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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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手·TOV·阿列克谢中心】Another Beginning(Ⅳ-002/003)

[2014/3/25-2014/5/23]


※大纲/masaki0701


Ⅳ-002


在阿斯比奥的某间建筑物内,一场简单的婚礼正进行到尾声。


一位姓莫尔迪奥的女性魔导士一敛平日钻研时的严肃神情,现正满脸幸福的微笑。她是阿斯比奥人,在阿斯比奥出生、由同样为魔导士的双亲抚养长大,可有着这样正经血统的她,决定要与之结婚的对象却是一个底细不明的克里蒂亚人。这个决定在学术都市中引发了不少质疑的声音,但两人认同彼此的信念,随后为彼此所吸引,并且决定走到一起的意志最终坚强地抵挡住了所有的质疑。莫尔迪奥知道名叫赫尔梅斯的鳏居克里蒂亚人在故乡还有一个女儿。虽然这个充满人情世故味的事实让早已习惯于投身在研究中的莫尔迪奥感到了不可思议,但她还是以女性与生俱来的温柔接纳了它。


最后,相比之下反而是赫尔梅斯更难作出那个再度结婚的决定。要知道朱迪斯今年就满三岁了,已到了会记事的年纪。在这个时点偷偷瞒着身在特姆萨山上的女儿与别人结婚,这样真的好吗?因为赫尔梅斯的心无论何时都向着女儿,所以在这颗向着朱迪斯的心里,自然也为结婚一事产生了诸多不可避免的顾虑。


只不过爱情是炽热的,无论身在哪个年纪、哪个身份都无法将爱慕之情彻底抑制隐藏。因此对于赫尔梅斯而言,无法邀请到好友的阿列克谢观礼,恐怕就是此时唯一的遗憾了。


而被赫尔梅斯所记挂着的阿列克谢,自然早已提前得知了好友将要结婚的消息。可惜的是哪怕他有心祝福,那句迟来的道贺也不得不延后到数个月以后了。就在阿斯比奥内的婚礼正举行之时点,阿列克谢正带领着一支人数相比寻常要稍少些的队伍,行走在广阔的世界之中。


放眼远观着地平线,阿列克谢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内心也在不知不觉间为兴奋所占据。


如同这位现年二十六岁的骑士过去所言,这次的行程路径涵盖了整个特尔卡·琉米雷斯上全部存有人烟的大陆,帝国管辖下的所有城市都将成为这支队伍的落脚点。只要是对骑士团规章略有了解者,都会立刻明白这并非一支普通的远征任务队。


这是一支巡礼队。

在队伍离开扎菲亚斯前,唯一被下达给这支队伍的任务是踏遍世界、传播善行。眼下,这支由阿列克谢所带领的巡礼队已经走完了预计路径的三分之一。在此期间,身为骑士惩恶扬善的职责自然是未遭怠慢,而巡礼所背负的另一职责更是被贯彻到底。巡礼队之所以有别于远征队,便是这支队伍除了需要脚踏实地的执行任务外,还额外带有一种公示性质。


此公示,必然是为帝国上层所首肯的。至于由巡礼队所携带公示的对象则有多种可能性:或是某件武器,或是队伍本身——又或是一个人。对此,队内成员全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而这份沉默的理由并非出自于不信服,而是没有开口多言的必要。


当成群的魔物袭来时,第一把出鞘高举迎上的剑便能说明一切。


——白骑士之剑。骑士团内代代流传至今之剑。

单从外型而论,笔直流畅的剑身使此剑显得刚毅锐利,却又不失骑士应有的矜持。可本次巡礼之实质,并非是再次向世人展示这把保存在骑士团内部的名剑。


手持有白骑士之剑,面对成群结队奔腾而来的魔物毫无惧色;剑出鞘后的正姿一挥,便显出持剑者的正气凛然。阿列克谢的双眼紧盯着自远而来的飞扬尘土,沉声下令:


“各小队准备迎击!”


紧随着队长的话音落下,勇气立即在队员的胸中升起。四十余名骑士有条不紊地上前迎击,所经之处布满来袭魔物的尸体。


踏遍整个世界,只为向全帝国展示一个人。


随着最后一匹魔物的倒下,阿列克谢缓缓让剑重新入鞘。整场战斗下来,巡礼队一方士气漫溢、未伤一人:显然,巡礼队长的头衔和白骑士之剑,他都取得的当之无愧。


这是这支巡礼队组成以来首次遇上成群结队袭击而来的魔物,也是加入巡礼队的杜克第一次见识到结界以外懂得主动袭击人类的魔物群。先前,杜克也参与了那场和魔物群之间的战斗。诚然,鲜少步出结界的杜克在与魔物为敌的经验上仍有所缺漏,可不俗的剑术加之他人的配合却让整场战斗渡过得无惊无险。


眼下,途经过几名负责从尸体上剥下战利品连同处理尸体的队员,一心不乱地找寻着目标的杜克很快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较为空旷的地方,正与几名小队长讨论着巡礼队往后计划安排的阿列克谢。各自确认完毕往后的动向,几名注意到杜克的小队长向身为队长的阿列克谢行了一礼,随即又面向杜克略一颔首,接着便先一步离开了。尽管没有直辖管理的小队,但杜克在骑士团内的职位在名义上仍比一般小队长要略高一些。他虽不至于像队长一样接受下属们的行礼,却也被小队长们当作上级尊重着。


所以,若没有再次遭遇到如魔物袭击般的紧急事态,他和阿列克谢的谈话便不会有人来主动打扰。


“感觉如何?”这次的谈话是杜克主动接近,结果最后却还是由阿列克谢先开的口。


杜克点头作出应答:“是一次能被当成经验看待的战斗。”


阿列克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这番提问的本意就是想要得知杜克个人的感受。之前和魔物群的战斗,无疑对整支巡礼队而言也是难得的经验,可战后队伍的状况借由听取各小队长的报告便可得知,毋需特意过问手下没有直辖小队的杜克。


与特意从骑士团范围内选拔出来的精锐小队不同,杜克是以个人名义被邀请进入这支巡礼队的,而那个邀请者则是巡礼队长本人。由此也就不难推论,在阿列克谢眼里杜克的个人成长被看得和队伍的成长同等重要。


“实战是积累经验的最好方法。以你的实力,想必也不会轻易输在区区几匹魔物手上。”


听着阿列克谢的判断,杜克没有再次开口,只是沉默地点着头。


双方单独相谈的场面没持续太长时间。没过多久,就有一名队员谨慎地靠近过来,表示有需要向队长报告的事宜。那名队员带来的是对魔物尸体的善后处理终于彻底完成后的清点汇报,阿列克谢当即表示愿意一同前往素材堆积的现场听取报告,只留下杜克独自一人在原地继续沉默地思索着。


可惜此时放任杜克陷入沉默的阿列克谢尚未能察觉,随着巡礼队的脚步在地图上越走越远,逐渐点滴积累在杜克身上的不仅仅是经验,还有几乎与经验同等的迟疑。


最初走出结界的新鲜感一旦平复,掩盖在其下的疑惑立刻随之出现——杜克未曾想到巡礼一事竟会来得这么快,他意识到曾经的自己实在是将参与这次巡礼想象得太过乐观。阿列克谢首次邀请他参加巡礼是在一年以前,这也就意味着,那个男人只用了一年就打点好了帝国内的一切,铲除了所有可能的障碍,铺平了此次巡礼的道路。


杜克自认从初次见面开始就未曾看低过阿列克谢的能力,可现在,他发现阿列克谢的能力之强根本就超越了自己的想象。比如说现在正被阿列克谢所握的那把白骑士之剑作为骑士团内代代流传下来的名剑,当然不会一直逗留在阿列克谢的手中,必将在遇到恰当的时机后便归还入库。而归还白骑士之剑的意义,是整支巡礼队内成员乃至整个骑士团内的骑士都十分清楚的,杜克自然也并不例外。


只有杜克自己明白,他最初起意想要加入这支巡礼队的那个理由并不高尚。暂时脱离,甚至可以说成是想要躲避由皇帝和阿列克谢共同策划针对向评议会的这场权力斗争,是他答应阿列克谢邀请的本因。可此时此刻纵观大局,一切的脱离或躲避都已经不具备太大的意义:这一场本该历时长久的斗争,竟然已经快要以阿列克谢的获胜来宣告终结了。


这一轮计划走到了末尾,却并不意味着权力斗争的告终。这位年轻的贵族骑士疲劳地想着。

这一次的胜负将会被累积计算,然后棋盘上的棋子将会被清空以便于腾出下一场棋局的盘面。在下一场棋局中,唯一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归还了白骑士之剑后的阿列克谢将会取代眼下被评议会和克鲁诺斯十四世轮番操控的傀儡骑士团长,在那个棋盘上累聚起自己的棋子,继而掌握到属于他自己的主动权罢了。而从最初的传话者到被编制进入阿列克谢的队伍,杜克深知只要皇帝和未来的团长有心继续与评议会争斗到底,那么在下一轮棋局中,自己也依然不会具备在权力斗争中决定自身进退的资格。


越发为自身在帝国之中的处境感到苦恼不已,随着巡礼队的足迹在地图上渐行渐远,杜克也曾尝试着想要专注于巡礼去暂且甩开这些苦恼和疑惑。可避而不提那些苦恼和疑惑后,还能出现在杜克面前的就只剩下结界以外鲜明的自然与在高空之中流转不定的风——这又使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甫一退役即踏上云游之行的多雷克。


他想起了曾经仰头看见的满天星辰。

如果不仅仅只是仰望那些星星,而是自己亲手抓住那些星星——


模仿前任团长的行动,此刻也成为了一种候补的选择:不是暂时从权力风暴中逃开,而是遵循自己的意志决定自己的道路——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立刻诱惑了原本沦陷在迟疑之中的杜克。


而后那次至关重要的夜谈发生在巡礼的尾声。


此时的巡礼队离开扎菲亚斯已将近一年,时间亦步入了翌年的六月中旬。回程的路途也已踏过大半,队伍中弥漫着旅途将要结束的不舍与渴望归乡的情绪。


当晚的巡礼队驻扎在一处名为夏伊科斯的遗迹门前。此地尚处于伊利奇亚大陆范围内,可距离佩奥其亚平原已经非常之近。迎着夜晚扑面而来的热风,杜克找到了独自一人行走在遗迹之中的阿列克谢。巡礼队的行程中,并没有进入遗迹内部的预定,因此此次单独深入遗迹仅仅是出于阿列克谢个人的兴趣。


“这里的建筑结构非常精致。”不知是否已注意到了走近的杜克,阿列克谢喃喃自语着,手掌在早已坍塌过半的一处石柱上来回摩挲。


“为什么要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花费大力气建造这样的建筑呢?古代人的想法的确让人难以猜透。”


语毕,阿列克谢转身,视线便正对向了靠近途中有意放轻脚步的杜克。


“这种难解的谜题,不就是你和阿斯比奥人对遗迹感兴趣的原因吗?”既然自身靠近的气息早已被察觉,杜克干脆加快了脚步。穿越过星光下石柱投射在地面上的阴影,他走近了仍自顾自若有所思的阿列克谢。等到距离已近到方便两人进行谈话时,杜克才继续开口说:“我原以为你会让队伍在今晚加紧赶路到阿斯比奥驻扎。”


他的疑惑在一时之间没有得到回答,而杜克也像并不十分期待得到回答那样的四下打量起了遗迹内的草木。似乎队伍在此地驻扎的唯一好处就是能够方便阿列克谢和自己的谈话,此时的杜克突然有了这样的错觉。双方又如此静立了片刻后,终于,由阿列克谢再次打破了石柱阴影之下的沉默。


“怎么样,这次巡礼?”如果说先前短短数句的对话之间,阿列克谢的谈吐中还带有巡礼队长应有的语气,那么眼下那份存在于上下级之间的僵硬已经完全消除了。他往后倚靠在了石柱上,语气随意地如同在和朋友打招呼一般。“算得上是一次不错的旅行吧?”


感受着游荡在白色石柱之间的热风,截然不同的两段记忆同时在阿列克谢和杜克的脑海内复苏了。

对阿列克谢而言,他所能回忆起的是早在加入骑士团以前,或者说,正是为了加入骑士团而在两片大陆之间来回独自旅行的记忆。对现在的阿列克谢而言,那段于少年时期不断在摸索之中设法竭力开拓自己未来道路的记忆显得十分美妙。沉陷在回忆中这一时之间的恍惚,让阿列克谢忽视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杜克。


“非常有吸引力——”


突然响起的声音一口气拉回了阿列克谢深陷在回忆内的注意力。尽管杜克开口时的声音维持着惯常的低音量,却仍足已让阿列克谢听懂其语气里暗藏的认真。


“这次的旅行真的非常有吸引力。有让人想试图将它继续延续下去的魅力。”


杜克平静却不容质疑地说着,同时,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此时此刻无疑正毫无遮拦地凝视着阿列克谢。

这一瞬间,有某种与往常并不相同的预感袭击了阿列克谢的头脑。


夏伊科斯遗迹里的交谈,无可厚非地成为了杜克·邦塔雷人生的分歧点。


不用急于作出决定。


阿列克谢记得自己这样劝说杜克,因为眼下甚至连诱使杜克产生这一念头的巡礼都尚且还未结束。夜谈的最末,他希望杜克再多加考虑一番,并且自己也针对这件事进行了一番考虑。只是一旦杜克的决心已定,或许其所作出的那个选择就再无变更的余地了。因为,尽管杜克的确是他和克鲁诺斯十四世在与评议会相抗衡时可以随意动用的一个重要棋子,但说到底,不论是自己又或是皇帝,他们都会将杜克自身的选择当作第一要义那样的予以尊重。

就像在这次巡礼中,阿列克谢将杜克的成长看得和整支队伍的成长同样重要,那么允许自己将杜克安排进巡礼队的克鲁诺斯十四世又何尝不对杜克的成长怀有期待?


如果能作出就此脱离骑士团和扎菲亚斯,独身一人继续延长旅行的决定也是成长的一个环节——阿列克谢只能用叹息来表达自己心中的遗憾,却不会强行阻止杜克从此自主偏折前行的脚步。帝国内不会有人阻止杜克就此脱下身上那件属于骑士的铠甲,就像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打算将骑士的铠甲强加到他身上一样。


杜克的退队申请在巡礼队回归帝都的第三日便被获准受理。经一番简单打点之后,第五日清晨,杜克便又一次站在了结界之外。与前一次走在浩浩荡荡的巡礼队之中不同,这一次跟随在杜克身边的只有阿列克谢一人,而且阿列克谢能够跟随的距离也仅仅到此为止。


面对将要踏上旅途的杜克,除了一个寓意送别的拥抱,这位未来的骑士团长并未过多的表露出自己的心情。随后,他以自己的名义,又代替了仍在王城内的皇帝向杜克送上了旅途的祝福。


此时的阿列克谢自然是于心中默默期待着或许有朝一日,当面前这位方才初次体会到旅行乐趣的年轻人在这个世界上旅行至厌倦后,自己能够获得再度邀请杜克回归骑士团的机会:那时的帝国,理应已经迎来了一个毋需一而再摆出不同棋盘的制度。眼下,不仅是阿列克谢,甚至连杜克或许都对那样的未来怀揣有几分的期待。只可惜同样是在眼下,亦尚且无人知晓真正等待着二人的事实却是阿列克谢·蒂诺伊亚与杜克·邦塔雷将要行走的道路至此已然一分为二,并且直至无比遥远的未来也再未找到重新得以并拢的可能性。


以及,与此同时,自阿列克谢加入骑士团后显得过于平顺的经历亦紧跟着杜克的离去而结束。另一道波折的阴影,开始渐渐地堆积在了他身前原先明朗的道路上,连赫尔梅斯那被取名为丽塔的第二个女儿平安出生的消息,也无法让已然成型的波折往好的方向扭转哪怕一寸。



Ⅳ-003


在王城内静谧的厅堂里,正进行着一场隐蔽而孤独的谒见。


相隔着一段君臣间应有的距离,阿列克谢看向陷入沉思之中的克鲁诺斯十四世。这一位的年纪比起阿列克谢要稍长,但是作为一位立于帝国顶点的皇帝,他仍然很年轻。年轻的皇帝有时也需要借助可信者的判断,才能正式下达一些大胆的决策,而在缺少传话者的现在,除了直接谒见外似乎已没有更好的方法。好在阿列克谢下一任团长候补的身份多少能被当成幌子,偶尔被皇帝单独谒见,也不至于在评议会内引起轩然大波。


只是瞒着评议会去单独谒见一名骑士,长此以往下去终究并非是明智之举。不过这种尴尬的局面或许在近期就会结束——这不是源自于阿列克谢的自主凭空猜测,而是在克鲁诺斯十四世为安排此次的谒见而特意送去的暗号中亦略有传达到的事。但在这次的相谈正式开始之前,在场的二人仿佛都先一步地注意到了此时隐约环绕在厅堂内的一种不可忽视的孤寂感。


杜克离开扎菲亚斯已数月有余,对此,显然克鲁诺斯十四世要更难以释怀一些。


“看来由德罗普瓦特卿教导出来的学生,大多都走上了与指导者相同的道路。”


阿列克谢从皇帝的话语中隐约听出了一分羡慕之情。除了杜克,他的眼前还浮现出了另一个本该站在皇帝身边的身影。他不由就此低声反问:“您是说,雷金殿下?”


阿列克谢提及的雷金便是当今帝国皇帝克鲁诺斯十四世的胞弟,一位格外热衷于云游冒险的王族,其剑术的指导者也同样是前任骑士团长多雷克·德罗普瓦特。他口中这一显得颇为鲁莽的提问没有遭到克鲁诺斯十四世的责难,甚至没能得到克鲁诺斯十四世任何言语上的答复。阿列克谢再次看向了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发觉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正浮现在克鲁诺斯十四世的脸上。阿列克谢曾见过这样的表情,可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于仿若已是在很久远之前所举行的那次御前试合上,当台下的一切骚动都无法被传递到高台上时,端坐在看台上观试的皇帝的眼神便与此时此刻相同。


克鲁诺斯十四世的视线应是望向了遥远之地的某一处,但并无人知晓帝国的皇帝究竟是看着何方,又究竟是看见了何物。这段无人敢于开口干预的神游持续了数分钟之久,直至年轻的皇帝再度亲自开口,弥漫在厅堂内的寂静方才得以被打破。


“再过几年,约德尔亦能够握剑了吧。”


话题的转变,让先前精神同样有所涣散的阿列克谢立即回神。他自然清楚这位立于帝国顶点的皇帝尚且没有子嗣。克鲁诺斯十四世话中所言名为“约德尔”者,正是先前于阿列克谢口中提及过的雷金的嫡子,也就是现今皇帝的侄子,在前月方才年满周岁。眼下便来讨论一名幼童的武学生涯似乎为时尚早,阿列克谢敏感地意识到皇帝此言话中有话。


“该由何人来指导约德尔握剑呢?”仿佛当真在思索般地缓慢说着,克鲁诺斯十四世的视线终于停留在了阿列克谢的身上:“帝国骑士团长,理应为不二之人选。”


派遣携白骑士之剑者进行巡礼,本就意味着下任骑士团长人选已定,而骑士团作为帝国的武力象征,何人有资格立于骑士团的顶点则向来由在位的帝国皇帝判断。帝国的法典上至今仍留存有“唯皇帝有权变更骑士团长”的律条,使得自认掌握有骑士团的评议会对此亦无法太过插手。


由皇帝御口断定现任团长当位者之勇武不足,可以成为更换骑士团长的理由。现任团长的为人软弱和在位四年内的毫无作为,做为堵住评议会的借口也已足够。想到能够顺势打压一番评议会的气焰,克鲁诺斯十四世的音调中便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愉快:


“差不多该尽早决定就职典礼的日子了,对吗?”


当阿列克谢·蒂诺伊亚二十八岁的春季,终于再次有蒂诺伊亚家之人获得了进入评议会议事堂的资格,不过并非是以当事人所不齿的议员之名义,而是以帝国骑士团长的身份。此时,在蒂诺伊亚家的墓园内,最新筑立的那块墓碑刚刚显露出些许陈旧之态——十年的时间,不快亦不慢,如果阿列克谢曾有意与德米特里就出人头地一事打赌,大概目前的这番局面还能算成是阿列克谢的胜利。


大约在不明底细的人眼中,由曾经于御前试合之中获胜的队长来晋升为新一任骑士团长的展开甚至能算得上是顺理成章。因此当远在丹格雷斯特的职盟联合首领东·怀特豪斯听见新上任帝国骑士团长的名号时,如爆炸般瞬间响彻职盟总部的笑声使得许多不明所以的职盟人受到了惊吓。


至于对其中曲折略知一二者,比如尚沉迷于结界以外的世界,偶尔才回到扎菲亚斯一次的杜克·邦塔雷,当他与这位新团长在帝都内某条街道上偶遇时,也绝不会质疑这一发展的合理性。只是他几乎毫无犹豫地便拒绝了这位新团长所提出的回归骑士团的邀请。


“我对于有所束缚的生活已经感到厌倦了。自由自在的行走也没什么不好。”收起道贺时脸上的笑意,杜克颇为认真地回答。这一次,不论认可与否,阿列克谢再次尊重了杜克的这一决定。


正是出于对杜克的了解,让他相信仅是一两次的说服应该无法使这个年轻人轻易改变主意。况且比起杜克的行踪和想法,还有其他值得骑士团长予以关注的事。例如自其上任团长以来,为了使骑士团内能够拥有更多新鲜的血液,平民加入骑士团的门槛被悄无声息地放低了。


作为必须稳固的第一步,阿列克谢花费了很大心力隐瞒着评议会的耳目,将这些平民出身的年轻人吸纳进了自己手中的骑士团。尽管在实际操作上确有困难,但这一早在他自己也和这群年轻人同样年轻的时候就已被设想完备的计划,仍按部就班地于暗中进展着。然而比起吸纳这些来自于平民之中的有生力量,如何保证由贵族骑士所组成的小队在未来亦能于全部小队之中继续占有一定的比例,则更让他颇伤脑筋。

如果能将贵族骑士与平民骑士共同放在一支小队内就好了。在规划排布之际,阿列克谢不禁动了将两种出身的骑士混编入队的心思,但他也深知这其中的困难之深,并非是现在根基未稳的自己可以冒险去尝试的——就算自己有说服评议会的本事,也暂且没法在整个骑士团内找到那么多不怀有身份偏见的骑士。


不过,一旦认真考虑起骑士团内是否真的有对同僚出身向来不报任何偏见的骑士,阿列克谢却是立刻就能想到一个:费纳斯·西佛。


或许不把混编入队的设想作为一种必将投入实施的方针,而仅仅是看作一种尚在酝酿之中的可能性——骑士团长未经多想,便将自己有意与那位在近期才刚升任上队长的骑士进行一番商谈的念头,告知给了在外待命的内务骑士。


不消数分钟,阿列克谢所在的团长室外便响起了敲门的声音。只是出乎阿列克谢的意料,推门而入的并非是那位金发的骑士队长。团长努力辨认了一番来者那张掺杂着惶恐且深深低垂下去的面孔,终于认出其是属于新成立的西佛队内的一名小队长。


“有什么事吗?”


尚未将这名小队长的到来和自己请费纳斯前来商谈一事联系在一起,阿列克谢的声音里带有不难辨别的疑惑。


“我、我听说团长阁下有要事请队长商谈——”小队长声音里带有明显的颤抖,那不稳的音调似乎在一瞬间将团长室内的气氛也带往了不稳的方向。


“的确如此。西佛人呢?”为气氛所感染,阿列克谢掩饰不住自身越发严肃的口吻,亦皱起了双眉。“怎么回事?”


接近于质问的语气让前来报告的小队长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在骑士团长严厉的视线下,他开始诉说。虽然从来者口中发出的声音极低,可至少做到了语句之间的连贯。阿列克谢终于亲耳听到了那个早已被猜想到的答复:费纳斯·西佛队长,现在根本不在骑士团本部。


阿列克谢所感到的疑惑加深了。


“我并没有向外派遣过任何一支队伍的印象。”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已然提出过的疑问:“西佛现在人在哪里?”


“队长在今天早晨出发去德顿城塞了。”不敢再有分毫怠慢的小队长赶忙回答:“据说是德顿城塞的城门机关装置损坏了。评议会的议员来本部要求在装置修好以前,派遣一支队伍去讨伐本该被城门阻挡的魔物。”


评议会的名号出现在小队长的答复中,让阿列克谢心中一惊。


不知该说是不合时宜,还是时机太过凑巧。要知道自他上任以后,于暗中部署的计划就一直进展得顺风顺水,丝毫没有惊动到评议会的迹象。没想到事到如今反而在预料之外的地方被钻了空子——阿列克谢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闪现过了诸多的猜疑,可这些猜疑又被他所逐一排除了。先不提自己有无露出破绽。如果评议会的手里当真抓着了什么把柄,那么在议事堂里高调宣布才符合那群贵族的兴趣。反之,特意派人来骑士团,背着团长调用一两支队伍的做法实在太过麻烦又缺乏用于作秀的噱头,并不像评议会的一贯作风。


于是,将阴谋论吞回腹中,阿列克谢所能想到的理由就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个,但这个理由简直愚蠢得让他震惊。

示威——可能的理由只有这一个了:如今的帝国骑士团说到底不过是帝国评议会的附属组织,而评议会也向来都认为自己有权插手骑士团的内务——因此,才会以傲慢的姿态大摇大摆地走进骑士团本部,轻描淡写地对所见到的第一个骑士队长下达出击的指令。


“现在已经快要正午了,为什么一直没人通知我?”饱含有愤怒与焦躁的拳头垂在了桌面上,阿列克谢厉声责问面前的小队长。


“报告呢?一整支队伍离开本部,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份相关文件上报给我?!”


这一次,他所得到的答案再次变得断断续续。


“因为……因为评议会方面至今没有向我们队下达正式的派遣申请书……只是在早晨口头告知了这项任务。而且也没有德顿城塞方面传回的消息……只凭我们小队实在没法将这件事书面上报给您。”


阿列克谢看着小队长诉说着经过的嘴唇无辜地开合着,而小队长本人也的的确确是无辜的。这一点,阿列克谢又何尝不知道。他甚至能够想象到那个一身正气的金发骑士在听说这一紧急事态后,顾不得骑士团的规章流程,并怀有事态紧急下的评议会也必然会一反常态、迅速将正式派遣申请书递交给骑士团长的天真设想,一马当先带队去往德顿城塞的模样。


“队长当时是自愿带着几支小队去的……去德顿城塞,讨伐正在城塞附近徘徊的名为‘平原之主’的魔物。”


至此,这名小队长全部的口头报告终于阐述完毕了。


“你说……‘平原之主’?”


“平原之主”,那是徘徊在佩奥其亚平原上的巨大魔物,有着一般魔物难以匹敌的强大。

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待讨伐魔物的名字,年轻的骑士团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他僵硬的视线下,小队长沉重而缓慢地点了头。


面对着小队长这一下仿佛不知轻重的点头,阿列克谢仿佛能够看见在凭空之中有一道并无法为肉眼所见的阴影终于就此堆积成型,并狠狠地向自己抽打了过来。


将剑从最后一匹咽气的魔物身上用力拔出,费纳斯竭力维持住自己勉强还算得上端正的站姿,但几乎湿透到队服外侧的汗水和变得又快又浅的喘气却是怎样都遮掩不住的。先前在巨牛的撵踏冲撞下,队伍与魔物群之间的局势根本只能算成是一边倒,在全队费尽千辛万苦设法率先击杀了魔物们的领导者“平原之主”后,胜机才开始往骑士方一侧倾斜。


只要放眼大致扫过全队的状态,便能得知这次的胜利获得的有多艰难,气息略有所平复后的费纳斯不无感慨地想着:难怪需要一整道城门才能挡住这群魔物,单凭一支队伍就想要轻松守住城塞的确如同以卵击石般有勇无谋。单枪匹马前来的西佛队终究没有等到来自骑士团的后援,不过作为队长的费纳斯从战斗开始前已预先设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这也是费纳斯一抵达德顿城塞就向原本驻守在此的两支骑士小队提请了支援请求的原因。


回到总部后,必须立刻向骑士团长报告此次讨伐任务的前因后果才行,或许至今那位团长阁下对此事都尚还蒙在鼓里。与现任团长能算作是旧识的费纳斯并不难想象阿列克谢那张惊愕的面容。他心中早已有判断,眼下这种局面的形成大概与评议会一贯的拖沓作风脱不了干系。


思索至此,费纳斯的头脑里也渐渐升起了反省之意,被他握在手里的佩剑此时也终于重回剑鞘。与刚加入骑士团时的孤身一人不同,现在的他已是有妻儿的人了。而且,现在的费纳斯还是一队之长,肩上所担负的可远不止一人的性命,行事自然不能再像过去不假思索地冲入战局后从几匹魔物爪下救下一辆遇袭马车那样简单。反省了一番先前经由长年累月所养成的莽撞脾气,费纳斯意识到自己已到了该作出一些改变的时候。


看来在回家以前,最好请骑士团的治愈术师处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家这个温柔的概念让费纳斯心头一暖,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在心里想念起了家人。费纳斯立刻抬手打算统合仍逗留在现场的队伍做好撤收的准备。


——他注意到距离自己最为接近的队员好像在大声喊着什么,但是那低微的人声最后还是无奈地被更为庞大的声音吞没了。


下意识地回头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费纳斯·西佛错觉自己身边的时间流速变得缓慢,以至于本已奄奄一息侧翻在地的“平原之主”张开大嘴,露出獠牙的动作都慢得不可思议。可是比“平原之主”那足够惹人发笑的速度更为缓慢的,却是自己仿佛已经僵硬的身体。


然后,缓慢前进的时间完全静止了,家人微笑着的面孔就如同凝固般定格在了费纳斯的眼前。


仅有一息尚存的巨牛,那垂挂有两支獠牙的大嘴如蓄力般地张开了。在仍散落于德顿城塞门外的骑士们眼里,扑面袭来的电光与咆哮般的雷鸣一瞬间便彻底吞没了自家队长那道孤独的身影。


就在这数代以来始终被应用于帝国骑士团之内的陈旧体制或将迎来新生的时刻,从青年时期起便怀揣着坚定的信念与不屈不挠的勇气加入骑士团,以正当壮年的年纪成为了现骑士团中为数不多的平民队长的男人——费纳斯·西佛,他永远地在自己舍命守护住的德顿城塞门前失去了呼吸。


无疑,在这位骑士队长的心中也曾怀揣有壮丽的理想之花。可惜那些刚触及朝阳的花朵在尚未彻底绽放之前,便与猛然燃尽的生命之火一起过早地夭折了。


阿列克谢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此次独自前来到贫民街的意图。

或许他只是如散步般的在扎菲亚斯内四下随意走着,又或许是某个目的让他此刻站在了这条街道上。


眼下的时节已是秋末,街道两侧过于陈旧的建筑使得贫民街远比围绕在城墙内的其他地区更为寒冷。猛烈的寒风四下游走在建筑物的空隙之间,刺耳的声响吸引走了阿列克谢的注意力,以至于他竟未能注意到伊丽莎白单薄的身影究竟是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这一次的偶遇让他不知该如何言语。面对评议会时何其犀利的说辞全都卡在了喉咙的深处,思绪也如同遭遇冻结那样的无法转动,阿列克谢不愿承认此刻的自己在贝蒂面前竟感到了无所适从,他认为自己至少应该能够挤出几句发自肺腑的节哀之言。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最终打破僵局的人是伊丽莎白。


“太迟了,骑士团长。”


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伊丽莎白那与身影同样纤细的声音在寒风的咆哮中却显得清晰可闻。阿列克谢尚未明白对方口中“太迟了”的意义,而伊丽莎白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他只能保持着缄默被动地听取,可接下来对方的诉说却非常之短。以她与她的家庭所经历的这一切和将要经历的那一切而言,这番诉说实在短得不可思议。


“我相信你的确正带领着骑士团作出一些改变,未来也会让帝国同样作出一些改变。但是,太迟了。”


随着温柔的声线被风声吞噬,伊丽莎白的身影也随之残忍地消失了。只留下仍不知自己为何而来的骑士团长独自站立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他的心中充满了足已使人咬牙切齿的痛苦——他自认在关于计划全局的排布上从未走错过一步,而突发情况下所作出的全部判断也都是当下能有的最好选择。


但是,时间来不及。


改变现状的时间来不及,派遣增援的时间来不及,所有的时间全都来不及。从骑士团本部全速赶到德顿城塞只用了正常行军一半的时间,可是抵达时迎接他的依然是骑士的遗体。


一切就像那道温柔又纤细的声音所说的一样:太迟了。


费纳斯·西佛的死讯也在骑士团内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毕竟隔海于另一片大陆上扩张起自身领地的职盟已长久未曾来犯过,在这个和平已久的帝国里,一名骑士队长阵亡的事态实属罕见。只是这个死讯不过等同于突然投入水中的一颗石子,水面上在一阵波澜过后就又重新回归到了了无声息。对贵族骑士仍占绝大部分的骑士团而言,平民骑士的死并不值得去太过大惊小怪。


但不知从哪一个人口中走漏了一些风声,以至于最后所有热衷于传言者都知道了此事当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阵亡的骑士队长费纳斯·西佛,是自愿前往德顿城塞讨伐“平原之主”的。

于是,本已临将平息的水面下又出现了一些零碎的波动:何苦自己跑出去向魔物送死呢,人类作为人类而自由地生活在结界里,这难道还不够吗?


对此,骑士团长不无遗憾:看来眼下在他所掌管的整个骑士团内,只有费纳斯·西佛一人值得被后人传颂为真正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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