露出了有所收敛的笑容。


“抱歉、抱歉,其实我是住在艾森楼上的邻居。上个月在房间里向窗外发呆的时候,刚好看见你站在公寓的院子里。”说到这里,那只搔着脸颊的手转而指向了不远处的签售桌:“后来听艾森提起自己的编辑当天来过,我才想到了‘莫非看见的那位红头发的小姐就是艾森的编辑’之类的……”


看似颇为健谈的年轻人由此停顿了一下,接着笑容中跟着透出了一分腼腆。那抹腼腆的笑容仿佛代替言语先一步替他自身做出了解释。


“所以我绝对不是什么偷窥狂。只是当时恰巧想到了,今天又恰好认出来了。”


面对着急迫地向自己出言解释的年轻人,爱蕾诺亚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连接至上个月初的记忆之门总算打开了一小条缝,让她得以记起上门拜访连载小说作家的自己曾事先确认过公寓住户所使用的邮箱。当时,与贴有连载小说作家名牌的邮箱并排在最高一层的那行邮箱之中,的确有一格正被姓氏“岚月”的住户所占用。


“原来您是老师的邻居。”


此时,将那个贴在邮箱上的姓氏和眼前的年轻人联系在了一起,脸上露出了微笑的爱蕾诺亚恰到好处地接了话,以此表明了自己并没有再过多怀疑下去的念头。


她所面向的年轻人随即也轻松地勾了勾嘴角。


“别再用敬语啦,叫我六郎就行了。”


“好吧。”


爱蕾诺亚答应了下来。或许是考虑到了对方看来着实与自己年纪相仿,她改口时并没多费什么力气。这名责任编辑紧接着用变得轻松起来的语气询问起了对方。


“六郎今天是特地来参加签售会的?”


名为六郎的年轻人迅速地点了一下头。


“我上午就来了。但是想着难得才来一趟书店,就又多逛了一阵子到现在。”


像是想要证明自己绝没说谎,他还有意提起书店的纸袋在胸前晃了晃。之后才佯装抱怨地皱了一下眉头。


“真是的,明明事先都说好了我会来参加,艾森给我签名的时候还是摆着一张‘快给我消失’的臭脸。明明会对其他来要签名的人道谢,他也太爱害羞了。”


“老师的心里一定非常感动。”


哪怕对于六郎听来夸张的描述并没有全信,但多少意外得知了自己尊敬的作者私下一面的爱蕾诺亚在出言为艾森辩解完毕之后,还是不禁低低地笑出了声音。然后,当她再抬起视线时,她的双眼又如同被吸引了一般的,欣慰地投向了签售桌。


“我明白的。老师向来都是全心全意地在对待自己的读者,所以当然也是全心全意地在对待这次的签售会。”


尤其是在签售会举办到了尾声的现在,她更加发自心底这么想——从丝毫不摆架子的提早许多抵达会场,到耐心地对每一名读者道谢,连载小说作家认真的态度也是让这场签售会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通过参与这场签售会的组织工作,自己获得了很多单是坐在电脑前审稿所感受不到的体会。


暂且放下了没有出声回答自己的年轻人,爱蕾诺亚静静地观察起了眼前的签售会场:途径张望的顾客、排队的读者,以及队伍最前头的那张签售桌……就在她重又用心地凝视起了签售会之际,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她的背后传来。


下一秒,爱蕾诺亚冷不防地听见背后有人开口询问:“不好意思,请问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四十分。”


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名为爱蕾诺亚的年轻编辑转身回答了这一理应是抛向自己的询问。随后,她便看见自己身后那名手上拎着购物袋的黑发女性在听见了眼下的时间之后,立刻跟着张望了一番还排有队伍的签售会场。


“太好了——”


这样说着,那名黑发的女性用力提了提购物袋的布制提手,又迈着与先前相同的快步赶着进入了签售会场购书排队。直到这时,看着对方离去背影的爱蕾诺亚才松开了片刻前才蹙起的眉头,口中轻轻地发出了“啊”的惊叹声。


“怎么了?”顺着年轻的编辑口中发出的惊叹,依然还站在她身边的六郎不解地开口问到。只不过或许是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转口又敏锐地道出了一则猜测:“难道是在哪里见过面的人?”


此刻,意识到自己不够稳重地在人前表露出了一惊一乍,爱蕾诺亚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六郎笑了笑,此后才出言解释。


“我想是在编辑部见过几次面。”


就在从旁关注着签售会场的责任编辑和年轻人小声地进行着交谈时,那名曾经应该在编辑部里露过几次面的黑发女性正耐心地排着签售的队伍。然而或许是签售的队伍前进得比预想之中要快上许多,等到过去了七八分钟之后,重又从队伍的最前端走回到会场之外的黑发女性动手将那本被作者签上了名字的单行本塞进了书店的纸袋里,接着用手按着胸口,脸上由衷地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幸好赶上了,不然该被拉菲笑话……”


嘴上这样念叨着,黑发的女性——贝尔贝特由此抬起了脸。当她的视线再度与年轻的编辑交汇,她这才也像几分钟前的爱蕾诺亚那样,面露出了深感对方似曾相识的表情。


“刚才谢谢了。”


先是几步走近了一前一后站在会场外的两个人,道完了谢的贝尔贝特又像是在仔细观察爱蕾诺亚的面孔般地顿了顿话音,而后睁大眼睛问询到:“果然,你是亚瑟哥哥的同事吧?”


寓意肯定地点了一下头,爱蕾诺亚的脸上挂着微笑。


“是的,之前午休的时候见过几次面。”


那时,年轻的编辑往往正考虑着自己的午餐是吃附近快餐店里的亲子盖饭好,还是多走几步去十字路口上吃有名拉面店里鸡肉拉面好。如此犹豫之际,就恰好在开启的电梯门前与上楼来的黑发女性打上过一个照面。


“对了,就是在给哥哥送便当的时候偶尔会见到你。”


贝尔贝特口中与自己记忆相符的回答,让爱蕾诺亚刚想答应上一句“没错”,只是抢在她再开口之前,同样在场的年轻人先一步地从旁插了话。


“——你们兄妹的感情真不错啊。”


虽说不管是与月刊杂志的主编,还是杂志主编的妹妹此前都并不相识,六郎还是恰到好处地加入了话题。也许是出于他插话的姿势太过自然,加及语气听来也显得真心诚意,顺势转头看向了六郎的贝尔贝特脸上也扬起了一丝骄傲的笑容。


“那没什么。都是上午没课,刚好有空。”


就带着仿佛在申明自己一家人感情好是理所当然之事般的笑脸,她语气明快的回答。不过在说罢之后,又好像觉得自己为此而骄傲的模样有些太过小题大做,贝尔贝特摇了摇头,继而补充上了说明。


“毕竟哥哥是那种不论平时工作再忙,其余的琐碎小事也会照样记在心上不忘的人。所以我们也只能在可以帮上忙的地方,尽量帮上些忙而已。”


家用物品的残剩量也好,年假结束前逐张记录所收贺年卡片上的抽奖编号也好,那名主编并没有把琐碎家事推给妹妹和弟弟去管理的习惯——尽管对这些详细并不知情,但有赖于女性在体谅情绪上特有的敏感,面带着微笑的爱蕾诺亚在此时重新开了口。


“说起来,这次——”她尽量自然地转换了话题,让实则还不太熟的三个人之间也能继续维持住相对轻松的气氛:“这次,是专门来参加签售会的?”


贝尔贝特应声点了点头。


“我和弟弟从小说连载的第一章起就在读了,都很喜欢这个故事。”跟着接上了新的话题,边这样说着,她又好像手有些酸了似的把提在右手上的购物袋和纸袋都换提到了左手上,脸上露出了一丝抱怨:“本来想着最迟签到下午一点,上午就先去市中心的百货商店逛了逛。没想到换乘的电车这么挤,幸好赶上了。”


“这可真是辛苦了。”


像是能对于搭乘一班人挤人电车的烦恼感同身受,爱蕾诺亚出声附和的语气听来非常地认真。只是到了后一秒,她的脸上又扬了一抹发自心底感到高兴的神色:“不过,家人都这么喜欢刊载在杂志上的作品,主编一定很高兴吧?”


大概是与爱蕾诺亚意见相同,贝尔贝特也跟着笑了笑。可她很快又佯装神秘地眨了一下眼睛。


“其实我和弟弟每月买这本杂志的事情,到现在都还瞒着哥哥。”


“咦?这是为什么?”


面对年轻编辑脸上展露出的吃惊,这名主编的妹妹稍稍偏开了视线,回答的声音比起之前也略微地有所压低了一些。


“因为买了归买了,但是让哥哥看见家里放着杂志,不仅他会不好意思,我们也有点害羞。所以每次买了之后,都会偷偷藏在拉菲……我弟弟的房间里。”


“原来是这样。”


全因说者的言行之中无不流露出了当真有所介怀于这回事的态度,听者也就即刻体会到她的心情。收敛起了脸上疑惑的表情,爱蕾诺亚如此回答到,而她身边许久没有加入对话的年轻人也在这时突然插嘴。


“藏杂志的地方——难到是枕头下面吗?”


确实在很多情况下,只要有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那么他往往就会发现身边刚认识的其他人也和自已一样怀有相同的烦恼。只不过就像各家都有各家的家务事,对于相同的烦恼,不同的人似乎也各自怀有各自全然不同的理解。好比眼下,大抵上能算成是同龄人的贝尔贝特就仿佛是惊讶于对方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猜想般地向六郎投去了一瞥。


“枕头底下怎么放得下?每月一本,光是一年就有十二本了。我最近都在担心往衣柜里藏了三年份杂志的弟弟到了冬天该把厚外套挂在哪里好呢。”


从主编的妹妹口中听取了一个极其现实的回答,之前不假思索地插了嘴的年轻人至此不由得先是愣了一愣,片刻之后才重新摆出了一贯的开朗笑容。


“说得有理。要想一直买下去,就得先找个合适的地方放杂志……”


说完,名为六郎的年轻人竟摆出了一副陷入考虑的模样。这样一来,“难到他一直都把杂志放在枕头底下?”像这样顺理成章的思考,就让试图克制住自己的爱蕾诺亚都忍不住想向年轻人投去看待怪人的视线。只好在还不等这一失礼的行为付诸实行,就如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要事,年轻的责任编辑赶快抬起了自己的手腕确认了一番当下的时间。


“差不多到准备收尾的时间了。不好意思,我得先失陪了。”


开口向身边的二人解释着自己必须重新投入进工作中去,连爱蕾诺亚也有所惊讶于自己语气中流露出的轻松。


分明之前凝视着整个签售会场时,她的神经还紧绷得厉害,没想到一旦和人展开了闲聊,自己也能变得这么松懈:好在没有错过时间——看着手表上显示着的十二点五十五分,她暗自松了一口。


“原来如此,快到时间了。但还有人排着队呢。”


看向了代替自己把签售会的现况说出口的六郎,身为责任编辑的爱蕾诺亚点了一下头。


“再过几分钟,书店的店员就会协助提醒读者签售会快要结束了。我先去和老师打声招呼。”


最后简洁地道明了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她随即迈着一分满带有职业女性干练气质的脚步,向着签售桌的方向走去。而留在原地观摩着这名责任编辑展开工作的另外二人——居住在月刊杂志连载小说作家楼上的年轻邻居六郎,还有月刊杂志主编阿托利斯的妹妹贝尔贝特,两个人从旁注视着胸前别有书店标牌的店员出面礼貌地拦住了结账后还想要继续排队的顾客们、看着排在签售桌前的队伍渐渐地有了变短的趋势。


于此期间,就如同是为了打发等待的空白时间,六郎突然转过头询问起了与之相识不过才十几分钟的贝尔贝特。


“说起来,有一个任职杂志主编的哥哥,感觉怎么样?”


往后,不等面露怀疑的贝尔贝特说出什么话来,这名年轻人又立刻接口:“其实我也有个哥哥。可是我家是道场,他是个只知道剑的家伙——哈哈哈……”


接口的话语原意,大概是想要解释清楚自己这样询问的原因。但通过黑发女性全不遮掩挑起的眉毛,六郎感受到了对方似乎已把自己一家人都划分到了怪人的行列里。因此,也就自主地止住了话头。


至于突然遭到了询问的贝尔贝特——这名黑发的女性抬眼打量着站在自己眼前那个不论提出的猜想还是话题都无一不奇怪、到了最后干脆还奇怪地笑了起来的年轻人,忍住了想要对他叹气的冲动,抬手将一捋黑发拢至耳后。


之后,习惯性地将视线微微地从谈话对象的脸上偏开,她开口回答:“亚瑟哥哥也练剑道。听说从学生时代就练。”


像是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回答,尚未收起笑意的六郎再次看向了身边的年轻女性。


“真想和他切磋一番啊。”


听见了身边几乎还是个陌生人的年轻人动用比之纯粹的开玩笑要更认真一些的语气应答自己,贝尔贝特也毫不客气地把视线移回到了对方的脸上,接着扬起了微笑,以照例满含骄傲的态度回答:


“你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亚瑟哥哥是很强的。”


至此,由起先提出了话题的那一方先止住了话头。名为六郎的年轻人用笑脸看着名为贝尔贝特的年轻女性,似乎是在评定她的说法究竟有几分的可信度,又像是纯粹只被她每每提及兄长时脸上全无做作的骄傲所吸引。


就在此时,开启在二人周围的广播先是有了一个短暂的休止,接着又再度响起。中断了原本播放在书店之内轻快音乐的是播报员柔和又有活力的嗓音。


“今日在本店举办的……”


“看来真的结束了。”


如同是在响应六郎对播报内容的概括,自逐渐从签售会场内散开的人群之中,责任编辑爱蕾诺亚和她所负责的连载小说作家艾森并肩向还等在原地的二人走来。


“辛苦了,艾森!”


“你这家伙怎么还在?”


除却作者与读者,同时还是居住在同一栋公寓上下楼的两名邻居之间彼此自然而然地搭起了话。并不知晓年轻人和小说作者之间是何种关系的黑发女性,不禁为这番熟络到不客气的对话而多瞥了六郎一眼。只是,很快眨了一下眼睛,贝尔贝特妥善地藏起了自己的惊讶。她转头看向了自己最为熟识的爱蕾诺亚,然后开口说出了道别的话来。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希望这个时间的电车不会像来得时候那么挤。”


说到这里,再次抬手理了理自己鬓角的头发,像是自己都认为接下来的叮嘱有些多余那般的,贝尔贝特稍稍蹙着眉头害羞地补充到:“希望各位不要告诉亚瑟……阿托利斯哥哥我来参加签售会的事。否则他大概会察觉到我和弟弟在读杂志的事。”


在此前的闲谈中知晓了事态详细的爱蕾诺亚含笑点了一下头。而后知后觉地到了此刻才得知眼前这名十几分钟前还曾在签售桌前见过一面的读者是主编的家人,艾森一时难以掩饰地睁大了眼睛。以至于明知自己根本不认识主编、往后大概也少有与主编相识可能性的六郎在用余光瞥看见邻居脸上显露出的惊讶后,立刻开口代为回答。


“哦,交给我们吧。”


理应是对待此事认真到了连刚认识的人口中的保证也想听取,松开了眉头的贝尔贝特对着三人笑了笑。随后,边抬起空闲的右手向其他三人凭空挥了挥,她边向着书店出入口转过了身体。


“我先走一步了。”


眼看着那道左手上提着购物袋和书店纸袋的身影融入了其他进出书店的顾客之中,从惊讶中脱身的艾森才像记起了该理会刚才擅自代为回答的六郎般的,用稍嫌严厉的视线瞪了对方一眼。但在年轻人回以的毫不在意的笑脸之下,连载小说作家也只能叹出一口气,把话题转移到了另一件对方乐意于听见的事情上。


“亏你真等到了这个时候。午饭吃了吗?”


“当然没有。”


回话的年轻人眨了眨眼睛,连载小说作家只好摊开了双手。


“我请你。”


把这番邀请单纯想成是在当天早晨做早餐时就与年轻邻居说好的“优待补贴”也可以,只不过从说话时隐隐勾起的嘴角来看,对于名为六郎的年轻人会特意在书店里等自己到签售会结束,连载小说作家大概也从中感受到了一些不让人讨厌的惊喜。


“我听说这附近有家家庭餐厅里的汉堡肉排味道不错。”边这样说着,连载小说作家边转向了自己的责任编辑,“今天辛苦了,要有空就一起吃午饭吧?”


从连载小说作家的语气中听不见一丝敷衍与客套,甚至还能从中听出一丝对自己这个新人编辑的感谢。爱蕾诺亚把一抹愉快的笑容挂在了脸上,却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下午还有工作。午饭想在编辑部附近解决。”


接受了这一合情合理的推脱,连载小说作家没有再多邀请自己的责任编辑。


等到注视着连载小说作家和年轻人的身影也混入了其他顾客之中,脸上保持着笑容的爱蕾诺亚深吸了一口气,悄悄抬起了右手握成了拳头。


“接下来,还要向书店协助的店员道谢、回去着手撰写工作报告。晚上下班之前还要请书店把今天单行本的销售量告诉自己。”


虽说后续还有不少事情罗列在自己的工作计划上,可签售会已经圆满结束了——心里被干成了一件工作的热情所充满,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又向着从“新人编辑”的头衔上毕业的日子靠近了一步。并且与此同时,那股自干成了工作所起的热情还顺势蔓延去了其他地方。


有赖于凭借百分之一百的热情抓住了这次从那栋出租公寓三楼落下到自己身上的机会,爱蕾诺亚不禁有了这样的联想:“之前不是有猫在看见自己之后就跳进了草丛里吗?那么下次自己就带着猫罐头去,这样一定就能留住它!”


如此一来,年轻的责任编辑就连今晚下班后要去便利店的事情都一并定下了。而待到想完了这些闲事,深知签售会的结束时间刚好也赶上了编辑部午休结束的她顺手从口袋中掏出了手机。


“在去找店员道谢前,先打电话给主编汇报一下签售会的圆满落幕吧。”


怀有这种考虑的爱蕾诺亚随即麻溜地从通讯簿里拨通了主编的手机号码。只是当接通的那一瞬间,先人声一步自听筒中传来的电子播报音让这名举着手机的年轻编辑疑惑地歪了歪头。




(十)



从身边的广播喇叭中传出了音色颇显机械感的播报。


“电车即将进站。”


刚按下接听键的男人不得已在开口前先一步地用左手掩住了手机的话筒,但他依然能预想到身边的嘈杂声一定已通过话筒传到了手机对面。不得不站在车站人群中接电话的阿托利斯感到自己的心中浮现上了一丝尴尬,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听手机对面的年轻编辑在种种杂音中尽量精简地道出签售会圆满落幕的消息。


“我知道了,详情就用报告提交吧。辛苦了。”


用同样简单的说法嘱咐过对方不要忘记撰写工作报告后,月刊杂志的主编挂断了电话。一个声音随即从他身旁的近处传来。


“工作?”


正低头把手机塞进外套口袋里的阿托利斯随便地点了点头。


“没什么,例行汇报。”


或许是想要尽量表现得像是若无其事,他回答的声音中不自觉地隐隐透出了一股冷淡。站在他身边的时雨由此识趣地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老实地开口道了歉:“对不住啦。”


从身边这个男人的嘴里听见道歉并非他的本意。阿托利斯叹了口气,继而抬头瞥了一眼电子站牌上显示的红色滚动字幕。


“车来了,搭这班。”


边这样叮嘱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阿托利斯扭头看向了对方。让他感到欣慰得是,尽管此前才刚颇有常识地说出了一番道歉,眼前这名还用手挠着头发的男人脸上倒也没带着与其性格不相符的歉意。


“懂了。总之跟着你走就对了。”


用行动作为回答的替代品,收回了视线的阿托利斯侧身避开了由敞开的车厢门内涌入车站的乘客,接着就和其他等待于站台上的乘客一同迈步挤入了这班在假期午后绝无空荡一说的电车。


阿托利斯当日里第二次询问名为时雨的男人身在何处时,是在中午十二点过去几分钟后的编辑部午休时间之内。


可想而知,要是没有主动发邮件询问那个男人此时人在哪里,这名重视时间计划的主编大概就会和往常一样普通地在下午一点之前结束午休,随后重新投入工作,此后又在数个小时过去后难得地在黄金周第一天的加班里按时准点下班一次。


只不过,也许是假期前的勤快工作导致了今天的加班并没有太多的活儿可做,以至于杂志主编的心里留下了名为“轻松”的空隙;又或是生性认真的杂志主编本来就难以做到在心里骗过自己,对于一个显然不擅长于独自换乘的男人眼下的行踪保持默不作声。他在走进下行电梯前给上午曾和自己联络过一次的号码发出了询问的邮件:“顺利吗?”等到电梯下行到一楼时,走出电梯门的他收到了一封和上午同样带有一张拍满了指示牌照片的回复。


“站台名很怪。这里有很多名字很像的车站吗?”


忍不住在原地停住了脚步,阿托利斯抬起左手捏了捏自己的内眼角。


只怕不是“名字很像”,而是根本回到了同一个车站。他随即在心里暗自推测到:是环状线的错。


但不论是电车线路绕着圈不断周而复始的错,还是搭乘者本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坐过站的错,在上午放任对方于公共交通网迷宫里独自徘徊的自己,大概也担负有某种程度上的责任——当反应过来时,只拿着钱包和手机下楼准备去快餐店里吃午餐的他,便已就近在与编辑部徒步数分钟的站台上搭上了电车。一封回复的邮件也已经发送到了对方的手机里。


“你在原地等我,别乱走。”


使用了极为强硬措辞的他,当然并非不知让人在原地等待上几十分钟是强人所难的要求。但当时的阿托利斯却异常坚决地断定到:除却此法,自己没有在一个小时之内把独自于公共交通网里兜转一上午的男人带上正确电车线路的自信。


事实也的确就是如此。


领着时雨重新搭乘环状线抵达市中心的车站,继而经过地下通道和站前广场抵达下一步将要换乘的电车站台时,下属编辑告知今天在书店内举办的签售会顺利落幕的电话恰好就打到了身为主编的他的手机上。


此刻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多过几分钟。


经过了一个小时的奔波,他才总算如预想中那样地将同行者带回到了那个正确的起点。


阿托利斯和时雨一前一后地上了抵达站台的电车。


仿佛先向抵达的站台吐出多少人,随即就会从站台上吸回多少人的拥挤车厢里当然没有座位。常常搭乘电车的主编深知,能像现在这样在各名乘客之间有相对宽敞得足以自由调整手臂姿势的空间、而不至于非得出声为不慎间的碰擦向他人道歉,这就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了。


电车在一声响亮的警示音后向前启动,沿着轨道慢慢加速。距离到下一个换乘站还有好一段功夫。几乎是无可避免的,恰好就待在阿托利斯身边附近的另几名的乘客的状况,随着平稳向前驶去的窗外景色一起映入了他的眼中。


首先是看似刚从上午的出行之中搭车归返的一家人。于阿托利斯的左前方处,一对穿着夏装的夫妻围绕着坐在有幸抢到一小段空座位上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的岁数看来像是有三四岁的相差。如今大体上是因为在上午玩得累了,靠坐在椅背上的姐姐向着矮自己许多的弟弟那边歪着头,模样好像陷入了熟睡。至于小到好像还不知道何为疲惫的弟弟则百无聊赖地用手玩弄着姐姐扎成两股的黑头发,不时拿眼睛看看手上拎着包的妈妈、用手帕擦着冒汗额头的爸爸,还有其他不认识却恰好在此时此刻搭乘着同一班电车的男男女女。


而就站在疲倦却也和睦愉快的一家人的反侧,与孩子偷偷张望的视线恰好呈斜对角,另有一名顶着五月之初午后的大热天也正经西装革履的男人单手拎着公文包站在车厢内的路线图前,抬起手腕查看着当下的时间。不用说,这是在假期中也不得不加班的工薪族。尽管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多少抹了油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是整齐,可唯独男人脸上带着的黑眼圈的倦容却是一番再整洁的仪容都遮挡不住的。


缺乏睡眠是生活在大城市里快节奏工作者都会患上的通病。


借由车厢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车窗观察过了身边上班族男人的脸色,心中做出这样一番评价的阿托利斯罕见地主动转动了视线。他的眼睛看向了那个虽说是跟上了自己,却在上车过程中被其他乘客仓促的步伐挡在了与自己相距有三四步之遥外的男人——对方刚好也在此时不加遮掩地向着洁净的车窗打了个看似困乏的哈欠,吊梢的眼角中似乎也由此向外挤出了一滴两滴困乏的眼泪。


身为那个男人的旧识,阿托利斯认为自己很难想象到那个男人会由于睡不惯旅店的床而罹患上失眠。所以现在的哈欠大概就像优哉游哉地趴在午后的阳光底下、边享受边眯起眼睛来的猫那般,是出于与生俱来的光过敏或者闲散过敏,而止不住地要打起哈欠。


“嗯?怎么了?”


注意到了阿托利斯张望过来的视线,重新睁大了双眼的那个男人干脆转头把脸正朝向了同行者的方向,咧嘴笑着问。


恰逢电车到站。车厢门利落地往两侧开启,像先前一样地吐出和吸入了一些乘客后,又再度往中间合拢。


“两站之后下车换乘。”


开口道出了牢记于心的换乘路线,阿托利斯尽量不去考虑此刻的时间当然早已经过了编辑部划定的午休范围。


“都说了我会紧跟着你的,别多操心啦。”


眼看着时雨又在自己面前摆出了惯常那番游刃有余的态度,他强按捺下了冲动没出言数落对方竟能在车站与车站之间彷徨过一个上午的蠢事。毕竟阿托利斯已主动担负起了给对方带路的责任。那么眼下的他有权对时雨提出的要求除却跟紧自己不要擅自行动以外,就再无其他更多。


搭乘着从不像迷路之徒那样会在站台与站台之间做无谓徘徊的电车,区区两站路的距离过去得极快。


不断向前行驶的电车抵达了车内路线图上明文标识有“换乘”字样的换乘站台。经历了减速后在站台前止步停靠,电车的车厢门照样在一声到站提示音后顺畅地敞开出了一个连接向站台的口子。而唯独与先前有所不同的是,阿托利斯明白自己和同行者也该向着敞开的车厢门迈开脚步。


二人的脚步也混在了下车者的行列之中。


尽管没有遭遇到从后而来的不客气的推搡,两侧的手臂和肩膀也仍然免不了和他人有所碰擦。不只是这一次,过去在与其他下车乘客一起步出车厢门的经历也偶会让这名杂志主编想起涌出的水流——那自己大概正是被水流冲出车门的鱼。确认双脚已站在了站台的安全黄线之后,他就像在一次深潜后总算得以浮出水面换气般的吐出一口气。


耳边又响起了那个男人全无紧张感的声音。


“接下来走哪边?”


阿托利斯应声抬起头来查看与自己相邻最近的那面指示牌,同时几乎忍不住地想要对此前进行了一番无谓联想的自己摇头还以否定。


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男人可不是鱼。哪怕这整个车站都化为了只会出现在幻想小说里的场景,瞬间即被从某个神秘空间中涌出的不可思议的洪水浸没;只有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个男人就算被变异光线照射,也绝不会就此妥协地放弃自身用肺呼吸的权力,随便的长出鳍和鳞来。


“跟我来。”


结束了短暂的寻找方向,主编开口道出了简短的回答。


他看见那个面向自己的男人依然笑着。在那张脸上,只有与爽快上扬的嘴角一同眯细的眼睛里投射出的视线一扫去了车厢上的懒散,变得敏锐而尖利。没有更多的客套,从那个男人的嘴里只顾不紧不慢地吐出比嘟囔声响不了多少的回应。


“哦。”


这就够好的了。


这样的想法涌上了阿托利斯的心头,接着,又在他的耳边重复回响了一次:确实是足够好了。


出于某个连当事人亦道不明白的缘由,同行者听似懒散的回答,竟多少扫去了他内心之中因于办公时间内公然在外办理私事所诱起的生硬——他猛然转念记起:能让眼前的这个男人乖乖听话的从一个地方跟着自己到另一个地方去,这是在高中期间彼此最为相熟的时期里也难得遇上一回的足够好的待遇。


此后,又前后脚地攀上了地下通道内连接在两个站台之间的上行阶梯。


在二人紧跟着需要换乘的下一班电车里,上头的搭乘者和需要在上头搭乘过的车站数目,哪一个都不比前一班得少。只好在当还剩下最后三站之际,被人填满的车厢内好歹也终于有了一处空置的座位。


“坐吧。”


站在身边的女性于前一站下了车。单手轻松地拉着从车厢顶部垂挂下来的吊环,时雨用另一只手招呼与自己相距不远的阿托利斯过来就坐。由此瞥看了一眼一人坐嫌宽、二人坐嫌窄的空座位,主编推托着向同行者摇了摇头。


“快到了。”


“你这家伙怎么十多年过去了还这么较真。”


那只指着空座位的手抬了抬,随后伸展着手臂将手掌移动到了主编的肩上。稍稍使了些劲头按下的力度,让阿托利斯的肩膀感到了些分量。但除开拍下的动作,那只搭在肩上的手并未再过多地干涉依旧笔直地站在空座位边上扶着吊环的主编。


“我还以为你早就被大城市带坏了,原来没有。”


听来轻浮的玩笑话和全无半点揶揄的眼神,同时自同行者的男人那儿一股脑地投向了阿托利斯。


只管面向车厢车窗而站的阿托利斯没有回答。就在电车车厢的窗外,群立着从大城市的建筑工地内拔地而起的高楼。每一栋向西的楼面上都镶嵌着一排接一排的玻璃窗。那些平滑如镜的玻璃表面,如今无一不迎面承接着由天际折落下来的阳光。


“两站后下车。”


口中说出了与在前一班电车上相似的提醒,阿托利斯意识到自己终于带着同行者抵达了换乘的终点。


于是,就如同被高楼楼面上无数扇玻璃窗反射过来的午后阳光晃着了眼一般,主编不声不响地模仿着站在身旁的那个男人,在一片刺眼的光线前眯起了自己的眼睛。




(十一)



若是不去看显示在天气预报上的当日气温,每日从家到办公大楼昼出夜归的上班族单凭体感必然很难咬定春夏之交时天气的冷热。可纵使隔着一层衬衣布料的地方被阳光晒得发热,从背阴处吹来的风拂在脸上却还很凉快。显然在五月初的午后,外界的气温还不至于让午休时才临时起意出行在外的上班族感到难受,当然也就不会让几乎每日都在不安装空调的道场里提着木刀走动的道场主感到不适。


搭乘电车经过的最后两站路用不着十数分钟。出了车站后只要顺着人行道再走上七八分钟即可。阿托利斯和时雨贴着偶有车辆途径的马路边上走着,而后又几乎同时调转了脚步的朝向。


除去无益的兜圈绕路,来时途中总共换乘了两趟电车才抵达目的地的二人如今总算是一前一后地走进那栋出租公寓门前的院子。和每一名来访者一样,当下站在门外就能瞥看见公寓门前院子里那一层足已刮到人的小腿的野草,在此时比起自然美更欣赏人造出的整洁的阿托利斯不由得在心中代替此栋公寓的住户嘀咕道:早就该除草了。


这名主编继而挑起眉毛,在迈步向前走的过程里上下打量四周。他逐一看过了围住院子的围墙,初夏时顶着繁盛绿叶朝院内投下阴影的树,还有出租公寓一楼那扇白天时不从内部上锁的正门;或许是谁在出门时没有关好,那扇门眼下正微微虚掩着一条缝。


当这样预先看过了一圈,阿托利斯的视线又一转,就此投向了早自己一步踏进院子,此刻正毫不在意裤腿边过于丰茂的自然、逗留在院子的草坪中插腰驻足的男人。


阿托利斯看不见正背对着院门而站的时雨脸上的表情。他只能看见仰头盯着三层半高出租公寓看的时雨突然倒退着步子擦过自己身边,走到了院子之外打量起了早一步踏进院门来时未曾细看过的两排邮箱;而在用手指擦了擦上排邮箱最左侧那张名牌上的灰尘之后,那个男人便再大步走了进来,重新仰头抬眼看向了这栋出租公寓的顶楼。


“不上去?”


听见了这声询问的男人先是崩紧了肩膀上结实的肌肉,接着放下了本还插在腰上的手臂。


“去,干嘛不去。”说到这里,转身看向了身后同行者的男人抬手搔了搔脑后的头发,“你……跟我上去吗?”


阿托利斯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等你。你上去看看。要是确定没认错地方,我就回去了。”


“哦,也对。”


由此理解了身为主编的男人符合世间常理的想法,答话者笑了笑,放下了自己挠着头的手。时雨向着阿托利斯点了一下头。


“我去看看,回头告诉你。”


虽还不知对方是打算怎样通知自己,但是希望对方能意识到手机的便利。主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在对方眼前摇晃着示意了一下。遭到示意的男人将视线转移向了手机,又以明白其中意思的表情极其认真地点了一下头,随即才转身迈着像是不会畏惧世间一切的大步走进了公寓的门内。


耳中能听见走进门内的时雨踏出的脚步声渐渐变轻。决定就此等待联络的阿托利斯暂且把手机拿在了手上。


此刻,这名主编的心中正这样想着:尽管和时雨道出了一番听来像是保险起见的对话,可他很明白自己多半不会认错照片上的地方。趁着闲来无事等待的功夫,阿托利斯也举步走回到了院子之外,查看起了供公寓住户使用的邮箱上的名牌。至此,他不仅看见了确实能证明自己没有认错地方的证据——最上排那格挂着“岚月”名牌的邮箱——还有另一块与岚月邮箱相邻两格的名牌也在此期间跳入了他的眼帘。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便介入进了旧识的家务事之中的惊讶,只在阿托利斯的念头中逗留了一瞬间。而这分迟来的惊讶也不足以让这名看着邮箱名牌的主编忘记,此栋公寓也正是今日首发单行本的杂志签约连载小说作家的住处。


当然,出于“解释起来只会平添繁琐”的观点,阿托利斯从最初到眼下都并没想过要把这一让自己认出路的巧合告诉给实则是上门来办家务事的时雨。可巧得是到了现在,本来习惯于将万事都准备周全的他才猛然意识到了自己事先竟也没想过该如何出言去向连载小说作家解释,为何月刊杂志的主编会失礼地在签售会圆满结束的当日空着两手、以一身对于上门拜访来说着实轻便得过了头的着装,毫无事先告知地在对方公寓的附近看似无所事事地闲晃。


“距离签售会结束的下午一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说不定人已经回来了。”


要是同行者还在身边,倒也能明说是陪同他人一起——无需细看手表也能判断出来时间的流逝,阿托利斯叹了口气:就算时机实在仓促,可要是真在今天遇上了,自己就得向艾森道贺圆满成功才行……不,说到底还是别像这样仓促遇上比较好,改天在爱蕾诺亚上门当面向对方递交签售会成绩的时候,嘱托她记得用经费买些点心一并带上就是了……


拿在手上的手机还没有发出半点动静,只能动用一部分注意力去零碎而随便地想着万一遭遇对自己而言尴尬局面时的处理方法,无从整理出什么头绪的阿托利斯如今也只好抬起头来看向这栋伫立于阳光之下的出租公寓。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位于三楼正中那间理应属于连载小说作家的房间现正紧闭着向阳的窗户,推拉窗内拉紧窗帘的窗前也没有半分动静。而位于公寓二楼的某家住户则刚好在他看去时一口气拉开了玻璃洁净的窗口,由此露在外头的薄纱窗帘有一半被搭在了窗台上,多褶的叠起处微微垂落出了窗外一半,正于微微吹起的风中抖平着自身的几丝折痕。


从身后贴近围墙边沿的某个角落传出了一声猫鸣。


午后出租公寓门前的悠闲气氛之于主编,正是于无边的恬静之中带着一丝准备不周的紧张。


阿托利斯身体的重心自穿着皮鞋的脚跟转移到了前半的脚掌。距离名为时雨的男人上楼,至今已超过了五分钟。可拿在手上的手机却一直没有响起,他也只好像得不到发令般地再在原地站上一阵子、再站一阵子……一直到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再次从公寓一楼虚掩的门内渐渐响起,直到出租公寓的正门被从内推开。直到那个早五分多钟前先一步上楼找人的男人的身影,此刻重又步出到了院子里的阳光下头。


“怎么了?”


迎合着手里还紧攥着手机的主编发出的不解询问,那个男人也像是想不通那样地率先皱了一下眉头。


“可巧得很,阿托利斯。”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别的巧合?”


面对那个不知为何也跟着皱起了眉头,嘴上边道出追问、脚下边迈开步伐向自己走近过来的旧识,时雨摊了摊手,脸上紧接着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那家伙人不在家咧。”


迈出的步速渐慢,最终在与旧识相距三四步之远处停下了步伐。阿托利斯身体的重心随之再次落回了稳固的脚跟。


“不在家?”


的确如此——要是现在仔细想来,会在一个如此闷热的午后紧紧关着通风的窗户,这大概正是对于房间主人此时也不在家的最好证明。


巧合不可思议得一个接一个让阿托利斯由衷地感受到了一阵放开焦虑后的松懈。但这一同样的巧合之于比起不乐意遇上尴尬局面的主编要更进一步贴近事态的另一个当事人而言,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二)



名为时雨的男人保持着双手摊开的姿势,嘴角上带着对外展现的轻松笑容,心里却也还有自己更详细的盘算和判断。


在大约五分钟之前,沿着两侧都有扶手的楼梯径直爬上了三层楼的男人直到逐一看过三扇门上全不对应邮箱编号的门牌号后,才得以注意到三层走廊的尽头还另有再上一层楼的楼梯。然而再沿楼梯踏上的最后一层楼就楼层高度来说便较下面的另三层要低,由此比起“四楼”的说法,或许还是归算成“三楼半”更为恰当。


公寓的最高一层仅有一扇房门。正是这扇门上挂着的门牌号与公寓前贴有“岚月”名牌的邮箱上所写得相符。


时雨大幅度地向两侧扭动脖子,很快就将整层楼都扫看过了一遍——虽说看来就像是环境简陋的阁楼单间,但一个人独占一整层楼的滋味究竟如何,从出生到现在就只和兄弟及住宿门生一起居住在道场后头平房里的他还真想亲耳听听……听一听实际住过这里的人对此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想。


于此,以大致上平和的心境中透露出一丝紧张的心情,独自上楼来的男人迎着楼层内投射进来的室外光线稍稍地睁大了眼睛。时雨尽量用平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按了门边的门铃,当数秒钟过去之后,从走廊径直铺设进房间门内的木质地板上却没有响起半点声音。


换句话说,没有人出来应门。


那张原本还保持着平静的脸上不禁因此浮现起了一丝狐疑。他又抬起右手直接敲响了两三下门板,可再过去十数秒钟后的房间里也依然没有任何人声和反应……


这就是在名为时雨的男人转身沿原路下楼之前,在公寓顶楼所发生之事。而现在要这个男人想来:既然没在家,那就是出门了……还是人其实在家?不对,没那种事,六郎那家伙还没出息到看人找上门来也能一声不吭——


感到下午的阳光重新晒热了自己的额头,已再度回到公寓门外的时雨轻松地抹去了这一番直到下楼后才隐约浮起在心头的怀疑。可取而代之的,一丝不耐烦却漠然地钻进了这个男人心底。


“这可真够麻烦的。”


并非是对于自己特意跳上疾驰到深夜的快车、前来头一次抵达的城市里找人一事觉得麻烦,也不是为搭乘电车兜兜转转上大半天,才终于得以在他人的带领下抵达照片所拍摄的公寓门前而麻烦;在时雨的意识里,唯有来找也找到了、找到了却没遇上这状况本身才够得上叫做麻烦事。


在来时快车靠窗的座位上、搭电车的时候,下了拥挤的公共交通工具出到车站之外沿着马路走的时候,虽说从不体现在表面,但这个男人始终想着、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实则都始终集中在这件事上。


“只要在门口等一等,那家伙大概就会回来?等到遇上了,就站在公寓门口打招呼吓六郎那家伙一跳?”


就算没什么好为此自吹的,可时雨是确确实实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弟弟被吓一跳时的脸。只不过想到归想到了,或许正是因为活灵活现地想到了,所以心里才不会觉得特别有趣。就此把摊开的双手收回到身边,时雨感到现在的自己正慢慢地、一点点地把自身的兴趣从“上门见一见六郎”或者“听一听他的感想”这一些事上转移开去。


一声猫鸣再度从与他身边相距不远的某个角落里传至了出租公寓的门前。


宛如笔直向前射出却暂且失去了目标的箭矢,由此凭空在半空中绕了一个圈儿。顺着鸣叫声,时雨看了过去。与此同时,在听觉与视觉都同样敏锐的男人视线所及之处,一小团黑色的影子缓慢地从围墙洒落下的大片阴影中分离出来,一条高挑翘起的尾巴尖端和四只爪子随即被午后的阳光染成了新捣好的年糕颜色。


“是照片上拍到的猫?”


同行的阿托利斯发出了想要确定所见判断与身边的男人是否相同的询问。但已将自身兴趣转移到猫身上的男人并没将名为“对比”的琐碎细节放在心上。


就将屈下的右膝直接搁在多少堆积有一些尘土的石板路上,他向前伸出了摊开的右手。


“过来。”


比起落下的话音慢上了一拍,分离出围墙阴影的猫细声细气地应答了。


“过来、过来。”


这次应答的时机也稍有迟疑,可那只直到一头钻破阴影后、才头一次与男人相见的猫又叫了一声,声音比起前一次要更为响亮一些。然后——


“哦,真是个好孩子。你住在这里吗?”


从阴影中钻出来的猫探出身子到了阳光底下,接着又小跑着抵达了男人摊开在地面的右手掌前,探出被黑色的绒毛包围的暗色鼻头使劲地嗅了嗅。最终,拿长着胡须的脸颊蹭起了微微蜷起的手指。看在旁人眼里,发生的情景就是如此。


“混熟了”——当面相见不过才一两分钟,便已仿佛彼此都不是生人了的男人和猫在出租公寓门前的院子里贴在一起。四周围除了风声、马路上汽车轧过柏油路面的声音,就只有从猫被手指挠着的细细喉咙里发出来的,响亮得令旁人吃惊的呼噜声。


“不错的猫。”


手指挠着猫的下巴,再顺着长有柔软绒毛的侧颊移动到头顶,男人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赞叹。


“真是不错的猫。”


“你真喜欢猫啊。”


同行的主编欣然答话。应声将本来就摆着笑意的眼睛眯得更细,不多做回答,男人下一步的动作出其不意地将还打着呼噜的猫一把从地上抱起来,夹在右手臂弯里。


“阿托利斯,这地方不错!”


对着答非所问的男人发出了一声带有疑惑的叹息,站在路边的主编看着男人手臂里夹着猫,直起膝盖,转身扬起头打量着三层半高的公寓;接着后退上两三步,再低下的视线便打量起了疏于打理而丛生野草的院子、铺设在院子中央连通公寓前门和院外马路的石板通道、院子左侧角落一棵在风中摇晃着树叶也洒落下阴影的绿树。


“这地方不错。”


不知是毕业几年以来染上了喜欢把同一句话在嘴里翻来覆去的毛病,还是脑袋中没存有其他说辞,再次道出了相同说法的男人双眼紧盯着院子内一处虽同样铺着别处也可见的杂草,朝四下倾折的草叶却又呈现出了被频繁踩踏过痕迹的空地。接着,这才伸长了空着的左手,空捏成拳头、举到头顶——猛然向下挥动到与肩齐平方才戛然顿住。


同样练着剑的阿托利斯只消一眼,便认出了那正是剑道空挥一次的动作。


而顺畅地将挥动的左手臂收回到身侧,男人又笑了。


阿托利斯默默地注视着从草丛旁迈步回到公寓门前的男人弯下身子,把夹在怀里的猫稳稳地放回到地上。他忍不住开口。


“不等等吗?说不定快回来了。”


无关于自身是否已经因回避了最为尴尬的局面,而有了能够和同来的这个男人一起在这栋出租公寓前多少停留上一段时间的余裕。仅仅是出于常理,杂志主编考虑着一般人在此刻应有的情绪这样询问了一句。


“哦,不等了。”


爽快的回答自男人的嘴里道出。


反正已经知道那家伙到底住在哪里,住处看起来不坏,那家伙多半也还没有放弃剑的修行,这就够了——如此直截了当的想法,当然不会从时雨的嘴里凭空冒出来。以似乎因为留恋猫一身柔软细腻的绒毛而透露出眷念的手势,又最后拍了拍猫脑袋的男人在先一声的回答下接着补充上了后一句。


“今天是不巧。但来日方长嘛。”


轻轻拍抚着的三根手指从两边尖耳朵中间的一小方头顶上移开。尖耳朵随即比两只迎着阳光眯细的眼睛更先有了反应。时雨对着朝向自己抖动了几下的尖耳朵笑着道出了压低音量的嘱咐。


“只好你先替我看着了。”


纵使冒然上门却扑了空的来访者出言委托住在这里的猫,只是顺着人的声音开口作答的猫,当然无法理解人所说叮嘱的含义。但是通过人所道出的一言一语,人的想法却可见一斑。


主编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会儿眼前遮遮掩掩着自身遗憾的心思,非要让猫当听众的男人。之后,以不自觉间已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嘴角,他明确地向终于转身回过头来的男人指出到。


“你身上沾了猫毛。右手臂袖子里侧都是。”


如此半是谈笑、半是好意地提醒过后,对着用两根手指一点一点择着衣袖上猫毛的时雨,阿托利斯再次问起:“要我把从这里搭车回旅馆去的换乘路线告诉你吗?”


“那可真是多谢了……说起来要干的这都干完了,干脆回旅馆就退了房间,直接搭今天的快车回去吧。”


“是这样?”


让人感受不到半分拖泥带水之意的回答从仍低着头的男人口中钻出,主编不禁多余地反问了此前十一年间没有见过一次面,此次见面虽然共处时间极多、可实则也不过才两天而已的旧识一句。但他到底是没有硬加挽留以疾风迅雷之势突破长途的壁垒来到这个城市的男人,如今再像来时一样疾风迅雷地归去的理由。


踌蹰和感慨化为了口中片刻的沉默,一番无用的沉默却在下一刻便得以收束。阿托利斯继而主动提议。


“总之先回车站吧。”


或许是已然确认过粘在袖子上的猫毛都择完了,又或者爱猫到似猫者就不会在意究竟是有还是没有一撮两撮的猫毛粘在自己身上,听见这番提议的时雨几乎是立刻就抬起头来答应了一声。


“好,这就走。”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那个男人紧接着用看似老实的笑容坦诚地答到:“多亏你还在,要我一个人去站台上搭车找回头路可半点都不轻松。”


阿托利斯点头接纳了对方的这番诉苦,二人同行的最终目的地就此设定为了出租公寓附近的车站。


两个旧识几近并肩地举步走过杂草中央的石板路,踏出院门后贴着围墙外沿向来时的方向拐弯。然而就在又向前走出几步之后,毫无兆头地停下步伐,名为时雨的男人的脚步突然调过了头。


“啧,给忘了……再等我一下,阿托利斯!”


抛下短促的留言,他小跑着往后折返了回去。而没有任何从门外再折返回去道理的主编,也只好停在原地出声追问那道重新钻进围墙之内的背影。


“忘了什么吗?”


“来了来了——”


比传回的答话慢上了十几秒钟,阿托利斯方才看见再度现身于围墙之外的那个男人跨着反而会衬得像是追问者太没耐心般的爽快步调,顺手将此前始终没派上用途的手机一把塞进口袋里,几步从后头赶了上来。


“这下真没事了,走吧。”


至此,擅自调头的男人不由分说又带头往前迈出了步伐。被从后头赶超过的阿托利斯只得跟上。身形由此保有了前后差距的二人继续前往车站的一路上,一同晒着让皮肤发烫阳光的彼此之间就和来时一样欠缺多余的话题。


再有所交流是在抵达车站以后。


边于心中怀有这回大概是近期乃至于未来下一个数年之间最后一次面对面交流的猜想,阿托利斯利用张贴在站台内的电车路线图,以寄希望于不仅会因为看错路标走错路、甚至于走错路也看似不慌不忙的旧识至少能在这一次的回程之中不再有多余耽搁的态度,把对方将要换乘的几班电车全都在此详细地讲解过了一遍。而后,又不嫌多事地跟着对方抵达了头一班电车的站台前等候。


根据电子站牌上的显示,相距下一班列车到站还有数分钟的时间。主编再度询问以一副惯常大大咧咧模样站在自己身边的时雨。


“路线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都记住了。”


先是于感谢亲切而露出的笑容中混合有些许不耐烦的态度出言还以了回答,向着阿托利斯摆了摆手,主编眼前这名即将离去的男人这才又主动提起了话题。


“抱歉了,今天让你花这么久时间陪我。”


意识到时雨的所言也只是来时转车途中已说过一遍的旧事重提。得知了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对道别没什么心得,阿托利斯放缓了语速。


“不用在意。”


“总之多谢了。”摆着手的男人又用力甩了一下手腕,“你啊,赶快回去吧。下班太晚家里人又得等着你了。”


除却不擅于道歉之外,确实也没必要怀疑那个男人表露出来的歉意……如今,在心平气和地这样考虑着的同时亦能感受到无形的时间正向着电车抵站的时刻分分秒秒的接近,低下视线斟酌过了片刻,想要接上话题的阿托利斯终于忍不住问起了那个已在心里径自逗留了一宿的疑问。


“为什么你会知道贝尔贝特和莱菲塞特的事?”


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主编随即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男人放下抬起的手臂插在了腰上,略带上扬弧度的嘴唇下意识地因重复着听见耳中的名字而动了动。


“谁?你家里人的名字?”判别到了阿托利斯此刻提及的二者,任哪一个都与数年前寄至自己手上的结婚请柬上所写的并不一致,男人的眼睛里罕见地浮现上了困惑的神色。只是无需片刻,他便像恍然大悟般地一扫神情中的迷惑,笑答到:“是‘妹妹和弟弟’的名字?原来有两个?没我多,我有五个!”


大概是也在一瞬间记起了前一晚与旧识于居酒屋内分别时曾有过的一番对话,应答者轻松地将自己的回答和调侃糅合在一起抛还给了阿托利斯。这一下,就又轮到提出疑问者惊讶得一时之间哑口无言了。


“你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为什么?”


“嗯?我又没天天监视着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详细?顶多是能猜到你结婚之后家里除了太太之外还有其他人同住而已。”


及时地眨了一下眼睛,尽量收敛住了原先快要漫出眼眶的惊讶。长叹出一口气的主编定了定神。


“你说‘猜到’,是怎么回事?”


站在他对面的男人由此回以了提出这一问询的阿托利斯一个饶有兴趣的眼神。


“我和你每年过年都互相寄贺年卡吧?”


“没错,和这有什么关系吗?”


听见从对方的嘴里提起了贺年卡片——十一年来维系着二人之间旧识关系的媒介,阿托利斯感到自己的胸口被突然地按下了一次惊异与惊喜并有的重拍。只是这番二重叠加的情绪当然没被表露在脸上。看他没什么反应,笑着的对方也于一张笑脸之中稍稍皱起了眉头。


“搞什么,你还没明白吗?”


想要得知真相者没有提前一步谎称自己已看穿了谜题的必要,阿托利斯摇了摇头。名为时雨的男人只好松开了眉头,对着眼前转不过弯来的旧识认输般地低下了头。


“你啊,当上杂志主编以来每年都要寄很多那种贺年卡吧?一个人再强撑着也写不完,所以就‘恭贺新禧’四个字的事,家里其他人也代劳了一部分……”


说到这里,与重新抬起的视线一并重新抬高的手自腰上移回了头上,时雨挠起了头发。


“有几年寄到我手上的那个,从字体上怎么看都是女人和小孩子写的。女人的字还好说,小孩子就……也不是没想过是有孩子了,但就算是你,再灵巧也没法结婚刚三四年就有个能写贺年卡的孩子吧?”


换句话来说,这些贺年卡片是出自于和阿托利斯同住的其他孩子之手。至于直截了当地在知道更多细节之前就率先把这些孩子定义为“弟弟”或“妹妹”,那或许也是出于猜测者自身在一家兄弟六个里当长兄的习惯使然……


“贺年卡,你每年都看了?”


带着笑意的视线应声瞥向了罕见的出言打断他人陈述的阿托利斯,含着下巴的时雨干脆地点了一下头。


“哦。你寄来的份,我每年都看了。”


就凭借身为旧识的眼力,借由每年一张从不落下的贺年卡片,这个十数年来都任性妄为不改的男人擅自地关注着定居他处者当下的人生。


但统称为“人生”的宽泛词语,对于这个能够为眼前发生之事即刻奉上自身行动力的男人而言,着实是太过空泛了。


大大咧咧挠着头发的男人和站在他的对面,也如同沉浸在某些思绪中的旧识一起沉默了数秒钟。


“喂,阿托利斯。你……——可别忘了和我说好的事情。”


名为时雨的男人自认正关注着旧识的人生,而要从这一空泛的关注中汲取一个能让人脚踏实地的重点:“剑”。明确的答案对于这个早在日日挥动木刀修行的朝夕之间,就将自身人生的意义全都考虑完毕的男人来说,是不言而喻的。


被那个男人点名要其守约的阿托利斯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故而在应答之前的踌蹰之际——想要装傻——或者说,面对这个麻烦至极的约定,作为已定居于大城市、维持着每日两点一线的人生却照旧不得不为各种琐事忙得团团转的他,本来理应对这一由悠闲道场主所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放任不管。


但是在这一刻,排除开感慨所带来的踌蹰之外,他感到自己无法再随意对旧识说出什么敷衍之辞来。


任凭怀旧的浪涛以难以用条理归纳的样貌和形式,来回一层一层地冲荡去回忆表面被时间侵蚀出的锈斑,直到把旧日回忆变得几乎就像昨日那般地推搡到被时间打磨至今日之人的眼前。阿托利斯看着站在源源不断滚动过红字的电子站牌下的男人,正反手用拇指戳着他自身的胸口。


那个仿佛不会被时间涂改的男人以不会被时间涂改的姿态,口中提出了一番恐怕再过去几十年的时间绝对无法被擅加涂改的邀约。


“下次有机会,你和我可要好好拿剑较量较量。”


如同正默默地于心中掂量着这个约定的分量,主编以稍缓的语速开了口。


“下次再来,”话只刚说到一半,笑容不禁浮现在了他的嘴角上,“你最好记得自己找路换乘。”


身为旧识的男人对着另一个身为旧识的男人道出了不那么客气的话语。与此同时,高速行驶而来电车在一段响彻站台的提示音中渐渐放慢了车速,做好了到站停靠的准备。


至此,有一半的故事终于迎来了该有的结束;可还有另一半的故事,却仍然欠缺一个相应的尾声。




(十三)



高速行驶的电车抵达了站台。


随人群一起下车,一路上眺望着在渐浓的夜色中绽放出光彩来的月亮,黑发的年轻人与金发的连载小说作家嘴里谈论着当日共进的午餐和之后在市中心一同闲逛所度过的愉快时光。不知不觉间,三层半高的出租公寓已出现在了二人的正面,向着双双走进了院子的两个人展示了那扇未能彻底关紧的正门门扉。


就在这扇微微敞开的正门之上,出租公寓向阳面的墙壁外整齐地排列有做给供每间住户使用的窗台,一个个凸起的台子此刻在月光的照射下往白墙铺落一层错落有致的阴影。从或开或关的窗口透出了内里灯光。七间房间总共亮了一半,还有两间房间的灯即将亮起。六郎和艾森走到了初夏时节弥漫着一股草味的公寓前院,于此稍稍站定了脚步。


把双手连带手上拎着的东西一并插在腰上,黑发的年轻人双眼笑眯成了两道细细的缝。


“到家得还挺早的。幸好电车不怎么挤,对吧,艾森?”


连载小说作家作为肯定回应地应声耸了耸肩膀,六郎随即对着自己的邻居故意把嘴咧得更大了些。


黄昏过后的出租公寓门前安静得让人吃惊。这栋公寓的住户之中,趁着黄金周回老家去的人自然是有几个,此外或许还有人就像刚回来的二人一样整天在外和电车车厢进行了几番亲密接触;而剩下的人在悠长假期的打头一天,都仿佛不得不经过一整天的懒散,才总算得以彻底甩脱去日日繁忙给精神和身体留下的那一层疲倦外壳。


被灯点亮的几扇窗前隐约透出了走动的人影来。当金发的连载小说作家看见了这副景象以后,他便徐徐从被月光和院外高耸路灯联手打上了一片近几何形阴影的公寓外墙上,垂下了好像会触及到他人隐私的视线。


“今天大概是没几个人会想在挤完电车后还回家动手做饭。”


“包括艾森吗?”


“我没那么随便。”


已然养成了自己做饭习惯的连载小说作家不留情地提出了反驳,但当夜的境况理应一如二人此时道出的这番对话:虽说已经到家的二人今天没有在外“随便地”闲逛到很晚,可属于假期的夜晚注定会很漫长。本来集中于一点的晚高峰或许会被在外吃过饭后又夜游过很久,才不甘不愿零零散散地回家去的乘客拖延得很长。


至于要那些根本懒得外出挤电车、只想在家闲散度日一整天的年轻白领来说,大概从好好穿上衣服出门买菜这一最基本的步骤起就很难被履行完成——想到这里就不难明白,为何在明明不用早出晚归的假期里,公寓一楼的公用厨房还照旧没有传出半点他人开火切菜的声音;年轻人对于金发邻居提出的说法颇为认真地点了一下头,接着扭头打量起了所在院子内四下的景象。


“可我闻到了香味。什么嘛,难道全都是外卖?公寓可是规定了入夜以后禁止投放生活垃圾的,看来今晚大家吃得都挺早……”


“你饿了?”


不可否认,闻着空气中残剩的食物香味,午后在家庭餐厅里吃到的汉堡肉排多汁的滋味和调味用黑胡椒那微微刺激味蕾的辛香就又骤然浮现上了味觉记忆的水面。只是出于今天被他人请客吃的一顿午餐着实是丰盛,此刻的年轻人才能不费什么功夫地来回摇一摇头。


“没那种事啦,我还能忍一阵子。”


语调悠闲地说完,再次以院外路边钉着“垃圾投放处”标牌的电线杆为起始,顶着黑发的脑袋重新张望起了四周的情况。等到这样又看过了一圈,从他的嘴里便小声地传出了一句不知是否有意让身旁人听见的念叨:“嗯?已经不在了吗?”


“什么不在了?”


瞥看着年轻人对于院内围墙下的阴影流露出的视线里略显一丝长远之意,年轻人金发的邻居开口如此反问到。


“早上的那个……”


“猫吗?”


顺着得来的回答,跟着打量起了围墙对侧的一片草丛却也同样一无所获,艾森迅速地把头转回看向了名为六郎的年轻人。


“说不喜欢,你还挺在意的。”摊开原本抱在胸前的手臂,左手摊开的五根手指都有意无意地朝向了此前自己所观察的那一边草丛,连载小说作家的声音中带着点笑意:“不知道早上吓唬猫的人是谁?”


这一番说出口的调侃在夜风中徘徊游荡了有数秒钟,才换回了接住调侃者一句含糊的回答。


“嗯、不喜欢……啊,说不喜欢是不喜欢……”


收起为了看待一件不在场之物而投出的长远视线,黑发的年轻人也把脸从围墙边上别了开来。慢慢地转回脸朝向了艾森的六郎,他的视线在触及到自己微微勾着嘴角的邻居之时,便从别的意义上变得深邃了起来。


“不喜欢里——也有个例嘛,呐?”


这一次,口中道出的话语在字面程度上被说得清楚了。可是在字句层面之下的话中,却反倒增添了另一层含糊不清的信息。六郎的视线在邻居不断被夜风拨弄的金色发梢上逗留了片刻,随即又向上扬起,径直看向了今晚那没有藏身在云层之后的月亮。


这话该怎么说才好?他下意识地提了提拎在自己手上的书店纸袋,还有放在其中那本被签了名的单行本:或许为了避免爱害羞的邻居尴尬,干脆全都不告诉他才比较好,只把这一切都留给自己细细回味——若是仅有一只猫出现在围墙上,那副景象当然并不足以引诱出这个年轻人心中诸如“令人喜欢”那一类的感情;但若是那面围墙前还同时站着自己的邻居,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有那么十几秒钟,连载小说作家站在阳光里用手指逗弄猫的短暂一幕重现于被月光打得极为明朗的夜空屏幕之上,让注视着夜空的年轻人跟着抿起了嘴角。


艾森和猫很相配;除此之外,对着猫勾起手指、缩起脖子的艾森与猫很相像……思索着可以被称之为“杂念”的事,黑发的年轻人愉快地对着晚天仔细的闭拢了自己的眼睛数秒。在这数秒之间,取名为杂念的水流把所有不坦率的记忆都一举清洗得干干净净,让年轻人可以想明白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这名金发的邻居之于自己,有超越大部分喜恶的意义——所以到了现在,自己当然也就不那么讨厌能把艾森令人喜欢的一面展露给自己看的那只猫了。


待到于思绪中显得短暂又仿佛无限绵长的数秒钟过去,六郎睁开了眼睛。月亮重新映入了他的眼中。


既然自己没那么讨厌“那只猫”,那么拿它入镜,多半也就不会有什么排斥感。把拍着“那只猫”的照片发给别人,按下发送键的手指动作应该也会变得自然一些。


一抹年轻而又若有所思的眼神由此投射向了月亮。一道不带多余负担的目光穿过月亮放着光的表面,捅透到了月光照耀的另一边。


在那一侧的月光下,大概存在有为年轻人所熟识地另一栋房子。向街道敞开的正门上方还挂着用像是以遵循传统为荣的毛笔蘸墨书写的牌匾,内里敞开的院子以一条门廊仓促地连接着夏季时木地板散发着湿热闷气的道场;路过道场门前往两边走则是道场主和兄弟们的房间;供留宿门生居住的几个零散单间则在道场后头临近厨房的那一片区域里,包括踏上门廊的两三节台阶在内、没铺地砖的地面上还留有怕热的门生洒下水后的漉湿痕迹。


空挥发出的呼呼风声往往响在道场的门外,卷下了院子里晚到夏天才绽开的花瓣带着与春季花朵截然不同的浓烈香气飘荡到木刀的刀梢,还有木盒中烫着热酒的温水里。


要是有人下定决心提出和道场主比试一番的要求,那瓶烧酒就要再多烫上一阵子了……


年轻人嘴角的笑意变得更为明显了。胸中怀有的种种情绪犹如被浸泡在了一盒温水里,从热得暖呼呼的肺腑之中,一呼一吸之间传出了这样的声音:单是论这一点,去否认也没什么意思;至少在剑术上,如今的自己也的确因为尚且还无法抵达那个高度,而对那个不会输给任何人的男人怀有一种名为“骄傲”的信赖。


由此,年轻人终于重新低下了视线。一动不动摆正的脸,他的双眼笔直地看向了也于同一时刻让视线顺着月光滑落回来的邻居。


“——艾森,我……”


从年轻人开启的嘴唇中呼出了温热的气息。


长在出租公寓门前这片院子中的野草和绿树,因而也被一种奇妙的气氛笼罩在其中。虽不能判明那详细说来是一种怎样的气氛,但同样正看向对方的连载小说作家于那气氛之下,也做好了倾听年轻人开口诉求的准备。


四周围的月光继而无声地流泻下一道道银带,一层层又细又静谧地圈出了一方场地。这是一番用不着动用武器的柔和的对峙。处在相持之中的一方等待着另一方出招,另一方则还在笑颜之中揣测着该怎样才能让对方觉得这一招既是出其不意,又是顺理成章。


互不再多出声,站在月光所投落草木绿影下的二人——金发的连载小说作家与黑发的年轻人,展开了一番如连载小说场景中将会描写般的无声凝视。于此无比恬静又无比充盈的时光悠然覆盖住天际早已消退得无影踪的晚霞之时,将夜色下院前景象映入眼中的他人都理应懂得该在此刻做到退避三舍;然而,却忽有第三方不知是助是扰的擂鼓骤然响起——那突兀响起的音色着实吓着了正被温暖夜风吹得舒舒服服的双方一跳。


那是从年轻人牛仔裤口袋里发出来的,手机邮件轻快的提示音。


就在年轻人圆睁的双眼前,连载小说作家像是打算对旁人遮掩起脸上神情般地抬起右手挡住了自己的下半边脸、略微向着路边的野草别开头,只剩慌忙从口袋里翻出手机的年轻人兀自皱着眉头。


“大城市里的电车太挤了,连抬头看看月亮的功夫都没有。幸好我这就回去了!”


一封直到发件人已然踏上归途后才迟来的邮件展开在了眉头紧皱的年轻人眼前。对此毫不知情的收件人满腹狐疑地阅读着邮件上的内容,不消片刻又察觉了这封短到仅有两行字的邮件竟还另有一条备注:“P.S.真是好猫!”


由收件人一方看来全然毫无条理的文字,已是要人吓一跳。而当往下滑动屏幕,时隔一个月在一张新照片上瞧见了于阳光下那条被两侧及人小腿的野草所包围的石板道路上,身上皮毛为似曾相识的黑白二色、正悠闲地舔舐着一只前爪的猫时,收件人猝不及防的精神上便受到了说是比起惊吓要更强烈上十倍的刺激也不为过。


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因此不那么愉快地充斥着年轻人的耳膜。可却恰如应景一般,从对于二人而言已派不上用场的月光场地的一角,穿越鼓声的缝隙,又另有一番动静蓦然响起。


“喵——”


正在这片出租公寓门前的院子里,先是不知哪个角落里传出了叫声。紧接着,犹如从流淌的月光之中被看不见的木槌忽地搥打出来的四只年糕爪子“嗖”地自阴影中踏了出来,甩着白尾巴尖流畅地绕过围墙根跑出了院子之外,真正地不见了踪影。


——此处有猫。


“我果然还是不喜欢猫,艾森!”


伴随着懊恼的大喊,名为六郎的年轻人对着发件人被标注为“大哥”的邮件咬牙切齿地用力按出了一行回信:“下次见了面,你给我等着!”


正是因为随随便便就会坏他人的好事,自己才对那个男人除剑之外的一丝一毫都敬佩不起来——如此想着,他那双隐约藏有恼意的眼睛紧盯着“已发送”的字样伴随着提示动画一齐从在夜色中发出刺眼光亮的手机屏幕上退去。但还不等耳边清净了多久,手机提示音便很快再度响起。这个身为剑道世家末子的年轻人不情不愿地又收到了来自于道场主的一封回信:


“哦,等着呢。和剑一起!”


这正是在意料之中的应答——单手捏着手机的年轻人干瞪起了新收到了邮件的屏幕。而在此时,从仍还用右手遮掩着下半边脸的男人嘴里终于不慎发出了一声足以搅乱四周静谧空气的笑声。


就于这声和夜风一起扬起的、刻意压低却又遮挡不住其中愉快之情的笑声之中,剩下的另一半故事与承载在这一尾声上的种种思绪,至此也总算能于落满面的月光之中降下一片终止的帷幕。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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