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TOB·现paro·六艾/时雨&阿托利斯/爱蕾诺亚】此处有猫(上半)

※与前篇一齐由年后断断续续写至五月上旬。

※纯粹自娱自乐的产物。角色职业缺乏考证望海涵。

※续《清晨的餐桌》。



(一)



居住在位于那栋公寓三层半处阁楼里的、名为六郎的年轻人倚靠着房间窗台,手里摆弄着带有拍照功能的手机。他灵活地将启动的摄像头对准了敞开的窗口,调整了一番焦距,然后按下了拍照键。伴随着“咔嚓”一声,一只恰好漫步着走在一楼围墙上的黑猫,便被镜头捕捉进了名为照片的框架里。


就在数秒钟之后,散步的黑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不急不缓地顺着围墙拐角走出了年轻人的视线范围,只留下拍下了照片的年轻人兀自趴在窗台上握紧手机懊恼着。迅速关闭了摄像头后又将手机退回到菜单页面,六郎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手机在手里摆弄着,心里却生着闷气。


这闷气当然不是为别人而起的,而是他对自己数秒钟前那一番几乎没经过考虑的行为感到不愉快。


六郎不怎么喜欢猫。虽然不至于到看见就生厌的地步,但不论谁问起,他都会强硬地自称对猫没有好感。然而若是有人再继续追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猫,那么这名年轻人之后将会说出来的理由,说到底也并不怎么站得住脚——


“因为大哥喜欢,所以我讨厌。”


这是一个乍听之下绝对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理由,可一旦考虑到这或许是他人的家务事,别人也就会干脆地放弃弄清楚其中的缘由。只是,不论询问者在事后多么巧妙地从这个话题中抽身而出,唯有被询问了理由的当事人,是绝对无法在被勾起了那种情绪之后,还能轻易地做到放下所有涌起在心中的不自在不管的。


可以这么说:为哪怕是小到细枝末节的家务事感到费解,这是每个家里有兄弟、兄弟之间又曾有过不和睦经历的人的权力。


在手中摆弄的手机,不知何时又进入了手机相册。年轻人审视着自己最新拍下来的那一张照片,眉头便不自在地在眉心皱成了一团。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既不喜欢猫,也不怎么想让喜欢猫的大哥感到痛快,那么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特意拍下那只路过公寓的猫?六郎不情不愿地正对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拍得非常清楚的照片。不想直视那只处在照片正中的猫,年轻人以复杂的目光扫看着这张不大的照片中所拍摄到的边边角角,随后才头一次注意到在照片右侧的角落——因为拍摄角度不佳而被房东一个月以来都没有好好上门修剪过一次的草丛遮挡住了一半的公寓正门前——有一名不是公寓住户的来访者站在那里。


那应该是一名女性。由于从窗口往下俯拍之故,这张照片上没能清晰地拍到对方的脸,而这也让年轻人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手机里的照片还不至于构成什么偷拍的嫌疑。于是,作为转移注意力过程中的一环,放下心来的年轻人多少将视线集中在了这名不慎入镜的来访者身上。不过,除了在草丛的映衬下格外显眼的红色头发、身上选色正经的套装以及臂弯间隐隐夹着的大信封之外,从这张恰好只是将来访者的身影收入一角的照片之中已无法再多看出半点详细信息,当然也更无从得知这名女性此行是前来拜访哪家住户的……


“这是当然的,本来就不是偷拍人的照片。”


心里暗自对这张将来访者拍得不清不楚的照片加以了评价,六郎对着手机屏幕眨了一下眼睛,接着立刻懊恼于自己得出的这番评价简直是自寻烦恼。


“现在哪有心情注意多余的事!”


注意力不得不再转回到照片的主角——散步的黑猫身上,年轻人感到一阵自暴自弃涌上心头,只得再度打量起了占据着照片中央的猫。而直到此时,心中沮丧和气恼掺半的六郎才好不容易注意到了那只被拍到的黑猫不仅有着翘起在身后的白尾巴尖,就连踩着围墙的四只爪子也无一不是年糕的颜色。


明明“黑猫”毫无遮掩自己身上的特征,拿着手机的年轻人却直到拍下后好久才注意到了“黑猫”身上黑白分明的花色,可见拍摄者在按下拍照键捕捉这一场景时究竟有多没经过头脑考虑。


又打量了一眼猫身上白色的部分,六郎摇了摇头。他觉得自己事到如今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大概在其他爱猫的人眼里,这是只不错的猫。”


可是作为拍摄者的自己可一点儿都不喜欢猫。所以只有自己在这里傻里傻气地为不知为何拍下了猫的照片感到生气,或是因为竟然注意不到本来该是显而易见的东西而感到沮丧,这样耗费出去的情绪简直毫无意义!


如此想着,熟练地关上了手机相册的拍摄者立即转而从菜单页面打开了手机邮箱。


此刻,名为六郎的年轻人终于下定了决心,而在下定决心的同时,他也得以甩脱不自在的情绪、把事情往好处上去考虑了起来:虽然自己对猫这种动物毫无兴趣,但搬出来住已有一年有余的自己至少可以拿这张拍到了不错的猫的照片,来得意地向近来两三个月才与之恢复了联系的大哥好好显摆一下。




(二)



翘着尾巴的猫从围墙上跳进了杂乱的草丛里,今年年初才结束实习、正式入职杂志编辑部的新人编辑爱蕾诺亚在此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上的时间。此时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差一刻。与自己所负责的连载作家约好下午两点在对方住处会面的她,眼下已站在了那名连载作家所租住的公寓门前。


意识到自己还有不少的空余时间,爱蕾诺亚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登门拜访这名名为艾森的连载小说作家。


虽然此前早在三个月前与前辈进行交接棒时,她便有过被领着登门拜访这栋公寓的经历,往后在每月工作当中也免不了与这名连载小说作家有过诸多电话上和邮件上的交流。只不过说到底,一想到这次当真是只有自己一人独自前来住处拜访这名连载作家,爱蕾诺亚的手心里就不可避免的出了很多汗。而她心中对这次拜访怀有的紧张,也不仅仅体现在了抵达公寓门前时的手心出汗上。


本来,这一次会面的时间会被定在看似不上不下的下午两点,可以说是完全配合了连载小说作家独特的作息习惯。以至于尽管爱蕾诺亚所就职的编辑部在每个工作日里都有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为期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但为了不因路上或许会发生的种种难以预料的意外而错过约定时间,今天的她几乎在午休结束的下一秒就拿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大信封,走出了编辑部的办公室。


爱蕾诺亚放下了戴着手表的左手。就提早十五分钟抵达了目的地的结果而言,这名新人编辑也从自己起先急于踩点出门的想法中感受到了一些杞人忧天的成分。可生性认真的她又并不认为这份杞人忧天令人感到害羞。因为作为与负责作家约好了时间的编辑,心怀谨慎是理所当然的。


“也许自己制定的时间计划上留有需要调整的余地,但自己应该提前制定时间计划;因为工作中不仅需要心怀热情,也需要适度的谨慎才能做好事情。”


无需由他人来指导,身为新人编辑的爱蕾诺亚像是生来就明白这个道理。这或许也是自正式入行起才过了仅有四个月的时间、在业界理所当然还能算成是新手的她能够在主编的允许下,以一名独当一面的责任编辑的身份接手了前辈的工作,审核过月刊杂志上颇有人气的连载小说的三期原稿的原因。


“作为新人编辑能有负责人气作品的机会,这是主编出于好意在帮助自己尽早积累经验。”


她能够领会到主编所作所为的用意。况且,一旦接手了工作,不论资历深浅、事务大小,人所具备地态度都理应该放端正——这正是爱蕾诺亚的原则。


一切都是经验。


于是,就在正式进入公寓一楼的大厅以前,爱蕾诺亚也仔细地用手拍平了赶路时留在套装上的折痕。当花了几分钟好好地整理过了一番仪容,她感到自己的心态也在做这些事情途中得到了调整。等到最后抬手把一缕红色的鬓发理到自己的耳后,这名将要展开工作的编辑才抬头挺胸地走进了公寓的大门,沿着内设的台阶上到了公寓的三楼。


她知道此行前来拜访的连载小说作家所租住的房间,恰好位于这栋公寓三楼的正中。


虽说前一次和前辈一起上门已是三个月前的事情,而并排在公寓三楼的三个房间门前都一律没贴门牌,但对于认门,爱蕾诺亚很有自信。因为早在午休结束前,她便牢记住了登记在编辑部里的联络地址,而且在走近公寓大门前,她又特意驻足事先确认了供这栋公寓内租户使用的邮箱——分为上下两层的八格单独邮箱,上层最右边的邮箱正由姓“岚月”的住户使用,而往左边隔着一个撕去了名牌的暂且未被使用的邮箱,就是艾森的邮箱了。


那格邮箱上漆有门牌号。


“302室。”


抬头再次确认了门牌号码的准确无误,爱蕾诺亚抬手按了安装在门边的电子门铃。很快,从房间门内就传回了有人前来应门的动静。


这名新人编辑最后定了定神,接着在门被从内部打开的后一刻,先行弯腰向门内鞠了躬。


“打扰了,老师。我是月刊编辑部的爱蕾诺亚。”


就站在房门之内的、名为艾森的连载小说作家随即眯了眯眼睛,露出了像是在辨认着来者的脸和声音与自己记忆中的是否相符的表情。只是很快,面对着这名不论是通过电话、邮件,还是当面投来的问候都正经得一如既往的责任编辑,连载小说作家便以同时融合了“打招呼”与“确认身份”二重意图的态度,对她点了点头。


“辛苦了,进来吧。”


他出声予以了回应,并向后退了两步好让年轻的编辑能够顺利进门。就这样结束了最初的问候,应声抬起头来的爱蕾诺亚直到这时才时隔三个月地见到了站在门内的连载小说作家——和留在她印象中的模样没什么不同:略显得瘦削的身体与白得有点过了头的皮肤无疑与艾森长期埋头在室内赶稿的职业相符,但除却眼睛周围残留的黑眼圈,艾森依然显得很有精神。


抬起捧在臂弯里的大信封贴到胸前,爱蕾诺亚快速地在门前交替脱下了左右脚的鞋子并排放在了鞋架上,心里默默地被一种既激动又满是干劲的心情充满。


对于编辑而言,每月例行的审稿工作还多少具有周期性可言,但对于每月都需定时定量截稿的连载作家来说,赶稿的日子大概就像莫比乌斯环般没有尽头。爱蕾诺亚无从得知现站在自己面前的艾森是否在今天上午也仍埋头于电脑屏幕,或思路通顺、或缺乏灵感地赶着本月的连载章节;她能知道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此刻看来显得精神的艾森多半在事先就为此次见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就算对方表现出的从容更能反衬出紧张的自己在经验上的不足,可这也同样能说明作家是以极其认真的态度在对待登门拜访的自己。


这一乐观的念头,让身为新人编辑的爱蕾诺亚心中涌起了热情。


她抬起了脸,接着将不遮不掩的视线投递到了面前的连载小说作家身上。如此被责任编辑用视线紧盯着,纵使是经验再丰富的连载小说作家,也难免在一瞬间产生了不明所以的困惑。只是不等年轻的编辑察觉到自己的困惑,艾森就已率先转过身,用左手拇指朝向了自己身后的房间。


“你找个地方坐,我去倒茶。”


“好的。”


如同被上紧了发条、干劲十足的玩具士兵,答应了一声的爱蕾诺亚迈步走进了房间。而就在房门的正对面,一张看来是为待客而特意准备好的折叠椅就放在窗边的折叠桌旁。俯身规矩地在准备好的椅子上端正入座,爱蕾诺亚看着关上了房门的连载小说作家从位于房门左侧的柜子上拿起了茶壶,像是准备要沏二人份的茶。


于是,就趁房间主人用背影朝向自己的工夫,身为责任编辑的她稍稍抬起了视线,四下打量了一番自己所身处房间里的摆设,并且暗暗吃惊于明明已是二度造访这间房间,自己竟对房间的结构、乃至房间内的摆设都毫无半点印象:这间长年以来只由连载小说作家独身居住的房间,单论面积而言的确并不算大;但整间并不宽敞的房间,却整齐地被家具所占满。


在位于三个月前的第一次拜访时,或许是由于有前辈的陪同加及初次登门的紧张,爱蕾诺亚并没能过多地去注意那种由摆设所营造的、属于这间房间的气氛。而这一次,一旦注意到了房间里的气氛,她就不免多少为这种独特的气氛所感染。


年轻编辑的视线顺着贴有单色墙纸的墙壁滑动,途径过靠墙摆放的书柜,紧跟着抵达了书柜所贴紧的书桌。供连载小说作家赶稿使用的电脑就摆在书桌上,此刻,这台电脑的电源指示灯依然亮着,只是像出于会有人来访的考虑而关上了显示屏。


由此,哪怕身为房间主人的艾森的确从未对在住处接待来访者表露出任何的不自在,但如今身处在连载小说作家租住房间内的爱蕾诺亚,她的心里却突然升腾起了一种过意不去的感受:也许是身为来访者的自己,擅自进入了这一个原本只属于连载小说作家的私人空间。


爱蕾诺亚不由得顺着心中的感受收起了四下打量的视线。在她的心里,当然依旧充满了对于全力以赴完成工作的热情,但与此同时,一种提醒自己要谨慎处事的念头也一并存在于她的思绪之中。


不要多浪费宝贵的时间——边默默地回忆了一遍自己事先已考虑好的办事流程,爱蕾诺亚低头为艾森送到自己面前的那杯热茶道了谢。


那么,赶快进入正题吧。


看着将两杯茶都端上折叠桌后,顺手拉过原本摆在电脑前面带滚轮的电脑椅坐到了自己对面的艾森,爱蕾诺亚又这样催促自己。


于是,到了下一秒,已把带来的大信封从腿上拿起到胸前,新人编辑带着一贯认真的工作态度,对着摆出恭听模样的连载小说作家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三)



坐在自己坐惯了的电脑椅上,就能感到大腿根和背部都多少陷在电脑椅柔软面料中的触感。觉得这种触感能为感到疲劳的身体带去一分舒适,艾森在伸手拿起那杯刚沏好热茶的同时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背部得以更多地倾靠在椅背上。


在他的面前,也就是原本放着茶杯的地方是这名连载小说作家在闲暇读书的时候会使用的折叠桌,而现在除却自己使用的电脑椅,还有另一张平时用不着的折叠椅正放在折叠桌的对面。


端正坐在那张折叠椅上的年轻女性是从三个月前开始负责他的月刊杂志编辑。根据留在他头脑中的记忆和对方此前上门时的自我介绍,他知道年轻的编辑名叫爱蕾诺亚。如今,只拿起茶杯礼貌地喝了一口的爱蕾诺亚正把展开在折叠桌两端的话题往正经的工作上带。对此,虽说艾森并不讨厌这样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但他也依然隐隐觉得面对这样的“认真”和“负责”,人就会渴望能获得电脑椅坐垫带去的柔软抚慰。


“诚如昨天下午与您电话通话时所说,我这次上门打扰是因为单行本的事。”


用眼睛盯着阐述的爱蕾诺亚,连载小说作家拿着茶杯点了一下头。年轻编辑口中所提及的“单行本”,究其内容,指得是由他所写、刊登在月刊杂志上按月连载的那部小说于去年一月到六月半年之间的前六个章节。托连载期间始终获得读者热烈反响的福,到了庆祝完连载一周年的今年一月初,编辑部总算连同出版社一起,决定以第一卷单行本的名义将零散的连载章节一口气印刷进一册小说之中。


这么说起来,距离敲定出版计划到今天,都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


茶杯里飘出的温热水气熨贴着鼻尖,连载小说作家默默地考虑着尽管只够自己写出三章多一点零头的稿子,但三个月的时间对其他行业来说着实不短。足够把包括封面设计、排版样式、首印数量等种种琐碎事项都通过电话和邮件的渠道与身为作者的自己进行商量,并由此定下一个最终方案……


也就是说,大部分需要讨论的工作,借由近来方便的沟通渠道都能够让双方足不出户的完成。可是哪怕如此,也照旧还有必须劳烦责任编辑上门才能完成的工作。


隔着折叠桌,艾森看着年轻的责任编辑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大信封,并且从中取出了一本书角平整的崭新书籍递给了自己。


“这是昨天下午送到编辑部的样书。这是老师的那一本,请您过目。”


连载小说作家放下了捏在手里的茶杯。在伸手取过样书之后,他便趁着对方有意保持沉默的工夫打量了一番封面和封底的印刷,接着拿在手上大致浏览了一遍内里排版整齐、字体清晰的小说内容。


“封面和排版都很漂亮。”


这是一句来源于真心话的评价。只是出言夸赞封面和排版的美观,其中有一半的原因还是为了掩饰自身多少因羞耻于阅读亲笔撰写的作品,而没有细看排版下的内容。把样书捧在手里,艾森抬起头,看到听见了自己这句评价的爱蕾诺亚脸上带着笑容。


“我也认为是和您的作品风格非常相称的设计。”


边说,年轻的编辑又从那个还没被掏空的大信封中拿出了几张A4大小的打印纸。艾森再次伸手接过向自己递来的东西,发现那是几张特意打印下来的网页。


“我们预定将会在下个月月初,也就是赶在黄金周长假期间正式发售。编辑部已经在上个星期对外公布了单行本的发售日期,根据几家相关网站上反馈回来的评分,可见读者对这本单行本的期待值非常高。”


依次看着那几张打印下来的网页,一些高得让作者都感到惊讶的平均分数便逐一跃入了连载小说作家的眼帘。


“大家都很喜欢您的作品。”


责任编辑的爱蕾诺亚这样归纳了高分评价的原因,但根据以往曾有过的经验,连载小说作家很清楚事情经过并不止是如此而已:纵使在连载期间能收获热烈反响的作品本身的确具有吸引月刊读者的魅力,可有关于单行本的评价又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战场;像这样将过去的连载作品汇集成册的单行本之所以能在更广泛的读者群中获得极高的期待值,这必然是由恰当的策划宣传换得的结果。


而这些结果又从责任编辑之口传达给了自己。像是在对责任编辑滴水不漏的工作态度予以极大的夸赞,不知不觉间又把视线移向了放在折叠桌上样书的艾森低低地“唔”了一声。当再抬眼时,这名连载小说作家发现坐在对面责任编辑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艾森敏锐地注意到了名为爱蕾诺亚的年轻编辑往喉咙里咽了咽口水。按照他对于对方性格的了解,这名责任编辑本来是会竭力在工作之中克制住不从容的小动作的那种人……


换句话说,这就意味着还另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把她的注意力从掩饰自己上转移走了。这样想着的艾森动手把那几张打印纸平整地盖在了样书上,而与他显得颇为自然的动作正相反——收起了嘴角的笑容,绷着一张不加遮掩地透露出一股严肃劲头的脸,年轻的编辑最后做了一些小小的心理准备,之后毅然开口:“其实,这次上门拜访,还另有一件事想要和身为作者的您商量。”


并不出声打断责任编辑的诉说,把空着的两手交叠放在桌面上的艾森点了一下头。


“考虑到读者对单行本的期待值很高。这一次,我们想趁机和大型连锁书店合作,在单行本发售首日进行一次签售会,以此进一步带动首日的销量,也能为单行本起到二次宣传的效果。”


连载小说作家应声下意识地抬了抬交叠在一起的手指。不知是否注意到了他这一小动作的责任编辑,则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了下去:“当然,相关的事项我们都会替您安排好。场地方面由编辑部出面和书店方面进行联系。至于签售会的事先宣传、和到时候现场的秩序监督,就由我们的宣传部门……和责任编辑出面负责。”


一番连贯的说法直到说到了最后,才有了一个如同换气般的停顿。而后,仿佛是为了弥补那一不自然的停顿,年轻的编辑紧接着发出询问。


“我们初步计划会将签售会安排在黄金周第一天的上午。不知道老师意下如何?”


那询问的语气之中,着实蕴含有一种充满干劲的热情。但在热情的询问之下,本该做出回答的那一方在一时之间却并没有开口说出什么来。


而且,不仅是没有应答。把放在桌上的双手移动到了自己的膝盖上,艾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当后背完全倚靠上了电脑椅的椅背,在他那张略略向一侧偏着的脸上,没有看向对面的眼睛也若有所思地投递在了折叠桌紧贴着墙壁的边沿;以至于看在他人的眼里,坐在电脑椅上对于询问暂且保持着一言不发态度的连载小说作家,此刻的他看来竟有些像是以房间主人的身份迎合着属于这间房间的气氛,沉陷在了某个非作家者无法随意进入的独特世界里。


好像是受突然中断的谈话所压迫,年轻的爱蕾诺亚感到自己的手心又有点出了汗。这让她怀疑自己捏紧大信封的手,可能会在牛皮纸上留下深色的印子。


就在这一刻,哪怕身为编辑的资历尚浅,她也能看出艾森正在考虑着什么。可这并不能缓解她的紧张。因为重要的是单凭隔着折叠桌的观察,她当然无从知晓对方到底在考虑些什么:或许只是纯粹地顺着她提出的询问,考虑着在被赶稿和私人时间交替着排满的日程安排中,究竟能不能匀出一些时间分给签售会;也或许是跳过了询问本身,转而考虑起了将这一问题抛出的询问者本人——把组织新发售单行本签售会的工作,交给一个像她这样的新人编辑负责,这一做法到底合不合适。


处在多少夹杂有不安的情绪之中,爱蕾诺亚放下了那个内里已经没有保留的大信封,把手伸向了自己那杯只喝过一口的茶。


纵然她向来会以最为认真的态度对待交付到自己手上的工作,这一次自然也会一如既往地尽自己所能,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但是一旦考虑到了对方也同样是会以认真的态度对待所有工作的作家,爱蕾诺亚也毫不怀疑对方会有用一种极其严格的心态去判断、揣测一名初出茅庐的责任编辑在除却最基本的审稿之外,到底具不具备处理其他方面事务能力的可能性。


总之,爱蕾诺亚无法轻易绕过自己身为编辑资历尚浅的事实。并且发自心底的认为,对资历尚浅者而言,每一次累积经验的机会都很宝贵。


只是那些累积经验的机会,有时的确只能依赖于他人的允许。


几乎要从胸口满溢而出的紧张,让年轻的编辑变得难以将思绪彻底地集中在眼前。爱蕾诺亚注视着仍旧默不作声地缩在电脑椅中,表露出了考虑模样的艾森:他一定不知道眼下的自己看起来很像某种东西……就像当她刚抵达这栋出租公寓的门口时,那只蹲坐在围墙上盯着一个陌生人慢慢靠近过去的猫。


年轻的编辑从自己的思绪中瞪大了眼睛。就在一瞬之间,她责怪起了自己都是在想些什么失礼至极的事情。更何况,她又记起了还不等陌生人彻底靠近,那只蹲坐在围墙上的猫就纵身跳进了墙下的草丛里。而如今这名缺乏经验的责任编辑心中最为担心的事,也正是连载小说作家对于自己所怀有的信任或许会和那只猫一样,纵身跳进草丛里不见踪影……


握着茶杯的手指能感受到透过杯子隐约传递过来的茶水的温热,初出茅庐的责任编辑依然盯着颇有人气的连载小说作家。直到对面原本安静坐着的艾森突然有了动作——顺着他解开交叠的双手、往桌上去拿原本放下的热茶,爱蕾诺亚这才像绷紧的弹簧骤然跳起般地,双手松开了自己握在手中的茶杯。


“下个月黄金周的第一天,编辑部和书店联合举办的签售会……”


从沉默中找回了话题,艾森好不容易自口中轻声地说出了类似于喃喃自语的话来。


“——是的!您愿意参加吗?”


责任编辑的追问紧接而来,开口时的音量与之前相比也显得要增大了许多,而她自己却像是对此全无察觉。


瞥看了一眼从对面盯着自己的责任编辑,已拿起了茶杯的艾森就像是拿这种紧逼过来的视线没办法似的,对着茶杯上的温热水气叹了口气。


“我应该有空。”


如此答复的同时,在电脑椅柔软的坐垫和热茶带来的双重放松下,连载小说作家从思绪中解放出来的头脑也同时意识到了比起正正经经的回答,此时的自己实则更想对自身和眼前的新人编辑各自都说上一句:“放轻松。”


不过,他并没有再获得这样的机会。因为就在他说出回答的下一秒,坐在对面的责任编辑已立刻松开了原本蹙紧的眉头,嘴角也舒展开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那么具体事项就交给我们来安排。等到敲定了举办场地,我们会再和您用邮件和电话进行联系。”


像是总算从某个悬念中得到了解答,坐在他面前的责任编辑在转眼间就已恢复了往常那样滴水不漏的办事态度。而此后,当属于工作的话题一经结束,完成了拜访意图的责任编辑没有再做更多的逗留。


“今天打扰您了。”


动身将说出了道别的责任编辑送到了公寓三楼的楼梯口,之后,或许是出于完成了一件工作后难得地想要吹一吹风的意图,艾森又在楼梯口的窗前多站了几分钟。而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之内,透过楼梯口的窗户,他看见了自己走出公寓大门的责任编辑站在一楼的围墙边,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谨慎地记下了些什么,接着又用手机打起了电话。


因为无接缝地在赶稿与接待来访者之间忙碌了一番而多少积攒了一些疲劳的连载小说作家,至此不禁又对着窗外长叹了口气。


明明听不见在楼下打电话的责任编辑口中所说出的半个字,但他轻易地就能猜到这一通电话是打给谁的。


“有什么难猜的?”


俯身将手臂搭在约五厘米宽的窗台上,艾森瞥看着公寓一楼的景色,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就算没有特意向谁打听过,可像这样刚入行不到半年就能在大多数时候“认真负责”到滴水不漏的新人,果然一看就会知道是被哪个麻烦的男人教出来的。




(四)



月刊杂志社的主编,身在办公室里的阿托利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接了电话。


“是吗?艾森已经答应参加签售会了?辛苦了,回来的路上不要搭错车了。”


通过话筒和外派出去与连载作者商谈工作的新人编辑爱蕾诺亚做了简单的交谈,阿托利斯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只是当电话刚挂断还没过多久,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又发出了两声短促的电子音。


这是有邮件的提示音。


心中猜想着或许是派出在外的爱蕾诺亚在先前的通话结束后才想起还有其他该向自己报告的事项,又或是情况突然有变,阿托利斯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查看起了邮件。邮件第一行的内容跃入了他的眼中。


“哟,打扰了,阿托利斯。”


看来显得突兀的语气让这名主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疑问。接下来,直到瞥看了一眼发件人的姓名后,阿托利斯才总算意识到事情的展开大概和自己起初所预想得并不太一样。


邮件的发件人自然并非是爱蕾诺亚,而是他在老家就读高中时的同学。阿托利斯不禁暗自吃了一惊,因为那个人的地址虽被记录在了阿托利斯的手机通讯簿上,但双方彼此之间已很久不曾有过正经的联系。换句话说,就算没有误以为是外派出去的编辑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今天会收到由这个人发来的邮件。


正当阿托利斯面对邮件的开头吃惊时,显示在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蓦地向后跳动了一分钟。


眼下的时间是下午的两点三十五分。不用多说,现在当然还在编辑部明文规定的办公时间之内,并且距离能边高呼着“下班”边提包离开工位的下班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就在主编所面向整个编辑部摆放的那张办公桌前,其他几名同属于杂志社的编辑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工作的身影,当然也能被坐在工位上的阿托利斯看得一清二楚。


下属工作的身影让沉陷在惊讶之中的主编定了定心。


“至少先看一看那个人都在邮件里写了些什么。”


以尽快读完这封私人邮件的心态,阿托利斯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邮件的内容上。由此,他便很快意识到了这一整封邮件的风格,就和写邮件的那家伙在过去留给自己的印象完全相符。


在一句极度简单、甚至可以说成是随性地打过招呼之后,不做更多的寒暄,邮件的内容就此直接切入了正事。


“我记得你在外地读完大学后就一直留在当地工作吧?”


那句写在邮件内,涉及到私人信息的话语本身倒是没有带给阿托利斯比之看到发件人那一刻时更大的惊讶。毕竟一直没有离开现居地的人是自己,也就不能怪对方可以轻易地说出自己的一些基础信息,而这就像他实则也知道对方自毕业后就一直留在老家继承了家族经营的道场那样。


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刻意对自己的私人信息做过什么过多的隐瞒,所以被那个人说出自己的现居地也并不会让这名主编感到不快。然而,一旦细看到了那个跟在最基本的私人信息之后、以大跳跃的架势朝奇怪的方向推展出去的询问,阿托利斯还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你能告诉我照片上这个地方的地址吗?”


至此,没有任何的结语。看到对方以一张大概也是由手机拍摄的照片作为了整封邮件的结尾,阿托利斯忍不住心生抱怨。


“为什么这个人会以为我能告诉他‘那个地方’的地址?”


毕竟只要是稍有些常识的人都能知道,哪怕在同一个地方读完了四年的大学、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了七年,一个人也不可能认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更不可能凭一张照片就判断出这是哪个角落。


边这样想着,阿托利斯边粗略地扫看了一眼附录照片的大概。


不得不说,在这张照片里当然也存在有一眼就能看清的明确信息,好比如说这张照片的主角是一只走在围墙上的猫,在通体黑色的皮毛上,唯独留在翘起的尾巴尖和四只爪子上的白毛显得格外惹眼。但是除却猫的姿态之外,阿托利斯并不认为自己还能再从中判断到其他什么信息。


“也许还能看出来猫所走的围墙后头连着一个院子。不过从这个拍摄角度也没法确定这个院子是属于一栋公寓,还是属于一栋独门独户的屋宅。”


思考到了这里,阿托利斯不由得记起一些其他的琐事。像是从学生时代起,如今这个发邮件给自己的男人热衷于猫的事迹,就和其热衷于剑的事迹一样有名;只是就算再喜欢猫,人也不可能只因为看见了一只符合自己兴趣的猫,就急于想要确认猫所在的当地位置,除非对方在这几年来已经走火入魔到了会为了一只猫就丢下老家的道场于不顾……


“不,就算知道那家伙本来就是思考方式异于他人的狂人,自己的这一说法也未免太不加考虑了。”


边为自己脑海里不切实际地推测划下一个休止符,阿托利斯抬起了视线,双眼再度随便地扫视起了照片上的边边角角。


他还是想试着再从照片上搜寻到一些信息。这倒不是源于他觉得自己还能从中得出什么有用的证据,来明确地指出“这个地方”到底在哪里,而是既然都被人委以了询问,这名生性待事“认真”得有时甚至于会惹他人厌烦的主编也会想尽自身最大的努力,去试着回应他人投来得期待。


况且,虽然现在想来也照样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在就读高中的学生时代,分明自己和那个名为时雨的男人之间性格迥异得就像磁石的两端,却每每都能在看似说不上话的气氛下彼此攀谈上一两句。以至于不知何时就熟络到了足以互晓未来安排的关系……


当心中多少涌现起了一些感慨的同时,阿托利斯观察的视线也依然沿着照片的边沿移动着。从左上角拍到的电线杆看到左下角长得很高、挡住了公寓窗户的树,看到右下角缺乏修剪的草丛……观察的视线顺着茂密的野草继续扬高,毫无预兆的,右手拿着手机的阿托利斯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


那是连他也感到难以置信的证明。因为他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或许真的跟上了那个“狂人”的思考,只凭借一张照片便认出“这个地方”的详细地址。


就在照片右侧被绿色的草丛遮掩住了大半的角落里,有一个理应是被拍摄者于无意间捕捉进了镜头的身影:仅拍到些许却照样显眼异常的红色头发,以及裹在套装下的肩膀与夹在臂弯里的大信封——身为主编的阿托利斯认为,无意入镜了这张照片的人,正是在今天下午前去与负责作家进行工作商谈的编辑部新人,爱蕾诺亚。




(五)



在这个刚从春季之中冒头出一点夏意的四月初,到大多数上班族该下班的下午六点时,天色都尚且还算是明亮。而直到一般人惯常于开始准备晚餐的下午七点时,室外的天色也仍旧没怎么转黑。


如此一来,不仅出租公寓内那道每层都设有一扇窗户的楼梯不会由于没开灯之故显得过分阴暗,只要走下了这道楼梯、抵达出租公寓一楼亮着顶灯的公用厨房,那里的景色亦会较往日里更显热闹非凡。


“艾森,给我酱油——”


照样各自占据着一个灶台、照样各自制作着手上的料理,住在出租公寓顶楼的年轻人与他担当连载小说作家的金发邻居如今却是在一起准备着能供二人同桌分享的晚餐。


听着平底锅内热油发出的滋滋声响,趁着加热速冻汉堡肉排的空档,名为六郎的年轻人快活地陷入了回忆之中:自搬进出租公寓起,他和艾森像这样一起利用一楼的公用厨房做饭,已有超过了一年的时间。尽管最起初只是一起做简单的早餐,但是从去年十月开始,随着闷热的夏季过去、天气渐渐转凉以后,二人便不仅是会在同样位于公寓一楼的公用客厅里共享早餐,有时就连晚餐也会合在一起享用。


可想而知是时间把二人之间的关系由熟络的邻居拉近得越发亲密。对此,至少在六郎的心中会因为记起这份亲密而时常泛起愉快的涟漪。而于此前提之上,要是想起自己金发的邻居实则也并不讨厌这份共享食物的亲密,他心中那片愉快的涟漪就会更加广泛地一圈圈向外扩大开去。


此刻,也同样无比享受着二人一起做饭时的气氛,盯着平底锅的六郎灵活地用油脂重新填满了整个锅底,再次开口说到:“我说,艾森——”


“酱油已经给你了。”


正在他身边不远处搅拌着汤锅的邻居反手用拇指指向了二人之间相邻的橱柜。不用说,那里放着年轻人先前出声讨要的装在小瓶里的酱油。于是,先是伸手拿过酱油,心情非常之好的六郎紧跟着摇了摇头。


“不是说这个啦。”这个想到了其他话题的年轻人随即抬起空出来的左手,向着公寓正门的方向比划了一圈:“今天,我在休息的时候用手机拍到了一只猫。虽然我不喜欢猫,但那家伙看起来超悠闲的,真羡慕啊。”


“不喜欢还拍下来?”


六郎认定,要换成是别人敢这么戳自己做法上的痛处,自己绝对会不痛快得想要当场跺脚以此泄愤。只不过现在身边与之搭话的金发邻居,他在这名年轻人的心中拥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地位。因此六郎不仅不会为对方口中不带恶意的指摘感到不满,甚至于还有些想要如此借故耍赖,以此观察艾森究竟会作出怎样的应对反应。


只是这一次,话题的进展让他没来得及从中找到插科打诨的机会。


“我也看见了。”


从橱柜对侧传来了邻居的后半句回答。六郎笑着歪了一下顶着蓬乱黑发的头。


“哦?难得艾森赶稿期间也会看窗外?”


同样不带恶意,却也敏锐异常的指摘换回了连载小说作家的一瞥。年轻人装傻一般地自嘴里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哈哈的笑声,就在这阵笑声之中,他听到自己金发的邻居好好地补充上了全无插科打诨之意的解释。


“今天责任编辑上门找我谈了谈单行本签售会的事。谈完送她出门的时候碰巧看到了一眼。”边说,边动手收小了灶台的火,艾森的语气带着毫不刻意的平静:“我看到有猫从草丛里钻出来,沿着墙根跑走了。”


“嗯,原来如此……”


抓准汉堡肉排散发出焦香味的时机,用锅铲给平底锅里的肉排逐一翻了个面,似乎是为邻居语气中的平静所染,六郎先是迟钝地沉默了片刻,继而才猛然眨了一下眼睛。


“签售会?艾森的?”


在此之前,早在购买二月末发售的那本月刊杂志时,就和所有忠实的读者一样,六郎已通过杂志上有意空出给连载作品做广告的页面,提前发售日期两个月地知晓了那部连载超过一周年的小说在近期将会有出版单行本的预定。可是对于还没有对外公开宣传的内部消息,比如说“在发售首日当天将一并举办一场签售会”的事,如今才头一次听说的他当然难以抑制地将吃惊表情摆在了脸上。


只是,不论站在身边的年轻人从声音和表情之中流露出了多大的吃惊,连载小说作家还以的反应都不过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就在年轻人转而投向橱柜对面的视线里,艾森的眼睛依然盯着汤锅里已经煮好、只差最后调味的料理,而没有去看邻居。


不知是打从心底里认为区区签售会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是觉得年轻人有意强调的说法让人感到不好意思。此刻,连载小说作家用汤勺最后搅了搅在赶稿期间内难得有空做一次的炖汤,低声回答:“详情还没定下来,要有也是下个月的事。”


眼下,落在六郎的眼里的艾森无疑是一副颇显镇定的模样,全无能让旁人通过外在表现去揣测他内心正想着些什么的余地。待到把调味料在整锅炖汤里搅拌均匀,腾出一只手去拿事先备好在橱柜上的试尝汤碟时,艾森的动作依然和平时一样利落干脆。让人怀疑这个有关于“签售会”的话题,至此已经在当事人看似全无关联的自然举动中,无声地宣告了结束。


尽管视线中还残留有些许吃惊的余波,但既然事已至此,六郎也做好了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平底锅里快要出锅的汉堡肉排上的准备。可偏偏是在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的数秒钟之内,就在把视线从邻居的身上移开前的最后一刻,年轻人的双眼中又流露出了与此前含义不同的吃惊神色:他注意到了眼前原本始终表现得极为镇定的艾森,此时在将汤碟稳稳地拿在手里以后,反倒把眼睛瞥向了灶台和柜面之间的接口,并且任由视线在那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无故地逗留了一会儿。


看来话题还没有结束。


哪怕此前展现在自己眼前的都是一派全无破绽的平静神色,到了此刻,年轻人也亲眼看见了对方表露出的平静之中掺杂进了一丝迟疑。继续用双眼盯着自己显得若有所思的邻居,六郎顺手拧熄了灶台上还在源源不断加热着平底锅底的火焰,专心又尽量不着痕迹地等待起了或许会有的后续。


会说吗?什么时候会说?怀有这样的想法,看着邻居表现出来的仿佛是紧张时所特有的小动作,年轻人默默地在心里从“1”开始数起了数来。而当有意无意地拉长着计数间隔的他恰好数到了“6”时——像是先叹了口气,连载小说作家总算把无故逗留的视线和拿在手上的汤碟一起,从橱柜上收了回来。


“我也在等编辑部的联络。这是第一次被邀请参加签售会,我没法凭空说出什么门道。”


如此道出了自身的实际情况,连载小说作家依然克制着没有让过多的“紧张”泄漏出那道属于情绪的闸门。


但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终于等到说法了的六郎,以一副已然明白了事态始末的表情对着自己的邻居点了一下头:以艾森的性格,他可绝不会逮着一个人就把那些与不安沾边、听来也不够从容的话随便地给说出口……


所以眼下的情况,当然已足够这名年轻人展露出既得意,又心满意足的笑容了。


六郎随即弯下腰,从身边的橱柜里取出了两个干净的盘子。在将煎得恰到好处的几块汉堡肉排用锅铲均等地分进两个盘子里的同时,他蓦地再次开了口。


“我说、艾森,等签售会的事情定下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干什么?”


已动用汤勺把小半勺炖汤盛进了尝味道的汤碟里,连载小说作家用警惕之中也略显出了一丝腼腆的视线,瞥看了邻居的年轻人一眼。


“那当然是——去参加签售会了?作为艾森的忠实读者!”


直到签售会当天为止,大概与今晚相近的戏码还要在不同时间段的公用厨房里上演许许多多次吧?


边这样想着,偏过了脸的六郎边向自己的邻居展露出了一个讨人喜欢的笑容,让白皙的侧脸在厨房顶灯温暖的光照下多显出了一分血色的连载小说作家没法立刻就拿手里那把还散发着炖汤香味的勺子,去敲他的额头。




(六)



当用红笔在翻页日历上圈出一个确定的日期以后,在此之前所降临下来的每一天的日子,仿佛都会变得较往日更快。就像是有什么人,善解人意地每日都将表盘上的钟点删去了几个小时那般。不过实际上自然没有这种多管闲事的闲人,也就不会发生这种让他人感到困扰的麻烦事。从四月初到四月将尽,每日里唯一所有的不同之处就只有持续变长的白昼。只有暮色抵达城市的脚步在不断向目标推进的每一日之间,都变得越来越委婉。


时间跳转至热门连载小说第一卷单行本发售的前一天傍晚。


确认过手表上长短两根指针组成的角度,深知此刻才刚整点过半。顶着还只在西边映出一缕暖色的明快天色,从编辑部下班后的月刊杂志主编带着衬衣上不肯多松开一颗扣子的领口,从车站转车去了某家在一个街区外的居酒屋。等到一步踏出到了拥挤的电车车厢之外,站在站台上听着身后重新关上车门的电车发出了即将再次开动的警铃,就连平日里作风谨慎的阿托利斯也忍不住低下头喘了口气。


要问一名杂志主编为何会在下班后独自挤上与回家方向截然相反的电车,此事还得从前一天晚上说起。当时,就在距离电子日历自动更换日期仅有数十分钟之际,一封发件人署名为“时雨”的邮件发送到了阿托利斯刚设定好第二天起床闹铃的手机里。


“我进城了。”


直愣了一秒,阿托利斯才反应过来这一奇妙的说法指的是对方已从老家搭乘快车抵达了自己所在的城市。于是,就在心中深感于对方这家伙办起事来还照旧是直来直往于“疾风迅雷”和“缺乏条理”两个极端间之际,他的眼睛边瞥见了这封只写了两行字的邮件的第二句。


“你有空我们就一起喝一杯。”


此刻再想来,是某种超脱了由数字标示出来的时间的怀念感,让昨晚的自己写下了“有空”的回复——被自己的回信剥夺了第二天加班权力的阿托利斯这样想。为热门连载小说作家举办的单行本签售会就在明天,只好在所有该由编辑部出面处理的相关事项都早已准备完毕。最后留给主编的工作,就只剩下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听负责签售会现场的责任编辑向自己传回报告一件而已。


所以,他只要保证自己今晚不喝过头就足够了。


保持着从不缺乏考虑的从容,阿托利斯按照事先查好的地图找到了约定地点的招牌。然而就当真正走到了居酒屋印染着店名的门帘前,一股突来的踌蹰,却和从门帘后隐隐飘出的油腻香味一起向他逼近了过来。


虽然世上的大部分事情都能与提早进行准备的办事风格良好地互相匹配,但有些事情,就偏偏只能是等它已近到眼前以后,才会因为当事人那从不疏于考虑的认真性格而被突然记起、突然挂念起来。


“这可真是有很多年没真正见过面了。”


阿托利斯的心底如此念叨着。哪怕彼此的邮件地址想必都记录在了对方的手机里,但除开昨晚和一个月前互通的那两封邮件,双方几年以来也正经联系不上一回……至此,无关事大事小,自动启动搜寻起与对方相关记忆的头脑甚至还毫无道理地把“过年互寄过贺年卡片”、“这个年头对方还在用毛笔手写贺年卡片”的琐事塞进了他此时的思绪里。


可是双方已长久没有见过面的事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记起来的零碎记忆化为了掀起居酒屋门帘时手臂动作上的僵硬,阿托利斯有些矛盾地希望自己进门时的身影不要太快被人注意到。只是无奈于早已坐在店里等着的那个男人,他的眼神就和过去握着剑站在竞赛场地里盯着对手时一样好。


“喂,这里!”


那个名为时雨的男人,就好像毕业时的最后一次见面还在昨天那样的,冲阿托利斯熟稔地挥了一下手。仿佛是被对方毫无拘谨的模样所打动,察觉到了只有自己独自在店门口为所谓的“久别重逢”而僵硬也没有任何意义。阿托利斯定了定神,迈步走向了被事先占好的座位,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在笑着的男人对面坐了下来。


“点啥好呢?”


没费功夫和刚坐下的阿托利斯多说几句寒暄,作为提出邀约一方的时雨继而扭头打量起了贴在店内墙上不时被店员往来的身影挡住的菜单。当天恰逢黄金周长假的前一天,过了下班时间的居酒屋里热闹得异常。或许是前来惠顾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阿托利斯觉得室内气温较室外要高上许多度,可这并没有碍着时雨向小跑着赶来点单的店员讨要烫过的烧酒。


“你喝什么,阿托利斯?”


如此询问之下,对酒没有什么特别喜好的阿托利斯便跟着点了相同的东西。只不过,开口的同时一并记起了自己绝没有对方那么能喝的他,也暗自提醒起了自己可别在不知不觉间一口气喝得太快。此外,或许是生意极好的店里飘荡着的那股油香味太过勾人食欲,以至于自然没指望在居酒屋里放开肚子吃饱的二人虽然只点了毛豆和烤鸡肉串作为下酒菜,可最后按照点单送上来的食物与寻常时相比,在分量上似乎是稍多了一点。


食物的香气和热酒的香气由此从二人面前的桌上往两侧座位边飘散了开来。


先各自斟酒喝上了一口,确实是久别重逢的二人到了这时总算表露出了一些将要说起话来的意思。此后,顺着一番被老实说出口来的寒暄,二人之间那原本自打招呼时起便一下子贴得过分之近的距离,这才沾染上了一分在漫长的时间隔阂前所应有的距离感。


“挺久没见了吧,阿托利斯。有十……”


“有十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代替像是想不起来具体数字的时雨接下了话茬。被接过了话茬的时雨应声笑了一下。


“记得真清楚啊?”


数数贺年卡片的张数就知道了——一瞬间,阿托利斯想这样回答他。毕竟阿托利斯最清楚每年到了年假的末尾,自己就会像大部分人那样地特意花点时间清点收到的贺年卡片,并且记录下那些印刷在邮政局发行的卡片背面、可以用于兑奖的编号。在一系列印刷花样多有重复的贺年卡片中,用毛笔蘸墨在白纸卡上书写的自制贺年卡片当然是格外得显眼,也当然不可能印有邮政局的兑奖号码。所以,“派不上用场”的反而每一张都被收在抽屉里保存得极其完好……


这样说来,也就怪不得时雨记不住时间了。月刊杂志的主编抿了抿嘴角。因为他也清楚自己寄送给时雨的贺年卡片,就和寄送给其他同事或是有交情的作家一样,只是普普通通得每年都需要大量寄出的邮政卡片而已。因此就算收件人记不清总共收过多少张,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况且以这个男人的性格,实在很难想象他会有逐一查看每一张贺年卡片的耐心,大概也懒得记录下兑奖编号。最后所做的,就是直接在年后把所有收到的卡片都一起收在哪里积灰罢了……想到这里,他不仅没有觉得时雨的做法中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反倒还觉得这种程度的怠慢对于这个男人来说,是极其理所当然的。


阿托利斯看着对方从桌上放在二人中间的盘子里拿起了一串烤鸡肉串,与此重新开口说到:


“只要算算自己已经就职多少年了,自然就会知道。”


“就职……哦,这我知道。”在把烤鸡肉串塞进口中之前,时雨神态普通地回答了阿托利斯:“你干的那家杂志挺有名,小地方书店里也有进货。不过我从没买过。”


有关于自身的职业如何,也许是大学刚毕业之初告知对方自己将留在本市发展时曾顺带提及过,只不过说者本人已记不得了而已。阿托利斯随即对时雨那照旧毫无客气话的坦诚说法点了点头。因为就连他也实在想不到时雨站在书店里看杂志,尤其是那本由自己主编的月刊杂志时的模样。


“我想也是。”


“你也很明白嘛。”


一番简短的对话夹杂在一方咀嚼和吞咽带软骨的烤鸡肉块的声响中说完。面对面的二人又各自抿了一口酒。感觉到温热的酒精从舌尖浸没到了牙根,赶快把热酒吞了下去,阿托利斯难得主动地把话题移开了。


“话又说回来——”


或许这样突兀地转移话题会让自己显得操之过急,但在旧识之间那层由怀念感堆积起来的隔阂已多少被打头的几句寒暄抹除之后,阿托利斯便顺势在意起了眼前这个向来也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眼下正在盘算些什么。


坦白说,到底有谁能不在意一个上月初刚用邮件询问自己一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到了昨天深夜又突然用邮件告知自己刚乘快车抵达市内的家伙,他的脑子里实际上都是在想些什么?


“你这次大老远跑来,不是来和我喝酒的吧?”


“大城市真厉害啊,连以前那个平时笑都不笑一下的阿托利斯也学会开玩笑了?”


面对朝自己投来的问题,名为时雨的男人带着一脸新奇的表情,摊了一下手。又赶在阿托利斯把不快表露在脸上之前,恢复了正经的回答。


“那当然了,我在找人。”


说着,放下了左手上已在一分钟内吃完了上头三块鸡肉的竹签,用右手拿起酒杯的时雨又仰头喝了一口理应还很热乎的烧酒。想必装在时雨手边酒瓶里的烧酒减少得比阿托利斯的这一瓶要快上许多,但迅速地喝下大半瓶热酒显然并不至于让时雨产生什么醉意。阿托利斯不禁再次感受到了对方的善饮,可他也还没忘记眼前的情况就像自己先前所说的:今晚的他们不是专程为了喝酒才来这里喝酒的。


“难道你要找的人就住在照片拍到的那栋公寓里?”


将自己心中的猜测融入进了询问里,他继续积极地推进着话题。捏着酒杯的时雨点了一下头。


“照片看角度就是从建筑物内部往下俯拍的吧?要是那家伙没在大城市里养成闯空房的习惯,事情多半就是那样了。”


盯着叙述完自己的见解后,便如同是享受起了烧酒的回味般稍稍眯起了眼睛的时雨,阿托利斯也趁机回忆了一番将近一个月前发送到自己手机上的那张照片。


确实,有明确拍下来的场景为证,想要推理出这种程度的事情倒也不算困难。只不过,何必费这么多功夫在推理上呢?


“你真的在意对方住在哪里,打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开口说出这番话的阿托利斯,他的想法很是顺理成章:尽管不知道发这张照片给时雨的人是谁,可那张照片的主角是猫一事显而易见;既然对方会将拍着猫的照片发给喜欢猫的时雨,那二人的关系总不至于僵硬到说不上话的份上。但坐在他对面的时雨听完了这番提议后却一舍此前的享受,在脸上摆出了一幅露骨的嫌弃神情。


“不要。”


“啊?”


“我不要。”


嘴里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不乐意,时雨扬起酒杯一口喝干了剩下的酒,接着又给自己重新添满。这副模样,让阿托利斯觉得自己与之对话的对象,其实是一头正和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怄着气、闹着别扭的大猫。


好在这头大猫还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开始闷闷不乐地无理取闹。等到重新添上的酒也被一口喝完,那个像猫一样的男人便向着一声不吭看着自己连喝两杯的阿托利斯眨了眨眼睛。


“我要向你道谢,阿托利斯。多亏了你,我才能找到那家伙的住处。”


“只是碰巧……”


月刊杂志的主编当然没说明是碰巧认出了同样被拍进照片一角里的下属,这才知道了那栋公寓究竟位于何地。而时雨也没有追究细节,只是爽快地用手指了指摆在桌上的下酒菜。


“我请你。”


阿托利斯应声点了一下头,没多做什么推脱。这倒并非是他觉得让远道而来的对方掏钱请客也并无所谓,是他很清楚,就算自己花费口舌和力气与这家伙争抢账单也没用——就像此前说了“不要”向照片拍摄者询问住址后就绝不会再改变主意、也绝不会多告诉自己一句“不要”的理由那样;时雨是一旦认定了,就再不会听人说话的人。


先被认为是像猫,之后又被定性为“认定了就不听人说话”,同时拥有这两重互不矛盾个性的时雨,此时的视线也已经从阿托利斯表情平淡的脸上移开,转而开始打量起了脱下外套后就只穿着衬衣的旧识那刚好暴露在居酒屋灯光下的肩膀和手臂的线条。然后,这个男人的脸上便露出了某种像是发现了好东西的笑容。


几乎是即刻,阿托利斯就反应过来了时雨正打量着自己。而在发现时雨打量自己的时候,他也就明白了时雨正在打量些什么。


由此,话题出现了另一番转折。收回指点桌面手指的时雨盯着阿托利斯的脸,从他的双眼中流露出了绝不是开玩笑的神色。


“我说,阿托利斯……哪天我们来比划一下吧?”


杂志主编挺起了背脊。他保持着沉默地伸出手,从放在桌子中央的盘子里剥了一个毛豆塞进嘴里。


似乎在这名主编的意识中,由自己来突然转移话题是一件需要去担忧其突兀与否的事,但换成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来做,那么“转移话题”就变成了一件全无半点不自然之处的常事;而的确丝毫不曾去顾及坐在对面的旧识究竟做何反应的时雨也只管接着明说自己的判断。那语气之中带有一种毫无动摇的肯定。


“你还在练,我看得出来。”


阿托利斯感到不论做什么遮掩都是徒劳,因为那显然是出自道场主的眼力——然而说白了,时雨·岚月作为继承了道场家业的长子,从高中时代起就一直如此:与其说他单凭观察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练过剑,倒不如说他向来都只用是否练过剑来划分所见之人……


对剑以外的一切都毫无兴趣,对学业和社交也毫不上心;时常无法在班级内见到他的影子,午睡、逗弄野猫和用木刀进行修行的场所都集中在校内禁止学生出入的天台;看似随性到肆意妄为,所做出的肆意妄为之举又来自于早已由自己拟定计划好的人生。


无法将自己眼中所见的时雨告知给本人的阿托利斯,在此时略带含糊地回答到:“有机会吧。”


他明白促使自己态度暧昧的本因,实则在于现今的自己虽说已即将步入而立,却依然无从去评价时雨在高中时的所作所为。可他又想要这样辩解:一个人在高中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毕竟人到就读高中为止的那十几年,仅仅只是人生中最初的那一小部分。高中毕业后,人生自然还要经历很多。自然而然地接连着剥开下一个毛豆,阿托利斯感到盐水豆子的咸味和酒精在口腔里都混合在了一起。令人费解得是,如今的他几乎想不起来高中时期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却立刻就能想起高中时代的时雨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这只能证明一件事。当把下酒菜塞进口中的间隙,杂志主编的视线默默地从身为道场主的男人脸上一晃而过。


——那家伙十一年来都没有变。


“那可说好了,阿托利斯?”


并不理会说法上含糊的部分,时雨接纳了这番话。阿托利斯也跟着点了点头。而就在二人饮酒、吞咽下酒菜、交替展开谈话的一系列过程中,他们所在居酒屋的拉门也不时被推开或合拢。身边的桌位里不断有客人离席,也不断有新的客人入座。店里的店员腰上围着围裙,不断地来回在各个桌位之间重复着点单、上菜、结账、收盘的忙碌活计。对应着自认忙碌的上班族们的下班,另一些人的工作才得以真正开始。


此时,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理应已在居酒屋内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阿托利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我该走了。”


他开口向对方说。


这名主编并非是想着要逃避开酒桌上逐渐变得难缠的话题才特意这么说。看起来也许像,但不是。如同也不想让时雨对此产生误会,阿托利斯继续解释到:“虽然通知了会晚点回去,但家里还在等我回去吃晚饭。”


贝尔贝特和莱菲塞特应该在等自己回去好正经开饭——此刻的阿托利斯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那是亡妻赛莉卡的妹妹和弟弟。自与赛莉卡去世以来,这已经是组成了一家人的他们三人一起生活的第三个年头了。


阿托利斯又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手边的酒杯,还有放在对方手边的。现在,他们彼此入店后所点的第一瓶酒都喝完了。尽管先前展开在二人之间的谈话几乎没有过什么中断,可眼下桌上的下酒菜意外地也所剩不多。因此,不论是提出告别的理由和时机,这二者都不至于会对对方失礼……


这一刻,仿佛注意到了阿托利斯那带有揣测之意的打量着桌子两侧的视线,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干脆地拿起自己的空酒瓶晃了晃,开口说到:


“哦,那你赶快回去吧。我自己再喝几杯。”


说完,表现得像是体谅着阿托利斯的现况,又像是毫不在意阿托利斯现况的时雨,冲着桌子对面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


对着做出这番举动的时雨踌蹰了片刻,阿托利斯再次出声询问。


“你住的旅馆是在……”


“那没问题,我和猫一样认回去的路。”


“那好吧。”


似乎不仅是真的认识回旅馆去的路,也没有把自己的居住地点轻易告诉他人的打算;就好像过去面对着上到天台找到自己的人,脸上会露出不情不愿的表情那样,时雨在这一方面上的确就像不想被人发现藏身地点的猫一样。然而分明不乐意被人知道自己的藏身地点,却想知道别人的藏身地点——这个男人直到现在也和十几岁时一样,任性得让人不知该说他些什么好……


想明白了这些,从座位上起身的阿托利斯拿起了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轻声道出了“告辞”。


只是在才刚迈出一步路后,他便听到本来已决定放自己走的时雨又突然从背后叫住了自己。


“喂,阿托利斯。”


被叫住的主编应声回头,看到独自坐在桌前的时雨正用左手支撑着头,右手上则拿着新倒满的酒杯。这个男人以一张没醉的笑脸,盯着他看。


“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啊。”


挂着外套的臂弯不由自主地向下略作倾斜,阿托利斯赶紧抬起了手臂,才避免自己的外套掉在居酒屋的地板上。


过去的自己是不是曾有过连家务事都会告知给这个男人的时候?


确实,至少在和赛莉卡结婚时,自己也应该往他那里发过一封请帖,可他并没有应邀出席婚礼;之后在赛莉卡遭遇不幸时,自己与这个男人的交流就理应已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频繁了……居酒屋里很闷热,阿托利斯却因为惊讶而微微地颤抖了一下肩膀。


他拿不准时雨到底知道多少自己的家务事,而实际上撇开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接上时雨这一句听似没头没脑就凭空蹦出的话语。


于是,只让缠绕心头的困惑绊住了脚下的步伐短短数秒钟的时间,这名赶着回家的主编又默默地向仍坐在座位上的旧识点了一下头,以示今晚最后的道别。随后,阿托利斯便紧跟在另外三名恰好也准备离店的客人身后,快步踏出了这家弥漫着热气和香气的居酒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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