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练手·TOV·架空·杜克×阿列克谢】骑士与夜莺

[2014/1/29-2014/2/18]


※masaki0701指定背景。

※关于CP,请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因为偷懒而沿用了原作部分设定的练手用短篇。

※BGM:《A Nightingale Sang In Barkeley Square》、《Colors Of The Wind》、《My Heart Will Go On》。


001 戴面具的人与夜莺


穿过装饰有华丽蔷薇花圈的拱门,举行舞会的场地便近在眼前了。阿列克谢竭力想要让自己遗忘先前预定好打算在宿舍里通宵阅读的计划,但他也明白就算戴在脸上的面具能遮掩自己的表情,可心里的不快还是会通过接下来与他人之间的言语交流,而不受约束地流露出来。


这是夏初时分的娱乐活动,并非祭典,甚至不能算是特别正式的场合。只是身处帝都的贵族们也喜欢像夏天这样热烈而放纵的季节,故在夏季,由某位少爷或小姐做东,来举办舞会或餐会宴邀贵族阶层的同龄人的概率就会变得频繁。同样,交由骑士团来办的非正式守卫工作也就跟着变多了。今夜对身为骑士的阿列克谢来说,本来应该是十分难得的休息,但消息却不知从哪个缺口被流通了出去,因此在夏天里变得格外热情的少爷小姐们所寄出的请柬与邀约,就像不合时令的雪片一样,堆满了他的事务桌。


阿列克谢深切地感受到,过去误以为进入骑士团就能躲避社交的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就算成为了骑士,蒂诺伊亚家的名号也依然担在自己的身上,除非有朝一日自己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否则直到进了棺材,他也没法抹掉自己身上贵族的头衔——也就躲不开这些一到夏天恨不得占用满他全部休息时间的愚蠢邀请。


再次环顾了周围早已纷纷进入社交状态的年轻人们,阿列克谢再次感受到了这样的场合在他看来,是没有丝毫趣味可言的。先不说对本职已是骑士的他而言,过度的上流社交显得多余而没有意义,阿列克谢也明白自己生性就绝非是会热衷于与这群在平日里,大多就只懂得吃喝玩乐之徒打交道的类型。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因为一时间没能想开,就随意拣了一份堆在最头上的邀请函答应下参与这场舞会的呢?就近找了能够避开大部分早已习惯于趋光而去的贵族青年们的阴暗角落,阿列克谢反省起了自己今日在离开骑士团前的轻率行为。


以身体不适为缘由,向看管会场入口的仆从打过招呼,然后就偷偷从这场滑稽的舞会上溜走,回宿舍纵情阅读经由某种契机所结识的身为学者的邻国好友邮递给自己的工业期刊。阿列克谢想着这个天真而不计后果的计划,并不知不觉当真开始考虑起了身为骑士的自己身体不适的借口,在那群正忙于彼此互献殷勤的少爷小姐眼里,会有几分的可信度。


至少,绕开人群聚积的会场,由侧边的小道迂回到入口附近,应该能够减少计划曝光的可能性。越是想着工业期刊的事情,阿列克谢便越是预感到自己将难以在这个即将被酒精和吵闹舞曲包围住的地方再多呆哪怕一分钟的时间。这位平日里为人光明磊落的骑士转身沿着显然每日都经人之手得以被刻意修剪过的草坪,往与场地相反的方向迈步。经过时踩在草上的脚步声对背后喧嚣的舞会场地而言微不足道,这大概就是阿列克谢今晚唯一会为此刻自己身上穿着的并非是骑士团的铠甲,而是为了试图参与进这场闹剧,才特意准备的普通衣物来感到庆幸的事了。


由任职骑士所培养出的方向感,让阿列克谢毫无迷惘地沿着脚下的路前进。或许是骑士的步伐不同于常人,仅仅只是前行了数分钟,就像是在突然之间穿过了某道人眼所感知不到的屏障一样的,草地的外围有了小树林,而在他四周围的人声便骤减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藏在何处的,夜莺的啼叫声。就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却也有比阿列克谢更先一步抵达的客人。


“什么人?”


在回过头以前就率先开口,而且那声音显得格外的低沉。阿列克谢判断到了这是有地位,并且经常在正式场合言语者的通病。那位原先站在树下欣赏着夜莺啼叫的客人转过身,被束成马尾的银色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而荡动,最终在那个人的背后如瀑布一般的倾泻了下去。


没有等到答复,那个人再次张开了嘴唇,但他很快又像是意识到了在眼下自己所在之场合,这样直截指向他人身份的询问是不被允许一般的,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语。在那个人的脸上,也像阿列克谢一样的戴有面具,这说明对方无疑也是这场舞会的参与者。只是在阿列克谢看来,尽管因为面具而分辨不出面貌,但是那个人身着的衣物上,绣在前襟、衣摆与袖口的刺绣却有着丝毫不输给其他上流名媛的华丽。这简直就像是虽然本人有意想要掩盖住自己的身份,但是在替他备下这身衣装的人眼里,那身份偏偏又是十分值得炫耀的东西。


在这位客人的眼中,阿列克谢的靠近,无疑使他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打扰,而与这位客人一样受到了打扰的夜莺,则在一声短暂如受惊般的鸣叫声之后,不再开口了。突然变得过于安静下来的场所,让周围的气氛显得紧迫。阿列克谢意识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位客人虽说十分年轻——从站姿与身形来看,阿列克谢认为他不出意外比自己年纪要小——但却应该与现正在舞会上的那群人截然不同。那不同不仅源于身份,毕竟与会的客人中侯爵家的次子也已然在列,但在先前无意中与其打照面的时候,阿列克谢并未感受到像现在与眼前这位客人对视时的紧迫感。


沉默的对视或许持续了有数分钟,这让阿列克谢察觉到该由自己开口来挽回这个僵硬的局面。


“十分抱歉,看来是我打扰到您了。”


他说,并为了表示歉意而向对方欠了欠身。对于他的礼节,在场的另一位客人回以颔首,紧接着像是尽过了礼数那样的别开了脸,不再搭理阿列克谢。自然,对于对方所表现出的那股冷淡的傲慢,阿列克谢并不以为然,但是当无意间顺着对方的视线往一侧的树上看去之时,阿列克谢便发现原先自己以为不见踪影的夜莺,现正拢着翅膀缩在那处的枝条上。


突然之间,阿列克谢从那位客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期待能立刻回到宿舍阅读期刊一样,在某些意义之上几乎完全相同的立场。


“祝您接下来能有一个美妙的夜晚。”


他向那位不知名的客人道别,而从夜莺身上移回了视线的那位客人也在略微注视过阿列克谢戴着面具的脸之后,同样再次地开了口。


“您也一样。”


这一次,从对方嘴唇中传出的道别也有别于先前的低沉。阿列克谢认为,如果不是自己因为看久了面具上的花纹而产生了错觉,那么从对方面具后面传来的眼神比起之前无言的对视时,应该也要变得柔和上了许多。


“看来,今晚由维克斯子爵举办的舞会让你很尽兴。”


除下了在舞会以外的场合显得太过艳丽的外衣,只身着丝质衬衣的杜克在向面前身着华丽睡袍的男人问候过夜安以后,后者面带着让他人难以猜透的笑容,下了这样的断言。可是从小就在这一位的庇护下长大的杜克,能够判断到今夜这一位的心情应当并不坏。


“那么,今晚你就回房好好休息吧。”


那个男人不做听取任何舞会感想打算的重又转身面向了窗外的月色,而杜克则识趣地在道过祝愿后,无声地从这间装饰华丽的卧室里退了出去。


这样刚好——他不由这样想。

等侍女退出去以后,杜克将房间内的椅子移到了窗前,面向月光坐了下来。


在这个地方,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人,尤其是那一位分享有关于那场舞会与在小树林里偶遇夜莺的喜悦,那些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将只能成为杜克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只是,在这个地方以外的某处,有一个人应该也是知晓此刻深藏在他心中的这份喜悦的。尽管杜克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无从得知那个人的身份,但是他猜测,那个人能够体会到他所体会到的喜悦,就像那个人大抵也像他一样,对舞会上的彼此恭维感到无趣。在那些熟知夏夜舞会规则的人面前,特意为遮住面孔而存在的面具将会丧失其该有的意义,那正是促使杜克离开会场踱步向小树林的原因。


在像今晚一样,独自一人离开眼下他所处的这个地方的时候,像面具这类能够遮掩身份的东西对杜克而言是必须的。他也无法反驳,那些仿佛能看透藏在面具后面究竟是谁的贵族青年们让自己感到恐惧,所以,会保守秘密的夜莺与遵守了这一规则的那个人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他的好感。


杜克顺着月光落下的轨迹抬起了脸,而不再被发带所束缚的银发则顺势覆盖上了他的大腿。


等到他与那一位约定好的那一天到来,他就能够离开这个地方,与夜莺、与更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外面相识相会了。在那之前,忍耐是必须的。杜克又一次的再心中告诫自己,并试图用自己对那一位的尊敬与敬爱,来化解心中对于被身份和年纪禁锢在这个地方的不满。


是的,等到那一天。


杜克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并站了起来,好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见窗外夜空上的那轮月亮。


002 “白骑士”与年轻的公爵


今夜,需要作为守卫而被派遣进王城内部的骑士人选是在一个月前就选好的。其中,阿列克谢的队伍也被列在名单之内。对于工作从不抱怨的年轻骑士队长欣然领命,并一直不辱骑士之名的以守卫的身份警戒到了最后一刻。故此,守卫工作结束后的第二日,他几乎在宿舍里睡到了骑士团晨练开始的前一刻,才猛然清醒。


阿列克谢能够清楚的回忆起来,在自己昨晚的梦境之中,出现了前一夜里站在王城的高台上,由皇帝亲手授与了刻有家督之戒指的人。


杜克·邦塔雷。邦塔雷家的最后一人,在昨晚正式成年,并被宣告有权继承公爵·邦塔雷家的家督。阿列克谢敢肯定自己会梦见他,只是因为在亲眼见到的那一瞬间时,产生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而已。那种比起说是一瞬间的冲击感,倒不如说是莫名其妙的在脑海里有印象的感觉,让他在工作之中就略微有些为此而走神。


他敢肯定,自己对那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银发,与在人前说话时刻意压低的低沉声音有印象,但对“杜克·邦塔雷”这个人的了解,却仅仅只限于时常听别人说起过名字的程度。


像是贵族邦塔雷家的最后一名末裔,从小就孤身一人由皇帝陛下领养在王城里养大,与陛下亲近得让他人觉得不可思议。总之,关于那个人,有各种好的和不好的传闻。在作为王室武力守备的骑士之间,他也能算是出没在茶余饭后闲聊之中的有名人。但就算尽力思索到了这个份上,阿列克谢也依然认定自己从未在任何场合下见过杜克本人。


至于阿列克谢在下意识之中所幻想出来的梦中情人之类的设定,也并不适用在杜克身上。尽管对方无疑是个美人,但阿列克谢认为自己还没愚蠢到会因为脸的缘故就随随便便地去爱慕上一个男人。以及,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对那样清秀有加的脸有嗜好。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迈步在日常巡查的路上,并在走过贵族街区之时,偶然间不敬地对着邦塔雷家的宅邸抬起了头。恰巧此时宅邸的新主人正经过临街房间里的窗边,他没费什么力气就瞥见了杜克那一晃而过的侧脸,与那一头耀眼的银发。


真是个美人。阿列克谢不由在心中赞美到。

只能这样说——杜克·邦塔雷,是个连初见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并会为上天赐予他的五官排布为之大加赞叹的美人。


所以,走在街上被这样的美人叫住,对人而言大概也能算作是一种荣幸吧?


数分钟以前,他得到了那一位的口信传唤。除却换装花费了些时间之外,杜克没有丝毫的耽搁,但是还有一件事让他有所苦恼。


“言行举止别作出有失于邦塔雷家颜面的行为。”


他猜想,这至少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像过去某次接到传唤时一样,连仆从也不带一个的就径直走在王城内的甬道上。尽管能够喊来仆从的摇铃就在杜克的手边,但在那之前,恰巧先往窗外张望了一眼的年轻公爵,他的视线与某位正通过贵族街的年轻骑士交汇了。


“等一下。”


抬手示意街上的骑士留候片刻,杜克转身披上侍女递过的外衣,快步走下了宅邸的楼梯。


“请你护送我到王城。”


他并不在乎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他所考虑的是,自己不必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引起那一位多余的不快。他注意到从面对自己笔直站立的年轻骑士的眼中,闪过了狐疑的眼神,但杜克并不打算为此而抱怨——


“希望能请你护送我到王城。”


他将请求再度重复了一次,这次,站在那里的骑士很快就对他的话作出了回应。


“是我的荣幸。”


那位看上去比杜克年长不过几岁的年轻骑士并拢脚跟,迅速抬起手臂向他行了一个端正的骑士礼。


——我是否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异样的熟悉感在对方语音落下的瞬间席卷走了杜克的思绪,并让他一路难以释怀到了王城的正门前。在那里,有两名戎装的骑士正在看守帝国王室与帝都居民们相连接的门扉。


“杜克·邦塔雷。受陛下的传唤进城。”


他亲自朗声说出了此行前来的目的,且毫无意外地从两名看守骑士身上获得了与己身份相符的行礼与放行。于此,尽管前来时的路上一路平安,但杜克意识到自己还是必须得向护卫他至此的骑士表达感谢。而且,接下来还得让那位骑士继续跟着自己直到陛下面前才行。为此,他回过头,却恰好看见了看守城门的两名骑士,整齐划一地向着那位并未跟着自己一齐进门的年轻骑士行了一端正的骑士礼。


“王城前没有异常,阿列克谢队长。”


杜克不禁仔细地打量了一眼那位在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地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轻骑士,而后者也在对着两名部下点头还礼以后,重新将试图确认任务达成与否的视线投向了站在城门之内的杜克。


比起之前几次以守备的名义进入王城,像这样相对自由地跟在别人身后,走在王城内对阿列克谢而言还是第一次。从先前起,已有数名迎面经过的侍女在竭力退开到甬道的最边沿之后垂眼屈膝行礼,这让他意识到走在自己前面的年轻人,至少从身份上而言,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至于那个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则是对周遭的一切都宛若早已熟识了那样,心无旁骛地径直向着他此行的目的地前行——不,说是宛若并不恰当——阿列克谢更正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突然回忆起名为杜克的年轻公爵,他的确是在这里长大的这回事。


又步行经过了一条相对宽阔的甬道,谒见之厅堂那扇用金色的线条描绘有象征王室权力纹章的门扉便近在眼前。


有负责传令的侍从正恭顺地站在门扉之前。打量了那名侍从一眼,阿列克谢也承认就站姿而言,他有着不输给骑士的挺拔,只是那平衡匀称的挺拔随着向来访者的欠身行礼而崩溃了。尽管名义上的身份不过是名传报来访者皆替来客开门的侍从,但是能被安排站在距离皇帝如此之近的地方,就意味着他受到了相当程度上的信任,或者是他身后的背景相当有看头。阿列克谢估摸,现正站在门扉之前的侍从年纪并不会太大,因为尽管长在那张脸上的五官容貌十分端正,但显然未脱稚气,想来不会超过十五岁。


据说杜克在十二岁时曾站在这个位置上过,可是十四岁时就已升任陛下的贴身侍从获准进入谒见之厅堂,升任速度之快前所未有。难怪在这个人的身上,会聚积有数量如此庞大的传闻,阿列克谢不禁在内心的意识里耸了肩,继而完全忽视了自己队长的身份在旁人的眼里,也同样来得足够早,足够快,并且足够年轻。


已经抵达了这里,接下来,他满以为只要等待杜克抬手挥退自己,就又可以再次重新回到帝都充满阳光的街道上继续被中途打断的巡查,但是出乎阿列克谢所料的是,当那扇描绘华丽的门扉彻底往两边打开以后,想象之中的挥退并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任何针对他而来的阻拦,也没有来自于任何人的命令,杜克迈步向前径直走近了谒见之厅堂,而唯一留下给阿列克谢能够选择的路,就是与杜克一齐往前迈步,直至前进到端坐在王座上的皇帝陛下面前。


“真是带了个有趣的同行者来见朕,杜克。”


他并未有谒见皇帝的准备。就在他行骑士礼之时,杜克已熟练地走到了皇帝的手边、站立在了王座的一侧,与那一位正审视着他的陛下一起,共同用视线紧盯着这位单膝跪在王座之下的年轻骑士。


“这是怎么回事?”


不禁在心底替自己现在的处境捏了一把冷汗,阿列克谢用余光瞥见到了那位年轻的公爵恭顺地欠了欠身,并垂下了长有纤长睫毛的眼睛。


“只是在前来王城的路上与这位……”说到这里,杜克停顿了片刻,并用低垂的视线瞥了阿列克谢一眼后才继续将话说下去,“骑士团的‘阿列克谢队长’偶遇,所以便请他护卫我到您的御前。”


“原来如此,是蒂诺伊亚家的子嗣。”


蒂诺伊亚家,被封为贵族的历史只能追溯到三代以前,其可供查证到的家族族谱在当今全部的“上层阶级”里,资格可谓是相当的新。比起其他与王室血脉相连的贵族,这一家人现在所拥有的地位,全都来源于祖先立下的功绩——以一介骑士队长之身,凭借慎思之后大胆地向上请愿与大刀阔斧的执行能力,使分散在国家各地,因团长之位空缺而显得过于壮大的各地区骑士团免于遭受贵族的蛊惑而沦为私兵。

听着那一位用颇带一番兴趣的腔调说出王座下年轻骑士的家督,杜克意外地感受到自己竟也连带着松了一口气。


此前,尽管杜克敏感地觉察到那名看管门扉的侍从是张生面孔,应当是直到最近才被送入城内担当传令职务的出自某家贵族的子嗣,可他没能预料到这名侍从竟会放任这位未在陛下传令谒见之列的骑士前进到厅堂以内。这无疑是相当大的疏忽,不过既然过错已经酿成,就没工夫再去评断看门侍从的失职。杜克清楚,他只能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已在无意当中背负了“擅闯谒见之厅堂”罪名的年轻骑士,将可能迎来的一切坏结果想方设法地收拢到最小。


但杜克更没能预料到的是,为了寻求机会而说出的在城门前所得知的骑士的名字,竟然反而让那一位对其起了兴趣。


“的确听闻过,骑士团成立以来最年轻的队长,阿列克谢·蒂诺伊亚。”


察觉到了那一位昂然的兴致,杜克知道眼下他们正借由骑士身上所持有的家督而避免了最坏的局面。不过单由现在的状况来判断,倒也还无法评判事态发展的方向究竟是好是坏,故此,杜克决定暂时保持缄默。


“既然如此,不妨陪朕下一局如何?”


听见这句话,了解那一位喜好的杜克随即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当下身处宽阔厅堂的边沿。不出所料,在谒见之厅堂的一侧就正放有已备妥的国际象棋的棋盘与两把座椅,而单膝跪地的年轻骑士亦在此时向那一侧扭过了头。从王座上起身,皇帝率先往棋盘之处走去,并首先抵达了棋盘跟前。此时,跟在皇帝身后移动到棋盘前的首先是杜克,然后便是被指名陪同的骑士。至于其他原本同样在场的侍从与侍女,则仍旧一律停留在原位没有丝毫的移动。这让杜克错觉国际象棋的游戏已经开始,而他们都在不知不觉当中被变成了那一位手中按部就班的棋子。


“朕用黑棋。”


杜克立刻伸手替那一位调整了所选择侧的座椅位置,而那一位就在黑棋的方阵后入了座。


“就由你来使用本是为杜克准备的白棋。”


游戏掌控者再次向他手中的棋子下达了指令,于是年轻的骑士便也跟着再行了一次骑士礼。


“遵命。”


他回答,并随即在那一位的相对侧入了座。而为了让自己能成为这局游戏的观战者与裁决者,杜克也默默地走到了位于棋局侧面第三方的位置上。


“白方请移动棋子。”


年轻的公爵开口,棋盘上的胜负就此正式展开。


阿列克谢屏住了呼吸。


只差最后一步了。黑棋的国王近在眼前,而在他掌控布局下的白棋也早已蓄势待发地摆好了全力进攻的架势。分明只是一局棋盘上的游戏,可这位调遣着白棋的年轻骑士却觉得自己的精神早已不堪重负疲惫不堪。他分不清充斥全身心的这股紧张感究竟是先由执棋的手指开始传递到大脑,还是恰恰完全相反。


这简直比战争还要残酷。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后静待执黑棋的皇帝选择下一步的落棋地点。带着严肃神情审视着棋盘的皇帝沉静地思考了一段时间,这位了不起的参与者紧紧皱起的眉头让走过的分秒都变得漫长了起来。阿列克谢分辨不清自换手之后已又经过了多少分秒,但当那一位的声音终于在谒见之厅堂里响起来的时候,他感到在自己的心中明显有一块悬空的巨石就此落了地。


“嗯。这局棋,是朕输了。”


他立即起身离开座位,单膝跪在了棋盘面前。


“请您见谅。”在游戏上赢了皇帝——尽管阿列克谢并不认为足已被称为大不敬,但这无疑也绝非明智之举,为此他不得不在游戏之外作出这种程度上的请罪:“我无意冒犯于您。”


“你起来吧。”


一扫先前游戏之中的严肃,皇帝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虽然没有什么可以怪罪你的地方,阿列克谢。但是,竟然逼朕吃你的子……”


俯身扫视了一眼棋盘,那一位伸手拨弄起了停留在棋盘以外,落在黑棋方手里的白棋:“就算弃子也要取胜,你还真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与朕。”


不用抬头看,阿列克谢也明白此刻那一位所打量的棋子,必定就是白色的骑士了。先前为了将对方的国王逼迫到死角,他半是投喂、半是逼诱地送出了己方的骑士——


“为了胜利而牺牲自己,那也是‘骑士’应有的作风。”


装作轻描淡写地回复着皇帝的问话,阿列克谢又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只是一种战术上的布阵。胜败与否,向来无法在游戏途中做出定论。”


他察觉到此时杜克向自己投来了一瞥,那眼神中带有责怪,但更多的却是某种近似于沉陷在思索之中的复杂内容。可现在的阿列克谢并无心多去揣测杜克眼神之中所蕴含的情绪,因为皇帝陛下显然并不打算被单一的胜败论所说服。


“看来,你自认十分擅长布局。”


能够感受到那一位锐利起来的眼神,阿列克谢只得再次开口为自己澄清:“不,这终究只是棋盘上的游戏……”


“那么,把亲卫队交由你来布阵,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由分说地打断了阿列克谢口中尚说到一半的话语,从那一位陛下口中说出的话,无疑比起先前一直悬空在阿列克谢心中的巨石更为沉重。


“朕可不是在开玩笑。”


如今的骑士团,团长之位空缺已久,而位于团长以下的便是专门设立直接为皇帝所调遣的亲卫队。当上亲卫队长,就几乎等同于坐拥了团长之位,这是骑士团内任谁都知道的事情。


“朕希望能得到你的见解。所以,这次回去以后,你就好好考虑一下朕的话吧。”


说完想要说明的全部内容以后,那一位又不由分说地伸手挥退了这位先前作为棋局对手与其奋战过一番的年轻骑士。


老实地行过一礼,然后阿列克谢就几乎有些记不得接下来的自己究竟是怎样走出了王城大门的。


003 蒂诺伊亚与邦塔雷Ⅰ


“将军。”


窗外秋日的阳光洒落在了邦塔雷公爵宅二楼内的某间房间里,也洒落在靠窗摆放的棋盘上。随着炎热的夏季过去,渐起的秋风冷静了年轻人的头脑,贵族间原本频繁无度的社交游戏开始变得冷静而有节制了起来,这也让骑士团与骑士们得以从夜复一夜的聚会守卫工作中得以解脱。夏天的过去,秋天的到来,这不仅使得位于骑士团下层的骑士们纷纷松了口气,就连对工作从不拒绝的骑士团长都似乎受到了下属的影响,变得懂得该如何从工作之中找机会脱身,以此来增多属于自己的私人时间。


距离年轻的新邦塔雷公爵继承家督,已经过去了四年。在这四年之间,杜克亲眼见证到了在这个国家内部发生的一些变化,而其中之一就像之前所说的那样,如同一局棋有了好的执棋手一样,现在的骑士团也有了新的团长。


阿列克谢·蒂诺伊亚,现任骑士团长。在国家内部发生的许多变化,多数都是从他当上团长之后才逐渐开始产生的。杜克能够感受到,现在的国家正在某种程度上按照与过去并不相同的新轨迹运转,而能迅速的实行并迅速得到成效,也与阿列克谢对那一位的种种进言密切相关。早在亲卫队时期,阿列克谢就时常向皇帝提出自己的见解,他深受那一位的信任甚至不输于从小便被那一位带在身边的杜克。


眼下,这个国家不论是内部状况还是对外社交都很平稳。杜克清楚的知道,能使得国家常年维持住这样良好的局面,那位正坐在自己对面检讨棋局的男人功不可没。


“没想到最后也还是敌不过您的‘主教’。”


身着卸下铠甲后的轻便衣装,阿列克谢摸着自己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另一只手里把玩着的先一步退出游戏的棋子。


“看来今天‘幸运的白棋’好像失灵了。”


平静地注视着坐在对侧的骑士团长,杜克微微一笑。在邦塔雷公爵与骑士团长进行的象棋游戏里,始终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由阿列克谢占据白方的情况被称为“幸运的白棋”,这是从杜克嘴里说出的为数不多的俏皮话之一,算是一种基于过去曾发生过的事实演变而来的打趣。在四年以前,就是使用国际象棋的“白骑士”,阿列克谢将当今的皇帝逼进了不得不言败的死角,并让自己的果敢得到了那一位的青睐。只不过这足已代表阿列克谢人生前二十数年内最大幸运所在的白棋,却始终在杜克的面前频频失灵。


“到底还是您技胜一筹。”


稍稍往后挪动了几寸椅子,好让自己能够获得更放松的坐姿,阿列克谢隔着棋盘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他与杜克至今为止共在一起下过一千零八十一局棋,所得战况则是四百九十六胜,五百五十五败,三十平,由杜克稍稍胜出。阿列克谢不想去计算自己所持棋子为白色时的输棋几率,因为在印象中,他就不曾记得自己赢过。在最初的几次游戏中获胜以后,杜克也曾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质问阿列克谢是否对自己留了手,但阿列克谢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留手。不论与谁,不论何时,不论场合,比起手下留情,他都更倾向于全力以赴——包括国际象棋,包括剑术。


值得一提,两人的剑术都与棋技一样出色。在亲卫队时期,阿列克谢曾在皇帝的授意下与杜克比过剑,最后以磨钝的剑尖擦过杜克的银发之后抢先对方一步制喉而险胜。互为棋盘与演武场上的好对手,这成为了杜克和阿列克谢认可彼此的第一步。


“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知道今天对于平日忙碌的骑士团长而言是十分难得的休假,杜克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询问正欣赏着窗外沐浴在秋日阳光下的贵族街的阿列克谢。


“我打算回房间阅读一些积攒下来的闲书。”


仿佛正在享受阳光晒在身上的怡人温度,阿列克谢的语气显得十分放松。他估摸,由邻国邮递来的工业期刊应该已经送到了。今晚自己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好好揣摩记载在里面的内容。


“我听说你也会参加下星期由陛下在城里举办的舞会。以受邀者的名义。”


那是一场相当正式的舞会,由那一位亲自举办,并将邀请所有够得上门面的贵族参加。阿列克谢不清楚自己被选在邀请之列的原因是骑士团长的身份,还是蒂诺伊亚的家督,又或是两者皆有,总之他的确收到了装在印有王室纹章的信封里送抵而来的邀请函,并且只能无可推脱地在下个星期换上正装去王城里参加这场舞会。


“我很荣幸能够受到邀请。”


对于阿列克谢的这番回答,杜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正在心里盘算着已到了该出口告辞时点的阿列克谢,他提出了在窗边的阳光下共用午茶的建议。


“好吧,我很乐意和您一起喝茶。”


这个有些随意的肯定答复好像让邦塔雷公爵很满意。为了能够尽早享受到温热的红茶,杜克摇铃叫来侍女收走了两人面前的棋盘,并吩咐她为自己与骑士团长尽快准备好装在托盘里的茶和茶点。


身着细心浆洗过的正装外衣,感受着领巾光滑的缎面摩擦着颈部的皮肤,阿列克谢判断自己现在上上下下的这一身正装可不比铠甲要轻便多少。而且现在的他还受到了源自身份的约束。尽管骑士团长的名声远扬在外,但是在场的许多人宁愿将他的身份归纳于是蒂诺伊亚家的继承人,一位备受皇帝看重的年轻贵族。这让他不得不在举手投足之间,刻意带上一分贵族眼中所谓的优雅。


为此,在舞会上他先是与某位名门家的美丽小姐共跳了一支舞,然后又微笑着接受了几位夫人将他作为打趣的话题陪同闲聊了一番,并不得不与某几位他从未曾在骑士团来访名单上见过的绅士谈论了一下当前骑士团的武力状况。当他注意到下一支舞曲即将奏响,而又有几位贵族小姐正带着名媛该有的矜持用扇子遮着面容,一身华丽地向自己的方向靠近时,阿列克谢选择装作想要转身从路过的侍从手中取一杯饮料,然后顺势退到了舞池边沿的一个小角落。


“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他谨慎地与正贴墙而立负责守卫的骑士小声打了招呼,等后者颇有使命感地点过头之后,他便径直走进了骑士身后挂着深红色帷幕的阳台。今晚,阿列克谢无法像过去曾参加过的任何一场非正式场合一样无故离开大厅,但是利用骑士团长的职务之便短时间内避开人群,他还是做得到的。现在整个作为舞池被使用着的大厅里正奏响着一支于庄严中不失轻快的舞曲,他猜测这个时间里应该没有其他人会像自己一样无礼地选择离场躲在阳台上吹风。结果正如他所料,安装有观赏意义远大于保护意义的乳白色石质围栏的阳台上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


藏身在拉起的帷幕之后,阿列克谢放松了先前一直维持着紧绷状态的神经。在用手指揉过额角以后,他边注意着自己是否仍站在帷幕落下的阴影以内,边远远地观察起了大厅里的情况。


首先,比起正在舞池里翩翩起舞的无数鲜艳夺目的色彩,阿列克谢最先看见的是端坐在整个大厅正中偏后的高台上,既能俯瞰全场,也能为全场所瞩目的皇帝。同样,在现在正响着舞曲的时间里,或许是不愿意打扰也不愿意被与会的贵族们打扰,那一位的身边除了一名贴身侍从与深受那一位喜爱的邦塔雷公爵以外,再无他人。毫无疑问,皇帝也并不总将注意力集中在舞池里,因为站在他身边的杜克时常会俯下身来与他交换几句耳语,然后再将旨意传达给随时待命着准备为皇帝跑腿或给某位贵族传个口信的贴身侍从。


看来,自从舞会开始以后,杜克就一直陪伴在那一位的身边了。在位于大厅角落的这个位置上,任阿列克谢有再好的眼力,也不可能看见远处高台上所在之人脸上的表情,所以他也无从得知先前问起自己是否将会与会的杜克对于这场舞会,究竟持有怎样的观点和评价。

不过,按照自己在与其交往过程中对那位年轻公爵的了解,他猜测邦塔雷公爵不见得会对这样嘈杂的舞会有兴趣。今年二十二岁的邦塔雷公爵,从初次被带入王城算起,已经陪伴在皇帝身边有十二年之久了。想来比起人声与乐声鼎沸的舞池,他必定更习惯站在皇帝身边,在与其他贵族有所隔绝开来的位置上安静受命。


就在边享受着夜晚的徐徐凉风,边思考着关于皇帝与杜克的种种念头的时候,阿列克谢突然觉察到先前在耳边还能够隐约听见一些的舞曲,不知何时起已经停止了。原本聚积在舞池里起舞的贵族们纷纷退到了舞池的边沿,有越来越清晰的人声向着阳台所在的角落聚拢了过来。


看来短暂的回避时间已经结束了。理了理系在自己颈子上的领巾,抚平了可能存在于外衣上的细微褶皱,阿列克谢最后深深呼吸了一口秋季夜晚阳台上的凉爽空气,然后便强迫自己再次挤入进由贵族与贵族组成的漩涡之中,去接受由家督所带来的使命。


趁着替那一位传递旨意的机会,杜克偷偷用视线俯瞰了一圈高台之下的舞池。人头攒动之中,他当然不可能看得见想要寻找的某一个特定目标。


他知道阿列克谢的确应邀参加了这次舞会,但是至于那位骑士团长现在到底身处在大厅的哪个角落,却是始终站在皇帝身边的杜克所不得而知的。尽管没有为此而失落的理由,但杜克还是感到了遗憾。与其他同年龄的贵族相比,他的社交面并不宽广,而阿列克谢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甚至于是唯一个能够在邦塔雷宅里呆上一整个下午也还不至于引起主人厌烦的访客。他也并不讨厌陪在那一位身侧,尤其是比起下到舞池里去和某位贵族家的大小姐跳舞,能够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与那一位闲聊一些近来发生的趣事,对杜克而言可谓是一种幸运。


只是,这也不能否认杜克在舞会开始之前曾有所期待过可以与阿列克谢站在一起,毫无顾虑地聊上一段时间。或许是在高台上,或许是在大厅的某个角落,总之他想像坐在窗边闲聊时一样的从阿列克谢口中听到一些见闻,并坚信那样对排遣此刻正逐渐累积在自己心头上的无趣一定很有帮助。


“看来瑞利子爵最近与萨德男爵很谈得来。”


当杜克正试图用余光继续扫视舞池与大厅的边角时,端坐在高台上的皇帝如同自言自语般地开了口,这让他立即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一位的身上。


“有趣。很有趣。”


起初杜克并不明白这件事有趣在哪里,但当他迅速回忆了一遍近期发生的大事以后,便懂得了那一位话语中夹带的意思。在三个月前,王室收回了一些位于边境地区的土地,用于实验性地建造了一些可以对当地生态进行精密研究的设施。顺带着,杜克还回忆起阿列克谢也曾经就国内现有的能源供给基本都来自于几个有限的矿区开采发表过忧虑宣言。没有足够的能源就什么也做不了,他记得阿列克谢是这么说的。


无疑,这次的土地回收引起了一些原先封地靠近边境地区的贵族的不满,尽管陛下答应会给他们应有的补偿。但是,自家督成立以来就经由始终安逸的日子一直代代传承下来的惰性让这些贵族们相信,不论是生态研究还是能源开发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自然,先前被那一位所注意着的瑞利子爵与萨德男爵,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朕真的很好奇,杜克。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杜克认为自己对那一位模糊的提问并不很明白,于是便俯身低声反问:“不知您所指的是哪一件事?”


“各种各样的。现在正在发生的和将来朕可能会让它发生的。”


在交谈过程里,那一位的视线至始至终都停留在高台之下。杜克并不清楚皇帝陛下现在究竟是还在注意着那两位正浑然感知不到锐利的视线,还依然友好交谈着的贵族,或是又另有新的目标,但他清楚陛下正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于是,他略微整理了一下心中的种种思绪,然后面对这位他所敬爱的人,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坦白而言,我很感兴趣。对于您正在让它进行的一切,对于您将要让它发生的一切。对于蒂诺伊亚所说的——”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先前被下令派遣出去的侍从端着那一位想要得到的红酒与水果回来了。不过,杜克确信现已收回了视线,开始细细品味起杯中红酒滋味的皇帝已经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与观点。


“今晚真热闹。”那位端坐在万人之上的皇帝这么说,然后扭头看向垂眼站在自己身边的杜克,“比起枯站在这里,年轻人应该选择更有活力的方式度过夜晚。”


那一位的一句话,瞬间就让杜克得到了充裕到不知该如何挥霍的自由。这位身着选料与缝制都相当考究到足够配得上家督的正装,将银发束成马尾的年轻公爵躬身向皇帝陛下道了谢,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下了高台。尽管杜克并不知道自己之后该去做些什么来打发剩下的时间,但他清楚自己终于有了去寻找同样身处在这个大厅内某个角落里的朋友的机会。


004 蒂诺伊亚与邦塔雷Ⅱ


走过舞池边沿贵族聚积的场所时,有很多人试图向这位极少走下高台来的年轻公爵打招呼。瑞特曼伯爵、嘉德子爵与他的夫人,应该是马奇家的千金和或许是豪尔家的少爷,他记不清了,也没有在任何人的身边停下脚步。现在,杜克的全部精神,都在为试图从每一个因各种各样的话题而靠拢在一起的交际圈里,寻找想要找到的目标而集中。因此,对于其他人的殷勤,他都可以冷淡地以点头应付过去。


如果换作平时的自己,杜克相信现在的他一定已经像大厅顶上挂着的吊灯所投下的影子一样,竭力避开所有麻烦,安静而迅速地找到任何一个垂着帷幕的阳台,躲进里面边吹着夜风边等待着最后一支舞曲落下终结的音符。但是今晚却不行,因为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见同样在场的骑士团长——杜克肯定今晚的自己至少想要见他一面,就算能够聊起的内容只有类似于今夜的天气或舞曲的节奏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也好。为此,他才费力地穿梭在周围拥挤而嘈杂的人群当中。


所幸的是在下一支舞曲即将奏响的前几分钟,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杜克终于在薄纱与缎面汇拢而成的某一圈明亮的色彩环之内,找到了那位被佳丽们团团围住的好友。


他得承认,今晚阿列克谢给他带来的印象,与平日里不太一样。与身着铠甲时的威严不同,与卸下铠甲后仅着日常便服时也不同。今晚的阿列克谢穿着考究,在颈子与领口之间规规矩矩地垫着领巾的装扮让他看起来就像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只是与身边其他习惯了流连于社交的贵族相比,他显然疲于应付此刻正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圈人。


在阿列克谢的脸上,正带着与所着装束不符的僵硬笑容。杜克不清楚现在一层一层地紧密包围住阿列克谢的贵族小姐们究竟能不能看出对方眼中流露出的疲劳。他猜想那有可能是小姐们刻意忽视了这点,又或者其实阿列克谢实际上将这份疲惫藏得很好,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觉察得到。

毫无疑问,在场的小姐们所瞄准的目标都是下一支舞。她们想方设法地想要接近这位年轻而英俊的绅士,不仅是因为他同时拥有贵族的家世与骑士团长的头衔,还因为现在的他实际上正备受端坐在高台之上的那一位的宠爱。名门与名门之间的利益互换,无尽的风流韵事,那大概就是这群千金们对于社交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可能性。


然后,那些小姐们的其中一个突然发现了在离他们不远处,年轻的邦塔雷公爵正安静地站在那里观望着这一圈人群。于是,在一阵刻意表现出夸张却又不失优雅地惊呼过后,就如同闸口开泻了一样,从汇聚满斑斓色彩的圈子内有一股艳丽的支流转而涌向了杜克,并很快也将他包围在了其中。


杜克瞥了一眼身边空荡了一些,终于能够喘上一口气的好友。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确信自己从阿列克谢的眼神里读到了感谢与歉意。杜克决定尽快解决这些麻烦事,越快越好,以免薄纱与缎面的漩涡将自己也一起缠绕进去。


“我并不打算跳舞。如您所见,今晚我有些疲倦。”边说边迈开脚往前走了几步,杜克的目光越过了小姐们头上的宝石发饰与羽毛,径直投向了阿列克谢。“我还有些事需要与骑士团长进行商谈。失陪了。”


杜克清楚自己面对名媛们的态度有多冷淡,但同时他也头一次意识到了由自己的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因为邦塔雷家公爵的身份,不会有任何人会对他表现出哪怕分毫的露骨抱怨。离开年轻女士们的包围圈后,便能够感到在身后不断有经过贵族的视线如同懂得追尾的箭矢一样,往自己与阿列克谢的背后投射过来。但杜克装作感受不到这些,只是与受自己邀请,正准备前往某处去进行某些并不存在的商谈的骑士团长并排走着。他相信阿列克谢此时一定也正想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念头:离那些缺乏实际意义的社交圈越远越好。


等到了阳台,确保不会再有第三人能够听见或打扰彼此的交谈以后,阿列克谢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松懈地放任自己倚靠在乳白色的石质围栏上,好让夜风能够多少驱散一些积攒在身上的疲惫。


“谢谢您。”他对同样走近了围栏的杜克说。


“不客气,”同样将手臂搭在了光滑的围栏上,杜克低声回答:“看起来,今晚你过得相当辛苦。”


“我想,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位骑士团长苦涩地抱怨了起来。或许在此之前,他是个尝试着闯进各个社交圈内去与各式各样的人应付周旋的斗士,但现在他累了。


“之前是几个对马术与军事一知半解的大少爷,再之前是哪一位夫人……虽然知道这有悖于礼仪,但我记不清他们的头衔,甚至想不起来在这之前我又和哪些人说过哪些话。”


杜克瞥了一眼身边这位声音低哑的朋友,然后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最好还是找个机会给他端杯喝的过来。阿列克谢太累了。杜克甚至这样认为,要不是因为自己站在这里,阿列克谢说不定就会不顾风度与形象的坐在地上或是围栏上。


“看起来,各家的千金显然不是你今晚遇上的唯一麻烦。”


他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这位朋友苦笑了一下。


“应付女士们的盘问还算是轻松的。因为她们除了关心下一支舞和我的日程安排,以及下次出席这样规模等级的公开场合时是否需要一个女伴之外,也想不到其他的话题了。”


又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阿列克谢看上去好像恢复了一些精力,也显得不像先前那样急于需要补充水分了。最后,他用一个显然是已困扰他许久的疑惑来结束了逃出社交圈后与杜克的第一段对谈。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我国的上层阶级与上层名流们像这样日复一日地讨论一些愚蠢的话题,究竟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切实的意义?”


谁能回答?没有人能够回答。杜克明白现在的自己没办法轻易地为这个国家长久以来所一直维持着的上层生活作出一个完美的解释或推托,他明白阿列克谢也清楚这点。然后,似乎是绅士精神作祟,意识到像这样在背后说包含有许多女士们在内的群体的坏话,实在是有损于流淌在自己体内的家督之血。他们改变了话题。


“那您呢,今晚过得愉快吗?”


似乎对话题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感到困惑,已经有些陶醉在夜风的包围之中的杜克过了数秒,才缓慢地点头以示肯定。


“并不能称之为不愉快,因为陪伴陛下是我的工作。”


与身份无关,与义务也无关,杜克清楚自己对今晚下达到大厅之前所度过的时间并不感到厌烦。当然,现在与阿列克谢一起站在阳台上闲聊的时间也是如此,他在心里这样想,同样认为这句话并不具备特意说出口来的必要。


“陛下显得很放松。我由衷地希望陛下能够借今晚的舞会来获得享受。”


说这些话的时候,瑞利子爵与萨德男爵亲密相处、碰杯畅聊的景象又浮现在了杜克的眼前。他闭上了眼睛,竭力想把这个景象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但他失败了。


“显然除了纯粹的享受,还有一些其他的目的,不是吗?”


他惊讶地扭头去看身边的阿列克谢,不过此时后者的视线并没有看向他,而是投向了夜色下的王城庭院。杜克注意到阿列克谢的视线很专注,如同所注视之处有些什么特别值得去注意的东西一样。可是,那里只有树影。月色下失去了颜色的树木往夜空上伸展着,就像想要抓住些什么,以此攀附上天一样。

秋夜的风又吹了起来,让只着正装而未着外套的杜克从中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没有比今夜更好的舞台了。也不会再有像今晚一样尽职尽责的演员了。”


阿列克谢低声说着,语气并不显得有多么压抑,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沉重而浓郁的悲哀。


“这就是现状。现在站在这个国家的顶点上的人们就是这样一群可悲的小丑。跳着滑稽的舞步却毫不自知。”


阿列克谢有理由相信,这就是那一位将自己的名字列上本次舞会邀请名单的真正目的。只是这种方式太直截,连他都不免觉得想要借由短暂地逃避到无人的角落里,以此来喘上一口气。不过,那一位又是仁慈的。至少在阿列克谢即将窒息之前,宽容地将杜克派到了他的身边。


他想要开口与杜克一起谈些什么。今晚的天气也好、舞曲的节奏也好,凡是与笼罩在他和这个国家头顶阴霾所无关的话题,他可以和杜克聊任何事。可惜,上天没有给予他主动开口攀谈的机会,反而是安排了另外一位啼叫声甜美可人的角色,来赋予了两人一个崭新的话题。


“我猜,她就躲在那边的树林里。”


杜克说,并向着自己猜测的那一角转过了头。他的眼神非常温柔,仿佛在注视着一位极为亲密的朋友,又仿佛在远眺寻找自己躲藏起来的恋人。在王城庭院内的某根枝条上,有一只夜莺正在啼叫着,凭借它那甜美的嗓音去打破黑夜的死寂。


“十分动人。”


听见身边好友的赞美,杜克的眼神变得更加的柔和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开始,我就一直想要成为她。”对着清冷月色之下的王城庭院,杜克缓慢地说着:“我曾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能够自由地以本性示人,就这样地唱出自己的歌。”


“这个念头,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阿列克谢感到自己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就好像连一次多余的呼吸,也会扰乱此刻笼罩在杜克身上的宁静。


“那么,您实现了吗?您能成为她了吗?”


年轻的邦塔雷公爵的脸上浮现出了迷惑的神色。他没有扭头去看自己那位抛出了问题的好友,可是,也没有因为此刻的迷惑而垂下原先凝视着庭院角落的视线。


“我不知道……”


他感到自己已被月色下庭院的清丽所彻底俘虏了,于是便叹了口气,让本已说出口的话语在中途有了短暂的停顿。在这样的夜晚里,朦胧与暧昧并不坏,但是杜克知道自己必须在这里把这番话说完。为了自己,也为了阿列克谢。


“我不知道——”


他重复了一遍,嘴唇做了一次无谓地开合,接下去的话语便如同从天洒落的月光一样,自然地从双唇里流淌了出来:“但我想,自己正在努力地让它得以实现。就像你正在试图让这个国家得以实现改变一样。”


那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阿列克谢看着杜克在月色下回过头,束成马尾的银色长发在背后如同瀑布一般地倾泻着,以及仿佛因为害怕惊扰到些什么,而刻意压得低沉到近似于在自语般的嗓音。他能感觉到一段遥远的记忆极度合时宜地在此苏醒了。


远处传来了夜莺的啼叫声,而站在近处的邦塔雷公爵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对他说——


“虽然时间有些晚了,但是来我家喝杯茶吧。我记得有能够消除疲劳,让身体温暖起来的茶叶。”


005 棋盘之上与棋盘之下


开春的时候,异常寒冷的天气持续了数个星期,使得在帝都的市民街上爆发了大规模的流感。尽管这种有可能致命的流感没有在贵族街上引起什么糟糕的后果,但它却经由某位回市民街探亲的下阶仆人被带进了王城。很快就有侍女病倒了,然后是一些侍从,最后哪怕医师们迅速展开了应对措施,将王城内的病患尽数隔离了起来,可是皇帝陛下却还是因为操劳过度所造成的体调不佳,而不幸感染上了这种严重的传染病。


当然,这些情报中的大部分,都是杜克从阿列克谢的口中听来的。在医师们觉察到王城内有流感蔓延开始,杜克就被下令禁止出入王城直到这场属于流感的风暴过去为止。实际上,也不仅仅是杜克,贵族街区上全部的贵族都在一夜之间推脱掉了所有餐会和舞会的邀请,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更有甚者不仅仅是食物与饮用水,就连日常消耗品也全都依赖于私人马车从帝都周边采购后直接运回宅邸内,他们完全不打算碰触流感泛滥的市民街上的一粒灰尘。


也源于这场突如其来又规模甚大的流感,之前依赖于皇帝的授意而开始进行的改革也不得不放慢脚步甚至完全停滞了下来。整个陷入混乱的上层建筑让骑士团长又一次地深切感受到了存在于这个国家内在的问题的严重性,但是他并不打算因为这种程度的意外而挫折,所以在刚刚建成的研究设施里那些逐渐开始步入正轨的研究,才能在他的争取之下得以继续。能够承受住来自贵族中的非议,让研究得以不间断地进行,这可以说是眼下最让阿列克谢感到宽慰的事情了。

而另外一件让阿列克谢备感宽慰的事情,便是虽然出动了数支小队轮番在市民街内进行治安维护与义务救援,但在骑士团内部却还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例显著病例。所以现在的他才能像这样于每周一次的例行拜访过后,直接借宿在邦塔雷公爵的宅邸里。


沐浴过后,经由一位穿戴整齐且神态庄重的侍女引导,阿列克谢来到了邦塔雷公爵的卧室。在那名侍女应主人退下的命令,屈膝行过一礼退出卧室并合上了门之后,阿列克谢向在房间内等待着自己的邦塔雷公爵表示了对于这次留宿,以及事先命人特意备好自己能够随意使用的换洗衣物的感谢。站在房间中央的杜克摇了摇头。显然是为了等待阿列克谢的二度拜访,他特意在身着的睡袍外还加披了一件罩衣。


“我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我很高兴今晚你能留下来。”


穿着就访客的身份而言过分合身的衣物,阿列克谢的视线环顾过了自己正身处在的这间宅邸主人的卧室。与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印象相比,杜克卧室里的布局有了些许的改变:先前紧贴着窗的巨大书桌被移动到了墙角,取而代之的是两把垫着软皮坐垫的椅子,与一张轻便的小圆桌。当然,他也注意到了已经在小圆桌上备妥的棋盘——显然,卧室里的这一小块区域特意仿照待客室的布局重新布置过了,这也充分说明了邦塔雷公爵希望今晚骑士团长能够陪同自己的意愿。


与卧室的主人一同在窗边入座。对于杜克向自己所发出的进行一局深夜棋局的邀请,阿列克谢欣然接受了。


显而易见的是,今晚两人进行游戏的节奏有些慢,似乎双方都不急于拓展棋盘上的疆域。


年轻的邦塔雷公爵显得心事重重,他就像信任不过自己手下的任何一枚棋子一样的反复游移着视线,想不清究竟要走哪一步。下棋似乎只是一个幌子,而双方换手后每一步与每一步之间那些能够被无限拉长的对谈,无疑才是杜克的真正目的。在与棋局同步进行的谈话里,由疾病爆发以后,每日都要经手派遣出的小队从市民街上递交回来的巡查报告的骑士团长来提供病情蔓延状况的第一手情报,而这位并不急于在流感的风波下彻底关起全部门窗的公爵,则提起了一些自己了解到的贵族方面的动向。


“他们大多数都只是缩在房子里享受延长的冬眠。”在阿列克谢面前,杜克毫不避讳地提起了目前贵族街上的居住者们都正安逸于社交停滞期的现状。


“他们的冬眠只怕还要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深知疫情尚未得到有效控制,阿列克谢面带讽刺地将手里的棋子往前移动了一格,“幸亏他们不了解市民街上的情况,否则贵族街上的房子短期内得搬空一半。”


“那只是因为陛下不幸感染上了流感而已。”杜克回答。“因为陛下的身体欠佳,所以他们暂且还不敢公然从帝都逃走。”


实际上,已经有几个贵族试探性地派人来打探过邦塔雷公爵对于这次皇帝病重所持有的态度了。尽管杜克相信他们在王城内一定都有一两个职务不算太低的眼线,对于那一位的状况说不定知道的比自己还要清楚。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虽然贵族们的消息灵通,但却完全无法就此断定贵族们是真的在担忧那一位的病情。因此,出于这样的原因,他很高兴今晚能有信得过的人来和自己一起商量这件事,并且与自己一起分享心中对于那一位的担忧。


阿列克谢很乐意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替杜克分担忧虑,不过他也觉察到了今夜的自己并不能将注意力百分之百地全都集中在与杜克的对话上。今天晚上的他,时常会在无意识之中突然停止思考,进入到思维停滞的状态里。比如说,就在往前推动过自己的一枚棋子,然后从棋盘上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恰好看见了杜克因为推敲棋局而低垂下来的纤长睫毛,以及思考时习惯性地抵住下嘴唇的手指。阿列克谢费了一番工夫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毫无理由地对着好友失神了。


这显然不合适。包含此刻他又不由自主地去怀疑起为什么在邦塔雷公爵宅里会备有能够适合自己尺寸衣物的事在内,阿列克谢认为自己应该强制收拢一下太过容易四散的思绪。当前,固然有许多可以让他分心的理由,不过比起那些事情,现在摆在他面前最重要的事情无疑还是杜克和与杜克之间的棋局。


“这个国家的现状,就是我与陛下在和其他上层阶级各执一方的下一局棋。”


他已经认识到,并且是早已认识到,这个国家的贵族们对国家的发展与未来表现出了漠不关心的态度。对于这些只忙于考虑自身利益的上层群体,他不能对他们去指望些什么,可是就国家的现状而言,想要彻底压垮他们又确有难度。


“那么,很遗憾,我也还没能从以立场而言站在与你和陛下相对立的那一方里,找到其他可以信赖的盟友。”


接着好友的说法,杜克缓缓地回答,然后将视线凝聚在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好友脸上。在这一瞬间,阿列克谢似乎能从杜克的眼睛里读出许多东西——


从未获得过的自由,从未找到过的同伴,还有在人前从未卸下过的面具与被仿佛能看穿面具的人群所包围住时感受到的不安。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与多年前的那个夏夜没有区别。除了面前这位不论是在年龄又或是兴趣,甚至在部分立场上都与自己相仿的骑士团长以外,杜克很难想象自己还能够在其他任何人的面前,像现在这样放松地喘上一口气。杜克相信,阿列克谢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如同在棋盘上与自己抉择胜负时一样的真诚。


所以,他也是除开那一位以外,唯一能够让杜克安下心来的人。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或者与谁交好。除了陛下和你以外。”


看着阿列克谢,杜克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与其身份该保有的矜持所不相符的,露骨的示好。面对这份送到自己眼前且全然不带遮掩的信任,就算是阿列克谢,也难以掩饰住此时内心里因为接纳下了这突如其来地热情而感受到的些许生涩,以及作为感同身受者而对杜克涌起的一丝同情。只是,与戴着面具想要从一场了然无味的舞会上逃走时的他相比,多年来已经受过了从亲卫队到骑士团长,还有无数次被迫加入进对己而言毫无趣味的话题内忍受折磨的洗练,让他变得比只是一名骑士队长时要更为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只是过了片刻,他便已决定要把内心的动摇和对杜克的怜悯全都抛到脑后去。


因为在此时此刻,比起没有实际用处的情绪,他几乎是出于本能而敏感地意识到了,这或许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据我所知,您与陛下对弈,几乎不曾获得过胜利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两人的心思都未能全然放在棋局上,处于双方控制之下的那场停留在六十四个格子之内属于黑白棋子的纷争,也已经接近了终盘。阿列克谢希望话题的突然转移不要显得太过突兀,但是他也明白只要自己决心要让接下来的话题走向维持不变,那么谈话气氛的改变也就无可避免。


“的确如此。或许是我与白棋的相性不合。”


因为那一位偏好使用国际象棋中的黑棋,所以根据习惯,杜克在王城里总是使用白棋。这件事,在帝都里人尽皆知。意识到阿列克谢正在试图引导新一轮的谈话,因此回答的同时,杜克的手指离开了本已将要触碰到的棋子。


“是吗?”


对于杜克的回答,作为谈话发起人的阿列克谢没有给出直接的表态。坐在静止的棋盘前,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等到他再开口时,说出口的话听上去又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话题。


“在过去,我们时常将发生的灾祸推卸给星相,也用撒盐的方式来祛除厄运。”他说着,眼睛直视着杜克的眼睛。“到了现在,我们都明白这些根本都是无稽之谈。可是,我们依然会向上天祈祷,也会有意地躲开黑猫。”


“我们明知道没有那回事,却依然会习惯性地按照早已熟悉见解去做事。并且下意识地认为事实就是如此。”


将双手的手指交叠放在桌面上,阿列克谢摆出了与亲密者之间最正式的谈话架势。


“在这一方面上,占卜师如此,观星者如此,那些碌碌无为的贵族们如此……或许,连你也是如此。”


原本刻意维持的敬称在不经意间便被略去了。像是为了极力跟上阿列克谢的思考,杜克瞪大眼睛,试图寻找到能够连接起,并始终贯穿这番话从开头直至抵达最后一个字之间的线索。不过,在他找到以前,阿列克谢就率先将促使自己说出这番话的原因,也就是如同线头与线尾互相打结之处般最为关键的部分,清晰地告知给了他。


“杜克,你真的认为自己在国际象棋上赢不了那一位,是出于颜色上的原因吗?”


邦塔雷公爵感受到自己的指尖毫无来由的有些发冷,于是,他将手往夜风吹不到的位置上挪动了一下。


“什么意思?”他问,但他并说不上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从阿列克谢那里得到回答,可是坐在对面那将要回答他疑问的人,看起来却不像有任何的犹豫。


“并非是和白棋相性不合,杜克。”


就像是在翻开最后一张还盖着的纸牌,现在,阿列克谢正准备向杜克摊牌——


“真正与你相性不合的,是作为对手与你各执一色的陛下。”


躺在客房的床上,感受着初春时深夜里的寂静,阿列克谢默默检讨起了自己今晚所说过的话。就结果而言,现在的他还能像这样躺在客房的床上,而不是被当场赶到大门之外格外寒冷的街道上去,就已经足够体现邦塔雷公爵身上所具备的贵族涵养了。他自然没有理由再去责怪杜克在双方互道晚安时,表现出来的那一番冷淡态度。


阿列克谢能够猜到,今晚的杜克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而给予他打击的源头就是自己。为此,阿列克谢感到了抱歉——也只有抱歉而已,因为他所说的全部,都是身为这个国家现任骑士团长的阿列克谢在几经思考后才得出的结论,而且当他的思考得出了结论的同时,他也就已经做好了要把自己的这个结论原原本本地传达给杜克·邦塔雷公爵的心理准备。


太过依赖那个人,也太过在意那个人的看法,所以被束缚了的手脚,所以才永远获得不了胜利。这是阿列克谢对于杜克的常败所给出的解释。尽管当他躺在客房的床上完全放松下来时再去回想,便意识到了突然提出这样的说法显得太过鲁莽,可是他也同样能够意识到,如果自己还想要与杜克继续维持以好友的身份互相交往,那么这些话就是非说不可的。无非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思绪进展到这里,阿列克谢翻身在床上换作了平躺姿势,好让先前侧身而卧时被压麻的手臂恢复血液畅通。


那么,直到现在仍让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了。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冒着被赶出门的风险也要将自己得出的结论解释给这位年轻的公爵去听,正是为了想要与杜克继续维持好友的身份。可是,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才让自己这么渴望将杜克留在“朋友”这个亲密的位置上,这点却是阿列克谢还尚未能想明白的。 


或许是因为他判断自己在未来还用得上杜克,又或许是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去为杜克着想时的感受。至此,阿列克谢不免想要用对杜克说过的那番话来同样检讨一下眼前的自己:他明白杜克至今仍无法释放自我的原因,就是源于那颗始终无法真正独立起来的依赖心——哪怕明知如此,“不要再去依赖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这句话,阿列克谢却根本说不出口。


阿列克谢思考着,直到一阵让人无力抵抗的倦意终于麻痹了他用来思考的神经。夜已经实在是太深了,这让阿列克谢只能顺从身体意愿地合上了双眼,放任自己的意识就此随波逐流。


这一夜,他做了许多的梦。


他梦到自己在与杜克争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声诉说着:“这就是现状——我想赢,一定要赢!所以就算身为同盟的那一位撑不住了,我也要和对手下到底!”

他还梦到自己手里的“白骑士”毫无犹豫地撞倒了杜克棋盘上的“国王”,因为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那局游戏以“幸运的白棋”获胜告终。


而在最后的最后,他梦到自己变回了那个戴着面具,急于想要从舞会上脱身的年轻骑士,并且在静谧无人的小树林前邂逅了同样戴着面具,沉默地欣赏着一只夜莺的贵族少年。当那位贵族少年被突兀的脚步声所惊扰而回过头的瞬间,戴在双方脸上的面具便同时脱落了。年轻的骑士与贵族的少年长久地对视着,而时间也好像就此停滞,让这个初次邂逅彼此的夜晚永远也不会迎来新一天的黎明。


在梦里,一切都显得很模糊——一切都显得很明晰。


006 笼子里的鸟与笼子外的鸟Ⅰ


杜克在黄昏降临以前,就回到了自己位于贵族街上的宅邸里。他已经觐见过了终于从长久的病痛之中恢复了健康的皇帝,同时有理由相信就算自己不是第一个向那一位道安好的人,也必定是最早再进入王城的贵族之一。只是,哪怕在今天进入王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尽了身为“邦塔雷公爵”的情分与义务,可是现在的他却没有因为自己的确已尽过了情义而感到分毫的安心。


此刻,在他的心中没有喜悦。就像一株花活生生地被从泥土里连根拔起的时候,虚弱的花瓣无力地垂向地面一样,每当意识到自己从少年时期开始就始终渴求追寻之物时,杜克就会感受到自己的良心不得安宁。为此,他无精打采地背对侍女脱下了外套,然后立刻坐进了卧室里作小憩使用的一张扶手椅里,视线则恰好正对着相隔不远处的书桌。


在他的眼前,也就是在那张巨大书桌光洁的桌面上,停有一只双脚的脚爪紧紧贴着底座,合拢着金色双翅的“夜莺”。显然,尽管这是一件在这个国家里从未曾有过的精细之物,但是在这间卧室主人的默许授意下,侍女们大着胆子,每天都趁卧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悄悄替它掸去落在每一片“羽毛”上的灰尘。所以,自它从某双戴着手甲的手中降落到这张书桌的半个月以来,它还能保持着杜克第一眼见到它时的那种金色,这全都倚赖于杜克对它表现出了彻底不闻不问的态度。


根据把这只“夜莺”带到他面前的人所言,这种从内到外都分外精细的东西在邻国很常见。


“要是您愿意动用手指替它拧上藏在腹部的发条,它就会边扇动翅膀边发出啼叫声。”


虽然对这件自己带来的礼物做了详细的说明,可是阿列克谢却没有要亲手做出示范的意思,而是把它径直放在了杜克的书桌上——就是眼下“夜莺”在书桌上所占据的那个位置,然后杜克和阿列克谢,他们当天谁都没有再去看它一眼。它的存在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证明在半个月以前的那一天里骑士团长来过,而且来去匆忙到连卸下手甲拧一次发条的工夫都没有。那是杜克最后一次见到阿列克谢,在那之后,哪怕当杜克听说市民街上的疫情终于在骑士团与医师的共同协力下得到了有效控制,忙碌的骑士团长也再没来见过他。


靠在椅背上,杜克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书桌,还有书桌上的“夜莺”。现在,每次见到它,杜克都会意识到自己应该在当场就向阿列克谢问清楚,后者将这东西送给自己的理由。可是在当时他未能这么做,而赠送者也再没有给他提出疑问的机会。


坐在扶手椅里盯着那双用染色玻璃制成的眼睛,邦塔雷公爵就这样在与“夜莺”的对视之中,持续着无法让身心得到放松的小憩。而很快,在虚度之中耗费过去的时间便使得黄昏隔着卧室的窗户,猛然降临到了他的眼前。


或许自己可以外出散一小会儿的步,他麻木地想着,并很快就不假思索地照做了。

毫无疑问,在决定出门散步的瞬间,杜克的头脑里全然就是一片疲倦的空白,而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这份空白也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借由散步而得以好转。以至于,当邦塔雷公爵在黄昏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骑士团长偶遇之时,前者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走在通往骑士团本部的路上。


夕阳的余晖落在杜克的脸上,也落在对面阿列克谢的铠甲上。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此时此刻突然袭击了杜克,把他空白的意识染成了热烈与主动的橘红色,就像之前夕阳将他的脸和阿列克谢的铠甲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一样——他感到自己很想见阿列克谢,而且还有非常多的话想对阿列克谢说。


可是,他也没法带着阿列克谢回到自己位于贵族街上的宅邸里。因为他认定一旦再见到那只无法自己扇动翅膀,也无法自己开口啼叫的“夜莺”,这份难能可贵的冲动就会立即冻结在“夜莺”那双连夕阳都无法给予丝毫温度的冰冷眼睛里。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担保在骑士团的宿舍里,每一间房间的隔音效果都不差。”


似乎无法轻易看穿杜克的念头,仅仅凭借对方口中所言的只言片语得知邦塔雷公爵宅被排除在谈话候选地之外以后,阿列克谢谨慎地提议。


“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同样因为心中涌起的冲动而变得谨慎起来的邦塔雷公爵回答。


在真正走进阿列克谢的私人房间以前,杜克曾经试图猜测过要是有一间房间不仅仅只属于蒂诺伊亚家的继承人,同时还属于骑士团长,那么它究竟会被布置成什么样子。而现在,他亲眼看见了这间房间,并且还在房间主人的邀请之下踏进了这间房间。就在这一天的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


显而易见的是这间房间比供给普通骑士使用的宿舍房间要大得多,在最起初的屋内设计上也拥有丝毫不逊色于贵族宅邸的奢华,可是房间的现任主人却没有利用任何同样华丽的家具与装饰来为它本来的奢华添色增彩。实际上,除了壁炉、衣橱和采光良好的窗户以外,其他能够引起杜克注意的,就只剩下书架、书桌,还有以略带凌乱的方法堆积在书架与书桌上的几本期刊。当他注意到这些不够整齐的私人物品时,他听见站在自己身边的阿列克谢立刻装作不经意地咳嗽了一声。或许是在短暂的休息之中匆匆阅读过后,没有多余的时间将它们收回到书架上,杜克这样想着。


杜克感到了一阵安心。


在这间本来不会被轻易用于接待访客的私人房间里,他的确感受到了好友很少暴露在外的不加掩饰的那一面,可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对好友产生任何的疏离感与陌生感。不涉及工作,不涉及政事,不涉及社交,只有兴趣——杜克猜想,或许阿列克谢是这个国家成立骑士团以来,第一位把宿舍里的私人房间真正当成“私人房间”来使用的骑士团长。所以,他也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接下来在这间房间里进行的谈话,将会是一场与房间性质相符合的私人谈话。毫无疑问,那正是杜克想要达到的效果。


阿列克谢心里清楚,眼下自己的心情很复杂。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在征得过同意以后,正饶有兴趣地翻阅着被凌乱堆放在一起的工业期刊的杜克。他当然介意自己忘记整理书桌与书架的事情,但比起那个,他更介意杜克究竟想和自己谈些什么。如果现在杜克想要谈及的话题甚至重要到让谈话无法在邦塔雷公爵宅的房间里进行,那么阿列克谢也同样无法保证骑士团的宿舍房间作为谈话场所就足够合适。


“原来如此,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东西。”


因为听见访客口中的低声评价,阿列克谢终止了自己的思考,继而几步上前走到了杜克的身边。


“就是这个吧?之前你送给我的礼物。”


用手指点着某本在书桌上展开的期刊,杜克说。但是阿列克谢确认自己并没有从杜克的脸上看见半点像是对此感兴趣的表情。


“您喜欢那件礼物就再好不过了。”


他客套地回答,不过这个回答没能再次得到回应。还没有被完全展开的话题又在突然之间被中断了。四周恢复了安静,而杜克也没有再翻动展开的期刊,只是用低垂的视线凝视着印在那页纸上的“夜莺”。


阿列克谢感到了烦躁,因为他实在猜不透杜克的目的。提出有话要说的人是杜克,可现在不发一语的人还是杜克,这让他不知道此刻是否该由自己来主动发起一个话题。他感到自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被动,担忧于说出口的话难以换回对方足够的注意力,就像半个月前他最后一次去邦塔雷公爵宅里拜访的时候一样——在经历了长达十数分钟让人难以忍受的慢节奏交谈之后,他选择了告辞。


就这样告辞——阿列克谢也认为自己当时的做法很滑稽。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直至进门以前,自己都仍然把向杜克道歉作为那次拜访的一个重要目的,但结果到他走出宅子的大门为止,竟然都还未能吐露出内心之中哪怕一句的歉意。至于其他本该排在道歉之后的话,就更是只字未提。在后来的自我检讨中,阿列克谢曾怀疑过导致彼此见面时的谈话节奏如此之慢的理由,或许和自己丧失了本该具备的谈话技巧也有关系。


道歉是必要的。他在心中嘀咕着这个念头,因为阿列克谢确认自己想不到比道歉更好的方法来作为打探杜克态度的敲门砖。他为自己在半个月以前使杜克受到打击一事所感到的抱歉当然是真的,可是他也有必要去了解在最初的打击过后,邦塔雷公爵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到底持有怎样的看法。


阿列克谢打量了一眼仍然低垂着视线一言不发的杜克,然后决定干脆不做他想地再尝试一次道歉。毕竟,就算他和杜克站在房间里不做任何事,宝贵的时间也会毫无停息地流逝过去,而在沉默之中度过的时间,在阿列克谢看来是没有任何效率可言的。


“我想,现在我必须得为出言不逊冒犯到您一事,表达出自己最真诚的歉意。这半个月以来,我一直都想找机会向您道歉。”


把话说完以后,他把头转向杜克。阿列克谢就此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在此期间,又有无数的分秒被毫无疑义地耗费了过去——终于,当阿列克谢感到自己的最后一丝耐心也即将在无声的等待中被消耗殆尽之时,他总算得到了来自于邦塔雷公爵的回应。


“如果这半个月以来你所怀有的歉意是真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再来见过我。”


在话说完以前,杜克就率先抬起了原本始终低垂着的脸,不遮不掩地将沾染有怒意的视线投向了阿列克谢。


说实话,杜克感到了失望——从阿列克谢进入房间后第一次回答他的问题开始。原本因为房间内的陈设而让杜克产生的安心感,在瞬间就崩溃消失了。杜克猜测或许连阿列克谢自己都并不清楚,从他口中说出的客套话听上去究竟有多么的冷酷无情。这份冷酷无情,和他带来“夜莺”时一样,和他带来的“夜莺”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杜克两人之间那种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因为一场在深夜中进行的谈话而破裂到了无法轻易挽回的地步。


就这样,杜克看着阿列克谢,而阿列克谢也同样正面对着杜克的脸。在年轻的公爵的眼神之下,那位骑士团长察觉到自己又一次地丧失了全部的谈话技巧。


或许,正常状态下的他能想到很多足已让自己蒙混过关的借口。可是在此时,像是在做梦一样,本来不该如此轻易说出口的实话,就这样没有防备地从他的嘴唇里钻了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你。杜克。”


阿列克谢的唇角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说真的,我不愿意在这样的气氛下和你见面。一点也不想。”


007 笼子里的鸟与笼子外的鸟Ⅱ


“让我来告诉你,我在走的路。”阿列克谢说。


在灯芯上燃着的些许火光照亮了阿列克谢的脸,让坐在他对面的杜克能够清楚地看见他嘴唇上干燥的纹路。

在开始谈话以前,杜克只向阿列克谢要求了一杯水的款待。尽管他也可以要求茶,甚至是配茶用的点心,但是他没有。因为在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知阿列克谢原本打算藏在心里,不告知于自己的每一件事情。为了能尽早让对方开始讲述,杜克甚至连等待茶泡好的片刻工夫都不愿意留给阿列克谢。


现在,杜克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他看见阿列克谢带有干燥纹路的嘴唇动了起来。


“在二十岁的时候,我与我的祖先一样,选择加入了骑士团。那也是在正式继承家督之后不久。”开始诉说的同时,这位骑士团长也就开始同步回想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那个时候,我刚独立门户,而且不理解祖先执著于想要让‘蒂诺伊亚’这一姓氏载入进贵族名册内的意义。我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该如何从每一天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占取更多属于‘自己’的部分。”


“我不想像周围的人一样,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寻欢作乐上。比起恭维身边的所有人和被身边的所有人恭维,我只想和自己感兴趣的人、事、物接触。”


阿列克谢的诉说停顿了一下。他看了杜克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现在仍凌乱地随意堆在房间里的工业期刊。


“所以在最初加入骑士团的几年里,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除开执行骑士团派遣下来的工作之外,我的人生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直到在那一天,你把我带到了那一位的面前,让我代替你与那一位下了一局棋为止。”


“那是一次意外……”杜克低语。他至今仍能想起那一天在谒见之厅堂里,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险些让一名与自己仅是初见的年轻骑士就此背负上严重的罪名。


“但是,那一次意外也的确成为了一个转折点。”


没有责怪,没有感激,杜克无法从阿列克谢的脸上看出他此时的情绪。他的神情就和彼此杯中的水面一样平静。


“当天晚上,回到宿舍的房间里——当然,不是这一间,而是另一间更小、更乱,也更符合骑士队长身份的房间。我认真思考了那一位在棋局结束后说的话,还有在棋局进行的途中所有我能回忆起来的表情和手势。可是仅凭借这些蛛丝马迹,我无法推断出陛下要求我加入亲卫队的理由,甚至连陛下究竟看中了我身上的哪一点都无从确认——我感到了迷惑。”


阿列克谢如同跟着回忆里的自己一齐陷入了思考那样的合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


“最后,我决定自己去为这份迷惑寻求应得的解答。也就是顺从陛下的旨意,以‘最年轻骑士队长’的名义,晋升入亲卫队。


“我开始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留在谒见之厅堂里,留在其他贵族觐见那一位时的现场——仅仅一个星期,我就比当队长时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国家的现状……比一味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人生之中的时候,了解到的要多得多。然后,一个月之后,陛下开始在贵族离开以后,询问我对觐见遗留问题的想法。我不懂恭维的艺术,便坦然给出了自己的见解——那个贵族给出的提案根本不可行,可行才有鬼。


“与那一位共同商讨要事,守护这个国家,本来该是属于贵族的职责,但是真正在试图履行这份职责的人却屈指可数。现在,在这个国家里,贵族的头衔代表了安于现状、碌碌无为,与真正意义上‘上层阶级’该有的本来面貌相去甚远。”


说到这里,一种同时掺杂有严肃与沉重的表情出现在了阿列克谢的脸上。杜克认出了这个表情,因为他曾在阿列克谢与自己讨论某些超越私人范围的话题时,在对方的脸上见到过这个表情。在这个表情里沉积着阿列克谢想要改变这个国家现状的决心,与他为这份决心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他曾为“自己”所感兴趣的人、事、物付出过这些,而现在,他尽可能地把它们都压缩到了工作之余那些少之又少的私人时间内,在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只允许自己尽心尽力地去为国家尽责。


“在我说完以后,那一位思考了很久。就像在棋局结束时一样。”喝了一口自己杯中已经变冷的水,阿列克谢换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将这次谈话引入了结尾。“之后,如你所知。因为我的年轻气盛,所谓的‘改革’开始了。”


“再往后,凭借在亲卫队内以及后来作为亲卫队长时积累的经验和人望,两年以后我当上了骑士团长。”


这名从“骑士团成立以来最年轻的队长”开始,最终变成了“骑士团成立以来最年轻的团长”的骑士,如果说让他得以踏出第一步的理由是出于一场因缘巧合的意外,那么由第一步往后的所有进展则全都是依赖于他自身的判断。毫无疑问,是他自己决定了自己要走的路——现在,在彻底了解到了这些以后,杜克不禁为之颤栗了起来。可是,阿列克谢并没有放任这位倾听者在自身强烈的情绪之中沉浸太久。


“关于自己,我想说的只有这些。那么,接下来是关于你。杜克。”


如同一名坐在台下的懵懂观众在突然之间就被推上了还亮着灯光的舞台,杜克感到了不知所措。但是,他还是打算听下去,就像此前任何一次站在决定要去听取阿列克谢所提出的见解的场合上一样。


“这只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提案而已。想要把它完全说清楚,其实也用不了几分钟。”


阿列克谢说,然后将双手交叠着放到了桌面上。


“杜克,我想请你来一起改变这个国家。和我一起,和所有想为这个国家争取到更好的未来的人一起。”


杜克紧紧地捏了一下握在手里的杯子。


在此之前,他曾接到过数以万计封的邀请函,但没有一封像现在正口头摆在他眼前的这封一样,既让他深感茫然,又让他急于想要了解其中的详情。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在私人的场合,以朋友的身份和语气提出的建议,只是这个建议提得太大了,牵扯到了许多只有在非私人场合下才能决定的人和事。


“为什么是我?”他问,然后看见对方像早已考虑到自己会这样问似的点了点头。


“我曾经很多次亲眼看见,或者耳闻过你在各种场合里对‘改革’开始后才逐渐出现的新现象和新事物,表现出了超越其他人的兴趣。应该说,在这个国家刚开始产生一些最细微改变的同时,你就已经做好了去接受这些改变的准备,并且比其他与你同样身为‘上层阶级’的人都要接受得更好,也更快。所以,既然如此,比起在外旁观这些改变发生并被动地去接受它们,你为什么不直接加入到这些改变之中去呢?”


将手头掌握着的有利信息按序堆积到杜克心中那架逐渐开始倾斜的天平上,阿列克谢逐一列举着一些足够让杜克为之动摇的原因。然后,就在杜克犹豫不决之时,他在秤盘里加上了最后的,也是对杜克而言分量最重的砝码。


“这将会改变你现在一成不变的生活,而且,或许你能够从中得到一些在现状下所难以得到的东西。”


听到这里,杜克屏住了呼吸。他突然想起了那只“夜莺”,想到了阿列克谢想要附加在那件礼物上的含义。


“比如说,自由地决定要以本性示人。自由地在夜里听夜莺歌唱。”


至此,阿列克谢的话说完了,而实际上花费在这段谈话之中的时间,也就像先前他所说的那样——没经过几分钟。


杜克感到了某种强烈的即视感,如同在散步的过程中偶然在完全不同的地方看见了两朵极为相似的花。眼下,他能够通过离自己相隔不远的窗子看到房间的外面,而这偶然的一瞥便让他看见在窗外被笼罩于夜色下的贵族街上,有巡夜的骑士正慢慢地走过窗前的街道。他突然全都明白了过来,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让他能够经由完全不同的窗口,去看一片似曾相识的景色。


就像多年以前,是杜克将阿列克谢带进了某扇描绘有金色纹章的门扉,并由此使得后者踏上了全新的道路一样,现在,立场倒转了。在杜克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从未见过的门扉与站在门边的阿列克谢。他看见阿列克谢向自己伸出了手,邀请自己通过门,走上一条与过去截然不同的道路。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杜克向阿列克谢伸出了手。


在注意到以前,他就已经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了阿列克谢的面前。从伸出去的指尖和掌心传回了源于血肉的温暖,他还触摸到了对方因为日晒而变得粗糙的皮肤。杜克的手触碰到了阿列克谢的脸,然后是脖子,未着铠甲的胸膛。


今天,就在这间房间里,从走进房间到坐下来倾听,他由此结识了一个多年以来都未曾真正认识过的阿列克谢。熟悉感、陌生感、亲近感、疏离感,所有的情绪和感觉在这一刻全都集中在了一起,变成了最为细致的触觉。他在阿列克谢的身上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手指与手掌,仿佛能够通过抚摸这具包裹在衣料与铠甲之下的身体来触碰到隐藏起来的灵魂,和与灵魂藏得一样深的那个真正的他。


连杜克自己都要为这突兀至极的肢体接触感到惊讶,可是比起自己轻率的行为更让杜克感到惊讶的,是自己轻率的行为没有遭到来自对方的拒绝。没有质问,没有抱怨,没有反抗,在最初的惊讶过后,阿列克谢就始终没有再对杜克触碰自己的手作出任何强烈的反应。他只是注视着杜克的脸,观察着杜克脸上的表情,温柔而宽容的默许杜克全部的所作所为。


杜克的视线在自己不断移动的手与阿列克谢的脸之间跳转着。与此同时,他记起了阿列克谢的姓氏·蒂诺伊亚之所以会被纪录在贵族名册上的理由,而现在的阿列克谢,毫无疑问,正是这个家督所当之无愧的继承者。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开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语——


“是被世人传颂的开拓者,还是罪大恶极的殉道者?”意识依然未能彻底脱离仍不断浮现在眼前的幻境,他用双手捧住了阿列克谢的脸,直视着阿列克谢的眼睛,问阿列克谢:“是哪一边?”


“那就得交由你来判断了。”


轻巧地捉住了其中一只柔软的手,阿列克谢将它拉到了自己的唇边,低头吻了一下。然后,这只被亲吻过的手就被注入了足以推开每一扇门扉的力量。


杜克已经提前预想到了:从今往后,在每一个月色明朗的夜晚,自己都一定会用这只手去亲自拧动发条——他会坐在一张被特意移动到窗边的椅子上,静静地凝视着自己手中那只“夜莺”扇动起金色的翅膀,对着从窗外落进来的月光,嘹亮而自由地啼叫着属于自己的歌声。


尾声一 被爱者与被爱者


在出门之前短暂的清晨时光里,杜克喝着茶,阅读了当天的晨报。与这个国家里的许多人一样,阅读报纸是一种近期才形成的新爱好,而他正在努力将之变成习惯。在今天,他跳过了开头几版里记载的一些琐碎报导,径直翻到了人物版的头条。


他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阿列克谢的照片。那张严肃的侧脸被篇幅占据了大半版面的头条报导所环绕着,像是在审视报导中所提及的内容是否属实——杜克相信当阿列克谢在刊载之前先一步收到这份报导的原稿时,他的脸上就带着这样的表情。“与理想对话的人”,报导启用了这个副标题来作为对阿列克谢的注解。杜克大致通篇浏览了一遍,在此期间脸上不时露出感同身受的微笑。


不知道当事人对这篇报导的评价如何?合上报纸以后,杜克愉快地想着。


阿列克谢曾提起过,报纸是一种回收民意的捷径,阅读报纸则意味着能用更简便的方式来回收更直观的评价。那么,坚持这个观点的骑士团长,一定不会介意杜克以阅读这篇报导来作为清晨喝茶时的一个小小点缀。


由阿列克谢与那一位共同倡导的改革自迈出第一步以来,至今已过去了数年有余。现在,正是到了该去收获一些成果的时候了。通过包含新能源的研究与广泛实用化在内,等等一系列让普通民众也同样能从中获利的政策使得改革派在民众之中的支持率大幅度上升。以及,因为那一位在外交方面上的支持,从邻国不断引进的新技术在这个国家内部的各个方面都逐渐得到了普遍的运用,因此国民对于这些于近期内突然出现在生活之中的新事物也都充满了兴趣。


良好的现状让皇帝与骑士团长意识到,眼下正是时机。从去年夏季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强制收回各家族名下封地的指示,由本国最为有力的武力集团——骑士团受命执行,最终使原本分散在各地贵族手中的零散的权力得到了有效地压制与收束,时至今日,恰满一年,夏天终于不再是贵族们集体进行奢侈享乐的季节。在现今的国家里,“贵族”的概念正逐渐由“上层阶级”转变为一种“特殊的头衔”,尽管与王室相连的血脉或曾经的功绩让他们能够享有比平民更为响亮的家督,可是实际被掌握在这些头衔特殊的家族手里的权力却非常有限,而且行为举止更会受到那一位与各地骑士团的监督。


同样的,为了能够代替原贵族们履行共商要事的职责,对于身份要求的门槛更低却能够享有与皇帝陛下共座议席的政府组织也随之应运而生。杜克正在认真考虑是否以最初的参选者身份尝试加入进这个尚不成熟的组织内去,不过自他透露出这个念头以后,有人就已多次在棋子与剑的比试过后,不知真假地为杜克终究不会加入骑士团表达出自己的遗憾了。


“竟会对这种事情无法释怀,简直不像是你。”


听着原邦塔雷公爵的抱怨,正在卸下手甲的现骑士团长左右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或许那并不是展现你才能的最好舞台。”


至于那个最好的舞台是否就是骑士团则另当别论,阿列克谢只能说——杜克的确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的特别。在数年之前邀请杜克与自己携手共进起,阿列克谢亲眼见证了他从起初的生疏到最后能够彻底跟上自己与那一位的步调,期间杜克展露出了不输给少年时期的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就像阿列克谢最初所看中的一样。


“尝试总不会是坏事。”


这就像被引进那扇名为“改革”的门扉一样,杜克想。当他终于从一个旁观者变身成了当局者以后,他才发现之前自己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层皮毛,真正需要去深入了解的东西则累积得比山还要高:不仅是知识,还有比身为身份甚高的公爵时,更为辛辣的社交技巧。通过不断地参与进改革的各个环节内,接触出生与成长经历都各不相同却拥有共同信念的人,他获得了过去自己所欠缺的独立意识与自我判断能力,以及一个更坚强、更有力量、更不易被他人所左右迷惑的内心。

至此,杜克能感受到自己在与被笼罩于家督光环下时相比,已经踏踏实实地成长了,而这种成长也让他更深切地意识到在成为原上层阶级的众矢之的以后,阿列克谢对外变得越来越圆滑也越来越擅长与人对话并非是自己的错觉——他对此感同身受,尽管直到现在,他们本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厌恶那些意义不明的社交。


“好吧。”凝视着杜克,阿列克谢用卸下手甲后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对方的脸颊。“我并没有强行阻止你的打算。我尊重你的选择。”


说完以后,阿列克谢自然而然地想要缩回手,但在那之前,杜克却抢先一步将自己的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因为始料未及与尴尬,阿列克谢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尽管也不能算作是什么新发现,不过杜克始终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阿列克谢·蒂诺伊亚在各种各样的公事场合里都足已堪称无懈可击,可是一旦回归到了私人时间下的私人场合里,又往往会显得有些迟钝。交往越深,破绽越多,在与杜克独处的时候,这位万能的骑士团长就又轻而易举地变回了普通人。


像所有彼此眷恋之人一样互相拥抱对方的时候,杜克听着阿列克谢近在耳边的低语:


“等这些事情都再告一个段落以后,你能陪我一起休个长假吗?”


享受着从对方的口中与胸中传来的声音,杜克闭上了眼睛。


“我很期待。”他回答。但是现在,他又的确更期待能够立刻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杜克的手指开始慢慢游走在卸去了铠甲后的上衣外面,然后是在上衣的里面。这些动作曾被重复过很多次,并且,总是由他开始,然后施加在他身边变得腼腆而且也逐渐变得僵硬的身体上。或许这些举动完全利用了阿列克谢对待自己时独特又被动的温柔,但是到了这个地步,在杜克的心里已经不会为此产生任何的负罪感了。


不需要自己改为选择进入任何的舞台,甚至不需要更多表露在语言上的多余的倾诉。他们之间被某种更紧密的东西给连接在了一起——对彼此的忠诚,对自我的忠诚,对国家的忠诚,对信念的忠诚,那些都是从很久以前便已开始的,而且注定还会一直延续到很久以后。


尾声二 骑士与夜莺


阿列克谢往自己的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上衣。扣上最后一颗纽扣的时候,他所想着的是这身绸缎的质地摸上去就像杜克后背上的皮肤一样光滑,还带着让人难以置信的低温。


确认了眼下天还没有亮,坐在床边,他边整理袖口上的褶皱,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里不是邦塔雷公爵宅里华丽的卧室,也不是骑士团宿舍房间中的任何一间。这里是旅馆的房间,空气里带有邻国所特有的潮气。在睡过去以前,他忘记了该要打开风扇,所以现在的房间里有些阴冷。尽管时节已然入夏,但是天气并不炎热。阿列克谢清楚在这个国家里,如此的低温才是常态。


这种常态的低温孕育了技术,也孕育了技师们冷静、沉稳的性格——和这样的技师们谈起与本职相关的话题时,所能获得的那些条理分明、思路清晰的回答,会让交谈进展得极为顺利,也会让他觉得在邻国度过本次久违的休假,决不失为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休假期间,他们的手上掌握有足够的空闲时间,能够纯粹以观光为目的在邻国的街上散步,也获得了以私人名义前去拜访好友的机会。正是这位身为学者的好友,不间断地将只在邻国出版发行,其上刊登有新资讯与新发明的工业期刊邮递给远在他国的阿列克谢,让他不至于因为工作之故而完全抛下长久以来的兴趣——他特意预留出了一些时间,准备当面向这位好友表示自己真挚的谢意。


他记得他们在拜访好友的过程之中度过了一段同样让人深感愉快的时间,自己也在共进晚餐之后谢绝了好友留宿的邀请,然后,他们一起回到了旅店的房间——至此为止,他所提到的全部的“他们”,指得都是自己和杜克。这里是旅馆的房间,他能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和杜克一起回了旅馆。起初预订的房间有两间,然后,杜克在晚一些的时候离开了另一间房间,过来敲开了他的房门。他们像以往每一个共同度过的夜晚一样的进行了一番闲聊,以及一些私密的亲昵举动。


而现在,在这间旅馆的房间里:他在,外衣在,他的书在,沿路散步时兴起而买的小挂件也在。


——杜克呢?


他确定直到自己入睡之前,杜克都还躺在他的身边。他还能想起杜克临睡前疲倦的脸,露出在被子之外的细腻皮肤白到仿佛能在黑夜里发出光。以及,虽然房间里因为他的疏忽而变得阴冷,但是在他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他身边的位置还是温热的。


看来,杜克的确没有从他的身边离开很久。但是,这也丝毫不有悖于眼下杜克不知所踪的现况。


——杜克究竟到哪里去了?


阿列克谢查看了自己房间里的浴室和阳台,也敲了隔壁房间的门,可是他要找的人并不在这些地方。他快步通过走廊,下了楼梯,径直穿过旅馆底层空旷的大厅。最后他走向了通往旅馆后院的门廊。


踏进门廊的同时,阿列克谢就看见了杜克。杜克就站在旅馆落满月光的后院里,任由无所束缚地披散在背后的银色长发一直滑落到了自己的腰上。阿列克谢沿着门廊缓缓地往前走着,直至来到了杜克的背后,方才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确信只要自己故意发出些什么动静,杜克就会回头。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欣赏着杜克被笼罩在月光之中的背影。


他猜测杜克一定是在夜里偶然醒来时,听见了从窗外传来了某种让人耳熟的啼叫声,才会匆匆从床上起身,来后院里找寻的。只是,或许先一步离开房间的杜克,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在任何一处的枝条上找到引领自己前来此地的目标,可是后一步抵达此地的阿列克谢,却的的确确已经发现了自己所在找寻的东西。


在寂静无声的夜晚,穿过一条再无他人的林间小道,于枝叶低垂的树下。


骑士找到了他的夜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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