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TOB·岚月兄弟】赏月酒与赏花酒(4-6)

[2017/5/23-2017/10/6]


※想试着写一写人类时期的六郎,还有发生在岚月兄弟之间的往事。

※有少数的原创角色登场。自娱自乐,私设如山。


※部分信息参考了特典小说「魔女語り~魔が満ちる世界~」的内容。



(四)暮色



在岚月家当代兄弟里,排行第六的六郎头上共有五个哥哥。


在此之中,受命外出执行任务的三郎没有回来,那是在六郎十一岁的时候。与其他哥哥同样将三郎视为“兄弟里剑技仅次于时雨者”,当时的六郎无论如何也没法想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但不论是否能想得明白,翌年的他便代替没再回来的三郎成为了时雨的陪练,由此初次察觉到了横跨在“最强”和“仅次”之间那道无法被轻易跨越的沟壑。


紧接着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比六郎年长上两岁,恰好在当年年满十六岁的五郎于头一回独自外出奉公后的第四日,被下山打探情况的二郎发现倒在山脚下时已仅剩一息。独自在山下听取了五郎于遗言中坦白了自己的大意和失败,将五郎伤痕累累的尸首抱回家中的二郎把一切必要之事都逐一嘱咐过四郎后,留下一封信笺给当时在外修行不在家中的时雨,此后便代亡弟前去履行了未尽的任务并且同样进了死力。


“为报‘主公’·凯斯帕利格家于百年前出手相救流亡至此地的祖先的恩情,遂世世代代听其差使、对其敬忠”——此乃岚月家的家规。


虽说代代流有岚月之血者向来都自幼便会将这份视“敬忠”二字为最重的家规铭记于心。可也只有等到这一道不得不以死遵从的家规毫不留情地落到了自己的眼前之时,那些早已懂得把漂亮的说辞都逐一倒背如流之人,才会于蓦然之间醒悟到这一句短不过十数字的话语真正的分量究竟是几何。



四郎没有如约回来。


在第四天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水,通过道场敞开的大门向外张望了一眼暮色的少年还仅仅想成或许是在回程的路上耽搁了,又或是打算趁早向“主公”报告事成而先行去往了伯爵宅邸。


人总不愿意往坏处猜想自己在外的家人。


哪怕是岚月这样特殊的家族,在除去了那些背负在血脉之上多余的坚持之后,这些还非常年轻的剑士们对家人怀有的感情也都是十分朴素而近乎于寻常的。以至于纵使入睡前平躺于被褥中时,眼中所张望到的已是一轮带着些缺损的月亮,急于闭眼入睡者也还能将所有莫须有的揣揣不安全都压抑在表面的平静之下。


但是等到了第五天的下午,那一份酝酿在默不作声等待之中的平静却到底是被从外推开道场大门的声响所骤然打破。此时的六郎正在道场内看着门生们进行对练,边于手上脚上进行着自己的修行。而毫无预兆的,道场的门开了,家中一名并非门生、仅是平日里负责打杂传话的普通仆役回避着还在对练的剑士们,贴着道场边沿快步走到了停下动作的六郎面前,低声报告到:“时雨大人让您过去一趟。”


这几乎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


六郎收了木刀,放下了两边缚起的袖子吸掉了脖子上的汗渍,光脚套上木屐沿着长廊抵达了时雨的所在地——这间用于会客的房间正好是五天之前接待伯爵家使者的地方,进门来的六郎一眼便看见了数个单膝跪着的身影。尽管一眼看去便能知晓自己所等待着的人并不在这些人之中,只是还不等能看清这些人的面容,响起的招呼声便先一步吸引了六郎的视线。


“来了?”


出声者自然是派人叫来六郎的时雨。只说出短短几个音节后就重新抿紧的嘴唇让此刻他脸上的表情略显得严酷。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被时雨皱起眉头下的目光所注视的六郎刚想开口询问上一句,在他眼前站着的家主已再度低头看向了跪着的数人,接着,向着他们扬了扬下巴。


“继续说吧。”


六郎这才看清了跪在房间内的身影共有三个。而这三人拉下蒙面后露出的面孔,无一不与五天之前被从道场里叫走的门生们相同。其中跪在正中的那一个在听见时雨的吩咐后抬起了视线,嘴上随即看似迅速地吸了口气——若是听时雨的说法,他们应该早在自己抵达前就已面向家主说过些起头的话了——六郎这样判断着,并且暗自认为现在隔了叫自己来的这段工夫,报告者理应已经比之前更好地理顺了说话的思路……


可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眼前,听从吩咐的报告者似乎是将要开口发出声音,却又在临说出口前率先闭上了仍还带着一丝迟疑的嘴唇。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没有被等待报告者漏过。于是就从这一瞬间开始,遵循着某种计时的法则,不好的预感在每一秒里都接连不断地攀上少年的心头。


正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中逐渐高涨起来的不安,六郎跟着时雨一起投向门生的视线变得格外的锐利。而到了下一刻,就在兄弟二人的注视下,那多保持了片刻静止的喉咙终于颤动了起来。


从门生的嘴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


“非常抱歉……”


蕴含在视线中的锐利,至此仿佛都被这一番温吞的说法给全然弹了回来。六郎感到喉咙里有丝丝热气不断地自肺腑中往上冒——在反应过来前,那灌满了整个口舌的灼热气息已然变为了一句焦躁的话语:


“——四郎人呢?!”


应着弟弟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质问,时雨金色的眼睛在一刹那间瞥看向了他。这一道瞥看的视线在数秒钟后再度转回,岚月家的当代家主转而向着被打断了的门生点了一下头。得到了这番许可的门生由此停下了正履行着的报告,默默地将手伸进了自己的怀中。不消片刻后,又从合拢的衣襟内取出了用布包裹着的什么东西。


也许是因为有了前一刻的允许,才刚从怀里取出的东西比起按照规矩交送给身为家主的时雨,是面朝向六郎递出的。


门生不发一言地将双手向前抬起。那表面没有系绳的布包就在递送的过程中微微散开,随后便隐约露出了其中已无法被视为武器看待的东西。那东西吸引着少年发热的双眼。


一侧的刀口卷了刃,两段缠在柄上的布条也沾满了暗褐色的污垢……忘了该伸手去接的六郎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生手中露出在布外的东西看,一颗已于凝望中逐渐变得过热的头脑并来不及对眼中所见做出任何层面上的判断,接下来的话语就已分秒不让地涌进了他的耳朵。


“这是四郎大人使用的小太刀。只有这个掉在了现场。”


房间内一时之间被沉默所占据。明明连血液嗡嗡流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眼睑上侵占了一部分视野的睫毛也颤抖个不停,僵硬的唇舌却连一寸都无法移动,少年愣愣地站在原地。


打破了沉默的是时雨。


“……怎么回事?”


于这一句开口之前,率先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吸气,六郎的视线应声猛然抬起,之后又缓缓地转向了自己的大哥。等总算移到时,他便看见年轻的家主明明才刚发过问,嘴角如今却抿得很紧。


报告者再度顺应家主的询问低低地应了一声,接着就开始讲述起了自己所知的事态原委。


这番讲述中不得不率先提到由执行任务者预先制定的计划的轮廓:确认了暗杀目标前往伯爵宅邸时详细路线的四郎,本意在于计算好准确的时间在目标必经的山道上进行伏击。为此,必须先由同行协力的门生在前方装作强盗拦路抢劫制造混乱、以迫使目标搭乘的马车停在山道中段,并且起到分散目标四周围护卫人手的作用。


此刻归来跪在家主面前的三名门生,正是在这一计划中负责充当拦路强盗、诱使对方分散人手的人选。当时的三人按照计划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利用地形之便成功除去追踪上来的护卫后,也在短时间内抵达了事先选定好的汇合地点。


然而直等过了汇合时间许久都未能看见四郎前来的身影,也未曾看见半点事先定好的紧急联络信号。全然不知是何情况的三人至此稍作了一番商量,彼此皆达成共识后便潜行前往了位于山道上的伏击地点。


而在伏击地点,映入抵达门生眼中的是被染上一层褐红的山道上颓然倾翻的马车和散落在车轮附近业已损坏的二刀小太刀,还有数具虽说身着前往参与宴会的礼服,可外貌看来已绝非是人形的尸首。


也就是——“业魔”的尸首。


“若只以区区几人作为对手,四郎大人也绝不会……想必敌人是突然‘入了魔道’,获得了非人的力量——……”


换句话说,是这次的暗杀目标在遇袭之际由人变成了“业魔”?


隔着一层并不厚实的布,摸索着从门生手里接过的两把小太刀交叠的轮廓,听着这一番讲述的少年在下意识之中把它们捧在了手中。


有关于业魔的事情,六郎对此并不知道太多的详情。但确实记得曾听闻有人说过若是患上了一种名为“业魔病”的疾病,就会使人失去“人”的姿态,沦为“非人”的业魔。据说沦为业魔者的心智将会变得与寻常人不同,又说凡是沦为业魔者则无一不在身体素质上强于寻常人百十倍,故而看在为追求剑技而不断磨练自我身心的剑士眼里,将罹患“业魔病”者称作是“入了魔道”,倒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若是暗杀对象与围绕在周边的护卫,总共数人在突然之间“入了魔道”,那的确是任凭事先经过了如何周密的调查,都不可预测到其将会发生的事情。但是……


六郎的手骤然握紧了带着干涸血迹的刀柄。


“……你是说,四郎输给了业魔?就算如此也不能断定——”


也不能断定四郎已经送了命!


被热气炙烤得焦渴的喉咙突然能够发出声音,引得那一双瞪着门生的金色眼睛就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三名门生之中代为出言报告的那一个因此微微抬起了视线,看了一眼虽说在剑技上必然精湛过自己十数倍不止、可年纪却着实还比自己要小上许多的少年,继而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确实未能亲眼见到四郎大人的遗体。不过残留在现场的尸首数目也和事先调查所得的目标人数不符……‘也许是发生了什么所以滚落了山崖’,也做过这种猜测的我们亦分头在山道下方区域搜寻过一遍,只是那样的场合下实在没法找得很细,所以最后只好把……能够找到的东西携带了回来。”


也就是现今捧在质疑者手中的那一对小太刀……


六郎感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就好像拿在自己手上的并不是区区两件破损了的武器,而是其他什么更为重要的东西。


有一层凝固的暗褐色和另一层不规则的反光交替在眼前晃动。由此,就伴随着意识的转移,那一双垫在布下的掌心亦渐渐地变热了。热得让摊平双掌者既想要把两手攥得更紧,也想把手中的东西向着远方无限地掷出。而一阵接一阵仿佛同样无穷尽在体内翻涌的灼烧感,则督促着被热气不断冲荡的喉咙和嘴唇于无可忍耐之中毅然张开。


——想要大喊些什么,发烫到了极点的头脑中却遍寻不到半句可以说出来的话语。


少年的视线和重新低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的门生僵持着,词不达意的烦躁和无的放矢的恼怒全都汇聚在了眼中。直到那握着小太刀的手腕被人从旁握住。


六郎向着那一侧抬起了视线,时雨的面容自不远处映入了那双发热的眼中。


不带着半点多余的表情,那一言不发地握着弟弟右手腕的哥哥双眼看着弟弟。在这双眼睛里自然也凝聚着某种情绪。那情绪将出手制止者的瞳色映成了与少年相同的炽金。


六郎的牙关默然得咬紧了。


蜷曲的十根手指依然紧紧捏着被手心浸热了的布料,捧在身前的两条手臂却如丧失了力气般的笔直地垂了下去。从起伏的胸口里不间断地向外送出短浅的呼吸,六郎睁大眼睛与时雨对视着,在一呼一吸之间竭尽了全力不肯让湿热的眼眶中就此掉下泪来。


而到了下一秒,他看见时雨抿紧的嘴唇动了动。


“还有一件事。”


这一番从家主的口中道出的话语显然不是朝向弟弟而来的。与此同时,那只握住弟弟手腕的右手也就此松开。那条被松开的手臂随之微弱地摇晃了一下。就在六郎的眼前,视线略有所偏转的时雨再次开口发出了意有所指的询问。


“确实只有小太刀?”


有关于现场遗落,在先前的讲述中仿佛已说得很明白,可这句简短的询问却依然固执地自询问者的口中道出。无法理解家主询问的意图,原本已然低垂下了脸,只用听觉辨别着房间内发生事态的门生到了此时也只能茫然地点一下头,嘴里老实地作答。


“是。只有小太刀。”


至此,偏转向一侧的视线又应声收了回来。时雨重新将目光转向眼前,横卧在双眼上的眉头若有所思地微微皱起。


“哦……”


随着嘴里低声道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应答,年轻的家主盯着弟弟的视线再度变得蕴含满了热意——在这件事上,时雨似乎全然没有隐藏起自身意图和情绪的意思。所以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若是无法从问出口的话语和此刻的眼神中察觉到年轻家主的心情,那错得也绝不是企图将自身的考虑向着眼前血脉相连的兄弟予以传达的那一方……


但这份“传达”却着实落了个空。


就在时雨的面前,六郎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前方。他旁观了寥寥数句对话在眼前短暂地展开,自身却丝毫也没有表露出想要由此接上对话的意思——听见了,却不再为此作出半点的反应;之于此刻的少年,比起茫然地去期待于月落后仍会升起新的朝阳,他心中的天平上承载着死的砝码的那一头已向着无底的深渊接连不断地坠了下去。


或许之前态度激烈的质疑,仅仅只是为了反驳那份从昨日太阳下山后起便牢牢攥住了自己内心的不安。然而这一番脆弱的反驳已在那只有力捏握住颤抖手腕的手掌下破碎了。


止住了从手腕到手臂的颤抖,六郎的两手重又动了起来。经过了两三次简单地折叠,他手上那团在此前一次次的质疑中逐渐变得零散的布,竟被好好地包裹回了原状。


可已像残留在布面上的褶皱一般布满了心上的裂痕,却无法像一块布料一样轻易得被抚平。


将包裹好的东西——被视为四郎遗物的小太刀平举向前,当这件东西被递送到家主面前时,六郎低下了眼睛。


“请收好,大哥……”


嘴里没再发出更多的声音,闭上的双眼也低垂着视线;在看不见眼前和房内一切,只能通过听觉判断房间内动静的少年耳中,房间内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直到数秒钟过后,感到手上一轻,明白东西已被时雨接过的六郎默默地行了一礼。


“我……去通知门生做好相应的准备,很快回来。”


紧接着,那只光脚套着木屐的脚跟向后一转,少年的身影全无一丝拖延地跨出到了门外——如此一来,已无从看见身后另一道追随自己背影而来的金色视线,面向着门外的他只能见到外界的一束阳光在眼前浑浑噩噩地落了下来——那浑浑噩噩的光线,仿佛也将暴露在光下缓缓前进的影子照成了浑浑噩噩的模样;就在套着木屐的脚再度踏上长廊的前一刻,面无表情朝前走着的六郎突然向着徒留有晴朗的天际猛地抬起了自己的视线。


骤然映入眼中的刺眼光线,让他不得不眯起双眼。而至今为止发生的一系列事态,从虚无的等待到等待的破灭、从徒劳的辩解到辩解的破灭,种种一切都像是将膨胀在心中的哀痛尽数实体化了那样,从四面八方将少年的一颗心挤压得肿胀不堪。


正是为了能从眼前毫不留情的现实里逃避开片刻,如今独自站在廊下的少年才将目光投向了仅有一束束光线流泻而下的高空。


但不论企图从眼前逃开的少年如何暗自祈求着片刻的庇荫,从这一秒到下一秒,自行向前进展的事态都已然像是不愿让少年的心能有片刻喘息余地般地骤然往前不断推进着。



伯爵的使者是在天黑前抵达的。


那时,供奉在香炉内点起的第一轮香还没燃尽。就在有使者来访的通报声传进门来之前,帮忙布置的仆役都已退出到了房间之外。袅袅升起一缕细烟的线香前只剩下兄弟两个。将握拳的两手放在膝头,六郎的眼睛盯着那几根在一抹烧亮的红光中簇簇落下白色灰烬的香头看。


告知门生原委、督促其继续修行,转而再回来一同布置、点起供奉的香火——在仅仅走着行动的这半天里,身体的消耗当然不及修行时的十分之一,可如今少年的手脚就像做过了一整日刻苦修行那般地隐隐发麻。


光线从门外和窗外偏斜着落了进来。眼角余光之中能瞥见渐渐偏西的斜阳晒着衣袖和袴的边沿,耳中似乎也能听见在暮色中回归山林间的稀疏鸦声;少年和大哥一起并排坐在摆在香前的坐垫上,眼睛都同样望着经过了一番清理整备后垫着一角白布放在香前的两把小太刀。


彼此之间默默无语的兄弟二人,本来似乎都各自有哀愁的心事。而伴随着擦拭干净刀身的二刀小太刀将一缕褐色的夕照从窗外引进房内,一道拉长的影子出现在了房门口。来访者所穿那身与此前兄弟拜访伯爵宅邸时所见大致相同的制服,到了此刻也透着一股从门外暮色中携来的昏沉气息。


大约是在六郎应付门生的时候,作为家主的时雨也已差人往凯斯帕里格伯爵处去信,好大体上向“主公”道明发生的种种情况。此时使者的来访,自然正可以视为是那封去信的回音。于此,当时雨挥手令为来人引路的仆役退下后,前来的使者便直接迈步过门槛进了门,并且在房间内腰身笔直地站定——


显然,来访者并不像岚月家那样有在灵前奉香跪坐的习惯。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六郎只好赶紧从坐垫上起身,而等到时雨也慢慢地以手撑地从盘腿所坐的坐垫上站起了身子,那进门来的使者才按照礼数对兄弟两个欠身鞠了一躬,嘴里不慌不忙地说到:


“承蒙二位起身相迎,此次在下作为伯爵阁下的代理人前来……”


口中说着听似彬彬有礼的话语,重新直起身体的使者将一次也没有朝向过香炉的视线来回地在兄弟二人身上跳跃过了一番,嘴里又低声地道出一句:“……首先还望二位节哀。”


就应和着来访者所说的哀悼,面向香炉的六郎睁大的双眼沉闷地眨了一下。待到纤细的睫毛拂过了一次下眼眶,少年便感到自身怀有的哀痛已被那一句语气不重不轻的“节哀”勾起,和不远处使者毫不遮掩投来的眼神一起,如针扎般地刺激着自己的心。


那是一种旁人难以切身察觉的痛苦。


恰如从点燃香头上摇下的滚烫灰烬落在指腹,恰如除去滚烫灰烬后的指腹上一道被卷刃刀锋与磨刀石擦开后仍还隐隐渗着血的细长伤口。


将他人的悲痛置身于事外的使者当然不能体会其中分毫,甚而就连并排坐在一起长达数十分钟之久、却始终默默不语的大哥也像是无法彻底体会到此中的全部。以至于光脚站在坐垫前的少年只能独自品味着那份痛苦在心底酝酿发酵;以至于明明十分清楚眼下的场合并非是该由自己出面回答,那道从少年的喉中钻出的声音却依然率先盖过了窗外暮色里的嘈杂声响,抢在任何人发声前将一句话格外响亮地说出了口:


“——能为‘主公’敬忠而死,是我等应有的结局……是本愿!”


冒然而起的话语,响得足以惊飞落在窗外树上偷听的寒鸦。


眼中闪烁着钻透暮霭而来的褐色的夕晖,少年紧贴在袴上的两手十根手指在这一刻无一不颤抖着张了张。


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就此回荡在了房间之内,绕过了门槛、绕过了房梁、绕过了窗边,又轻而易举地就为被其绕过的一角白布、布上的刀、布后的香炉、香炉中的线香,乃至于线香上的细烟都一并安上了某个名为“敬忠”的头衔。


想来也只有说者知道,将那“敬忠”的头衔作为抵抗的盾牌或蒙眼的布条来使用,人心中怀有的痛苦也就能随着某种从肺腑一路烧到喉头的灼痛感,一并稍稍地有所减轻。只是就在让脱口而出的话语钻出喉咙后的数秒,说成是注意力的转移也好、灵机一动也罢,说者的头脑似乎也在同时联想到了那一番安上“敬忠”头衔的说法一旦落在了别人的耳中,无疑也将成就出一番“漂亮的说辞”。


是的,“敬忠”的说法当然是听来“漂亮的说辞”……


默默地咀嚼于这句仿佛自虚空之中凭空降下后,就一头钻入头脑中的念头,少年感到自己的掌心冒出了汗来。


跃动在他胸膛中那颗还被悲痛占据了大半的心依然时时刻刻地影响着他,使得这半日以来也常常沉浸于虚空中的头脑无法像过往那样正常地运转,亦让头脑变得僵硬之下的少年无法顺畅地判断出事物说法的好坏。


然而早在准确判断出好坏之前,便已预先认定了某一些说辞听来是“漂亮的”。就好像在头脑有所意识之前,就已先本能地对着本该高高在上的“敬忠”二字逃避着伸出了手。有某种比凭空浮上的念头更深地刻印在头脑里的思绪正悄然地影响着如今无法好好作出判断的少年,不声不响间便搅浑了那道分隔在真心与昧心之间的界线:


对于听命于“主公”之人,向“主公”“敬忠”当然是必要的;在应答代理人时,“漂亮的说辞”也是必要的;这样一来,“忍不住说出口”的话语,似乎也摇身一变成了“应该说出口”的话语。


由此一来,便无关于最初说出那番话语的本意究竟如何,如今已将一番话语说出口的六郎便囫囵地认定了自己的说法在当下的场合里,理应能算作是合情合理。而再接下来,就用双眼抛出“如此以为”的视线凝视着使者,潜心等待着回应的六郎便心安理得地看见了使者那张同样映着暮霭的脸上,两片合拢的嘴唇动了动,似是就此流露出了将要开口的意思……


但原本顺利往前迁移的风云却在瞬间变了脸色。


“——是吗?”


恰如暗中刺出的一刀割破了褐色的夕晖,又如一阵风搅乱了笔直向上的细烟。将要张开的嘴唇被骤然定住,笔直看向前方的双眼骤然瞪大,一道不属于使者也不属于少年的声音自房间一角骤然响起。


锐利依旧地带着一抹一如既往的金色亮光,说话者眯起的眼睛以切开周遭笼罩下来的昏沉暮色之势投来——时雨道出的一声反问,几乎在霎时就吸引了在场另外二人的视线。并且在转瞬之间,那年轻的家主便已将本来紧盯住来访者的视线向着身侧一瞥。从那两眼中投射而出的金色目光,便如同没能收住般地径直投向了自己的弟弟。


原先预想中应有的下一步骤,被介入的时雨所打断。被大哥的视线所盯住的六郎在一时之间并不能明白促使事态发生转变的缘由,而就在被这番“不明白”堵住了自身口舌之时,少年的呼吸已跟着加快。


那加快的呼吸随即迅疾地鞭笞起了此前几乎已没能正常运转的思绪,于是头脑中被迫再度运转起来的思绪就在一眨眼间让睁大了眼睛的少年认出了那暴露在自己眼前的眼神:仅隔了半日的工夫,从这同一双眼睛中射出的眼神已有了截然的不同——此前一把握紧手腕盯住自己看时,燃烧在双眼中如摇曳火焰一般灼灼的光彩在此刻竟已分毫不见了踪影……


这更加像是在那一日的午后于廊下不期而遇之际,深感无趣的被搭话者随性地扭头去观看那些浮荡尘埃时,眼中所呈现出的厌倦模样。


惊异于那厌倦的模样毫无预兆地显现在眼前,六郎一时之间因为极端的惊讶而忘了还以回答。也正是在少年愣住了神的这短短数秒里,全然不顾没能反应过来的弟弟,像是已看够了弟弟的时雨再度把视线移向了使者,接着紧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套着白足袋的双脚以不将此时应有的任何规矩与来访者放在眼里的架势,大步流星地带着身体向后倾转,直至一步跨出到了房门之外——


迈出的脚步踏在门外地面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年轻的家主那道仿佛丝毫不识何为遮掩的背影,无疑给仍在房间内逗留的二人留下了极其鲜明的印象。


尽管先前时雨朝向自己投来的嫌恶神色在心中扬起的惊讶还没散尽,可此刻已没法再多去顾及自己的错愕。只经历了不足一瞬的迟疑,六郎亦跟着有了行动。处在情急之中的少年跨出一步挡在了敞开的门前,像是要用自己的身影去挡住来访者追随着不合道理离场的哥哥看去的视线。


紧张地睁大了眼睛,面对着作为伯爵代理人来访的使者,从少年的口中仓促地道出了一番临场想出的说辞:“万分抱歉!伯爵阁下特意派您前来吊唁的厚恩,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刚才的家兄……只是悲痛过度以至不慎口出冒犯之言,绝无对‘主公’不敬的意思。”


语速略快地将致歉的言辞在嘴上说完,少年猛地向使者鞠了一躬。就此弯下的腰忐忑不安地保持着倾斜长达了十数秒之久,鞠躬者方才听见豁免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二位的忠心,伯爵阁下当然再明白不过。”


稍有惶恐地抬起了身体,六郎敏锐地从眼前使者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还未能完全藏起的、如同在对某人或某事进行思考和判断的神情。然而,对于这道连题面也不打算出给他看的哑谜,他当然无法指望有人能来对此多作出半个字的说明。


出声让少年抬起身来的使者,此后也只是对抬起身来的少年点了一下头。


“敬忠的心意,我会代为传达。”


一语言罢,来访者脚下毫不逗留的脚步亦绕过了还站在原地的少年,向着房间门外走去。


六郎的视线于尽着礼数的低垂中瞥看向了去者的侧脸。虽说事态看似是已避过了最危险的风头,但不知是否源于门外的暮色亦垂得较此前更低了之故,露在使者那张面孔上的神情从侧面看来竟带着一副平板的僵硬。纵使心中明白那也许只不过是昏暗光线带来的错觉,深切的不安依然让少年收回了偷瞥的视线。


来访者的脚步声到底去了门外。


这间点燃着线香的房间里除了最后留下的少年之外,已不再有他人。就嗅着飘荡在鼻尖的线香的气味,唯一留在门内的少年不禁揣揣不安地思考起了自己先前的应对到底正确与否。可还想不了片刻,他又忽觉到一阵压低的交谈声正从门外隐约传来。


那交谈声很近。近得还足以让少年分辨出那是此前说出了告辞的使者的音色。


“伯爵阁下的吩咐…未能明确,心中有数…除根,应该谨慎……”


就在这样一番模糊得难以真正听清的嘱咐过后,少年竟听见了时雨的回答:“——我知道,无需多说。”


原来自己以为已更早一步离开的时雨实则并没有走远。


六郎往喉咙里用力咽下了一口唾沫,转而想到也许面向着门外而站的使者是早已看见了时雨留在门外的身影,只有始终背对向门外挡在门前的自己一人没能注意到时雨的存在……


一股颓然感顺势涌上了他的心头。


独自一人留在房间内的少年直到现在也还未能想明白,此前的大哥为何要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仅借由此时隐约传入耳中的零碎交谈,少年也无从知晓躲去了门外的二人究竟是在谈论些什么。而就建立在这二者的前提上,此刻的少年也并非不想去加以了解那些埋在自己身后的事态原委。


六郎当然是想要知道那些留在门外的对话都在谈些什么的。


可事到如今,就当向后扭过去的脸临到了能让暮色入眼的前一刻,独自一人的少年却又悄悄地瑟缩了一下,接着一声不吭地转回了倾斜的肩膀,垂着发麻的两条手臂背对着渐沉渐暗的夕晖重新在坐垫上跪坐了下来。于此,刀身上映着暮色的两把小太刀和香炉便再度落进了他的视野:交叉平放在白布上的刀口看不见卷刃的边沿,但线香上点燃的香头已经烧得将要熄灭,只将最后一抹暗淡的红光埋在堆起的白色灰烬里。


奉上的线香早该换上新的了。


意识到了这件事,刚坐下的少年又起身几步走近了面前的香炉,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从中拔出线香烧剩的残骸。


而正是从他所伸出的两根手指从滚烫的烟灰中捏住残骸的那一刻起……


“自己刚才的所说的话真的合情合理吗?所做的事真的合情合理吗?”


“为什么在这里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人是自己?……为什么是自己在这里?”


紧随着烟灰灼烧指尖的痛感,止不住的自我质问从内心深处和脑海深处一同接连而来。


就当所有被迫听取的质问都一齐响彻耳中之际,绷紧了面孔的少年毅然咬牙捏紧了伸出的两根手指,从灰烬中一把拔出了早已熄灭的香头——随后,如同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举抽尽了一般,少年垮下了两侧的肩膀,眼中所见摆在一角白布上的小太刀刀口也在同时褪去了褐色的反光。


恰是在此刻,他所背对之处那片早已昏沉的暮色终于彻底地暗了下去。


眼前的光亮和背后的光亮全部都熄灭了。


“头一天结束了……”


头脑中、内心中、默默张开的口中都一齐念叨出了这同样的一句话语。


少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五)赏月酒与赏花酒



暮色沉沉地落了下去,月色继而笼罩大地。月光面向西方地落了下去,天光冉冉自东侧亮了起来。


日月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周而复始,人走在一条长廊两端的脚步自然也是来来回回。六郎睁着略带渴睡的眼睛,无心于挂着白纸灯笼的廊下两边早已熟知于心的种种景色迈步自挥着木刀的这一头,通向燃着香炉的另一头。


尽管头一天的吊唁在郑重地重新奉上一轮线香后便算是告一段落,但单是这样自然并不算忙完。按照规矩,吊唁者接连三天都需要在修行之余尽量多的抽出时间用在跪坐奉香上,同时还有种种与日常时无异的杂事也不可避免地需要有人去安排布置。


只在头一天安置上香炉时跟着在线香前合掌并静坐过一个黄昏的时雨在后头紧跟着的日子里,不论早晚都全然没有在房内露过面。询问家中的仆役和门生也并无一人在家中的某处见过这名年轻的家主。


对此,六郎当然感到愕然不已,却也因为联想到了头一天隐藏在暮色里的那几句零碎交谈而止住了追问下去的口舌,仅是点头许诺下了将会代替瞒着家中所有人的眼睛消失不见了踪影的家主,暂且代为处理这一时期的种种事态。


这一段不得不独自一人对事态作出处理的日子,当然不可能过得轻松。


虽说“岚月家”特殊的家境使得并不会有除开伯爵使者以外的其他人特意顺着难爬的山路上门吊唁,可对内的事态处理却是和寻常家族一样的琐碎:需要整理故人留下的种种遗物自不用说,还需要安排数十名门生们在不影响每日修行的前提下逐一地前来灵前进行奉香哀悼,这已是一件堪比往日里“定期检验”的不得了的大工程……每当在与人交谈或处在人前时就不得不对自身的情绪加以压抑,再加及丧期独有的凝滞气氛;就算有现成的规矩可循,只得独力对事态进行着种种安排,人就难免会在一趟接一趟的来来往往中忙得焦头烂额。


然而独自忙得焦头烂额,倒也有独自忙得焦头烂额的好处。尤其是对于六郎而言。


既然已没时间用来发愣,那自然也就没有能用在考虑自己上的时间。就处在吊唁期的日子里,头脑中静止的思绪也为被留在家中的少年心中覆盖上了一层冰冻的平静。而等到一如既往的在跪坐奉香中落下的第三次黄昏亦被夜色所取代,不再飘出线香味的香炉和小太刀一齐被谨慎地撤走,凭吊逝者的对象只剩下一座空埋有遗物的衣冠冢时,默默地体会着让手脚发麻的疲劳,独自躺在房间里的六郎这才于耳边阵阵属于自己的呼吸声中骤然觉察到自己的内心,实则早已被一种异样的痛苦所充满。


“难受于失去兄弟”,这是无论何时都浮于意识表面的真切的悲痛。可在少年因填满了种种情绪而变得肿胀不堪的心中,还有另一种与悲痛有所不同的痛苦也同样存在。


背过身不去看从窗外落入室内的月光,六郎抬起的手在被褥之下紧紧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作为不再有他的唯一一个当事人,他自然很清楚这份痛苦并非一蹴而就。虽说始终隐于悲痛的里侧——但在颤抖的手腕被从旁紧握住、口中无力的反驳被捏得粉碎时,这份痛苦便诞生于世;在浑浑噩噩的脚步踏过长廊、开口喊停道场里仍在彼此对练的门生后复述出发生事态原委的途中,它已越演越烈;在本该全心全意地跪坐下来屏息面对着线香上升起的烟雾低头合掌哀悼、结果却终究得分出心神去应对使者和徒劳地替时雨收场时,抵达了最高点……


在不得不代替消失不见的家主独自一人处理种种事态时,那份痛苦因内心的冰冻而得以压抑,因压抑而得以保鲜,最终穿越了在吊唁中度过的阴暗沉闷的三日三夜,留存至今……


略有焦躁地将手枕在脑后,六郎夹着被褥翻了个身。就在这个身上已攒满了疲惫的少年尝试着想要闭上双眼之际,在合拢的眼皮下那一层蒙顿的黑暗里,无数发着光的斑点便自视野深处积聚而来,于无声无息之间汇聚成了型。


一张之于少年来说已熟识得不能再熟识的面孔,就此出现在了无法入睡的少年眼前:起初是亲眼见识过的笑容又或皱着眉头闭口不语的模样,却在不消片刻后逐渐扭曲着变了形——惊愕、痛楚,濒死时的恐惧和无从瞑目时的空洞,一些分明从未亲眼见过的模样如今却活灵活现地自黑暗之中浮现在了六郎的眼前,让他惊吓得猛然用手臂撑起了半边的身体。


原先牢牢盖在身上的被褥由此滑落到了腹部,暴露在被褥之外的胸口不断地上下起伏。睁大的双眼中金色的光彩犹如被浓重夜色所吞没了般的失去了痕迹。


纵使此事至今也许已再无他人知晓,但作为当事人的少年当然没法忘记——离家时自信满满地携带门生而去,归来时却只剩下了被布包裹着送回的两把小太刀——六郎当然没法忘记没能从任务之中活着回来的四郎,这一次原本是代替自己前去的。


金色的双眼又温吞地眨动了一次,少年无力地垂下了头。


此时此刻,身在房间中的他是真真正正的独自一人。独自一人时就没法逃避。人会因为无从逃避而变得清醒,可在清醒的时候,怀有的痛苦也会变得比混沌时更为清晰。


用力睁开的眼睛紧盯着被褥上的纹样,少年知道怀有的痛苦眼下正清晰地打磨着自己的神经。而就在夜以继日的不断磨砺之下,那不堪重负的神经终于也跟着变了样,朝向某一个方向颤抖着踏出了一步:


“要是那一天去的人是自己……”


抿紧了嘴角,他感受着那一番充斥满了身心的异样的痛苦。直至异样的痛苦变成了胡思乱想的起始,搅乱了他心中那份本该纯粹的哀悼之情。如此一来,原本在焦灼中饱受煎熬的内心又在瞬间体会到了如跌入冰窖般的寒冷,寒冷引来了一阵尖锐入骨的刺痛。源源不断的刺痛时刻压迫着神经,迫使少年只能顺着这一阴暗歪斜的念头继续想下去:虽然四郎没能回来……但是……


“就算那一天去的人是自己,自己也该应付得了……”


因为自己的剑技比实际前往的四郎更高明。或者以更巧妙的方法利用带去的门生,至少做到让自己全身而退……


种种假设存在于猜测之中,而那些出自于内心最昏暗之处、顺着暗流浮现上来的猜测,当然也无法寄希望于它们能转变为点亮虚无内心的光芒。


少年的牙齿在贴肤而来的阴冷之中打了一个寒颤。明明被褥还盖在身上,一股寒意却止不住地自内向外翻涌着裹住了他的全身,让贴在一起的上下两片嘴唇颤个不停。


他记起在早些时候,当得知三郎在派遣下的任务中送了命时,自己的年纪还很小。那时的自己似乎是在一切都还不明不白之际就已完全被彻头彻尾的哀痛吞没了内心,以至于夜里只能瑟缩地钻进别人的被褥里和其他同样小得只知蜷成一团的哥哥相拥着一起入睡。所以等到年纪稍长,眼见着五郎和二郎相继为同一桩任务丧了命,他记得作为传信人的自己也手捏着二郎的留信背过身去偷偷掉了眼泪,可仍旧守在家中的四郎与赶回来后拍着十四岁少年的肩膀接过了信笺的时雨,在当时似乎都还能作为末弟心里的依靠。


然而当时间毫不留情地不断向前推进到了近在咫尺的现在,所有的情况又都已变得与往日不再相同了……


为让臼齿不再发出嘈杂的磕碰声,少年咬紧了牙关。


在岚月家当代兄弟里,排行第六的六郎头上共有五个哥哥……事情本该是这样的;“为报‘主公’·凯斯帕利格家于百年前出手相救流亡至此地的祖先的恩情,遂世世代代听其差使、对其敬忠”,此乃岚月家人人遵守的家规,并且人人皆以遵守这“敬忠”家规为生存的意义,事情本该是这样的。更别提竟就是在不足半个月之前,刚满十六岁的自己也曾单膝跪地着向“主公”顺畅地说出“视死如归”的誓词,还暗自以能说出一番“漂亮”的誓词为傲。


可是在“死”的气息真的自从未有过的近处徐徐贴面而来时,泛起在过往那个开口说着大话的少年心中的感受,当然也会跟着徐徐做出改变。


感到有某种极端的“惧怕”正从四周空无一人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渗透而出,六郎猛然弯下腰,把脸埋进了盖在身上的那层被褥里。直等到连张口呼吸也变得困难时,少年才重新抬起了双眼,毫无预兆地把目光投向了房间窗外一轮已缺损得有如一只闭不上眼睛一般的月亮。


如今,那轮也静静凝望着少年的月亮已经升过了头顶,无声无息间便带动着变更的日期默默地后推了一天。


看来“今晚”也睡不着了,只好在按照规矩为期三天的吊唁至此已足够出言宣告结束……——单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褥,起身后的少年又用另一只手拢了拢胸前有些松垮的衣襟,随即光脚套上了木屐。


敲响地面的木齿在寂静的夜晚泛起回音。三两步走到了门外,无声地左右打量了一番四下光景,少年的脚步只在自己的房门前略一踉跄,接着便径直向着家中的某个角落迈步走了过去。



穿透云层的月光落在铺瓦的倾斜屋顶,继而滑落于洞开在灰泥墙上的一个狭小的窗口。狭小的窗口上又支着防雨窗。就被这一层倾斜木板接住过筛的月光,最后总算滴滴渗透进了内里无灯无火的库房一隅,于无际的黑暗中照亮了紧贴一侧壁柜盘腿而坐的少年的身影。


一只从贴身的窄袖里伸出的手腕正于壶口处紧抓着系在陶壶上的红色编绳。一股从壶口淌出的于澄澈中微微发白的心水正被缓缓倾倒进一只圆口的杯中。


就在库房地面上同被些许月光照亮之处,还另散落着两只脱下的木屐和一两个倾翻的陶壶。那些同样系在壶口的编绳全都曲折着垂落在地。


还算利落地伸手捏起倒满了心水的杯子,少年瞥出的视线扫看了一眼已被喝空的陶壶,随即抬起了手臂。正当手中的杯子贴到唇边的同一刹那,眼前紧闭的库房门蓦地被从外推开。


“哦,果然躲在这里!”


本该敏锐的精神已被两壶有余的心水所磨钝,本该灵敏的手脚也已被困在散落满了杂物的地上。在本意已达成之际,缓慢向着库房门前移动过了视线的少年当然也无从去体会何为吃惊或惊吓。


眯着被醉意侵染得稍嫌模糊的双眼、瞥了瞥映衬着月光而来的男人,不搭理也没做声的六郎继续仰头将凑在嘴边的心水一饮而尽。而在说过招呼后便大步走进门来的时雨也并不理会闷声不搭理自己的弟弟。肩上照例扛着寸步不离身的大太刀,这个总算回来了的男人几步挤进了有二人同在就显得狭窄的库房,用脚扫开了占了位置的陶壶和木屐后便轻巧地弯下了腰。


等到顺手将扛着的号岚在手边放下以后,男人在少年的对面盘腿坐下了。


依旧不多加理睬时雨的六郎在此时收回了方才被这一番大大咧咧的动作所吸引住的视线,又往饮尽了的杯中新倒了上了心水。等到那倒得与杯口齐平的心水快要顺着杯壁满溢出来,松开倾斜壶口的手指,这才重新看了一眼坐在原处纹丝不动的时雨,六郎眨了一下眼睛,捏着系在壶口上编绳的手随即提起陶壶往面前一晃。他开口问到:


“你的呢?”


算不上是在催促,也谈不上是好奇,他仅是知晓自己面前已然入座的男人因有此嗜好而向来随身自备饮用心水的杯子。此时此刻,比之平日里清醒时的口吻与态度,如今询问那杯子下落的六郎乘着醉意的语气变得格外平直了当,但就坐在他的对面、视线亦由此变得与他平齐的年轻家主对此像是全不在意。


当大哥的那一方笑了笑。


“现在没带在身上咧。”


如此说罢,伸手毫不客气地拿起弟弟刚倒满了的杯子,一口仰头喝尽。时雨咂嘴发出了满意的感叹。


“还是家里藏着的好喝。”


就看着面带笑容将杯子捏在手里的时雨,观察着那条沐浴在一层浅淡月光下的手臂下移着搁回上膝头的轨迹,少年模糊的思绪里突然想起:按照道理,现在的自己理应该问面前这个不知到底是何时离去又到底是何时归来的男人,消失的这三天里究竟去了哪里。但询问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后又沿着舌根被吞回了腹中。六郎提着编绳的手跟着收了回来,顺势将陶壶贴在脸边晃了几晃。


月光之下,隐隐泛白的心水来回敲荡壶壁的声响落在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在这其中仿佛回荡着“问有何用”的回答。


于是,不再多发一言,少年勾住编绳的手指一松。骤然放下的手臂将还余有半壶的心水搁在了盘腿对坐的二人中间。


对面即刻响起了回应。


“怎么?生气了?”


上挑了一次的视线在触碰到发问者的脸之前,就率先向下滑落到了自己盘起的脚边。他听见时雨的追问又再度从对面响起。


“哦?喝你酒你生气了?”


带有些许重影的视线看见了那只捏着杯子的手随即向前伸去,直到把喝空了的杯子也放在了二人中间——不知对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懂,但至少清楚自己无法指望能从这个在最初起就有意将事情都瞒着不说的男人口中主动听到半点的解释,少年只得沉默地凝视着脚边并排在一起的陶壶和杯子。


“满”与“空”。恰似现在的时雨与自己。


越是沉浸在模糊的联想之中便越发地抿紧了嘴角,意识到这世上着实还有连醉意也无法遮盖的情绪,少年的眼睛在低垂的暗处隐隐地发着光,蓦地终于低声道出一句。


“墓立好了……”


“我知道。”


这一次,一反带着笑意的前几次开口,没有流露出半点的犹豫,从那个在埋有遗物的土冢垒起前后都不曾在人前露过面的男人口中道出了一番肯定的回答。面对时雨口中出人意料的速答,低垂着头的少年还张开着的嘴唇经历了数秒钟的空白。接着,远比数秒钟前出人意料的速答更为出人意料,从那两片低垂的嘴唇中竟咯咯地发出了数声干涩的低笑。


窗外的月色渐渐倾斜向了西方。


仅有一缕的月光自防雨窗上的缝隙中照来,落在背向窗口的少年背后。自门外而来的月光则又全然落在了与他面对面而坐的时雨的背上。此时此刻,低着头的少年把脸埋在两道光之间的夹缝里。透着醉意的笑声就从夹缝的阴影中传来。


当自己压低了自己的身体,双眼仅用来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所遮挡出的那片阴影、全部的视野都只及自己的脚踝时,少年眼里已变得容不下其他半点多余的东西。


在那些无法被容纳下的东西之中,当然也包括正从视野之外的高处投下目光凝视着末弟的大哥。


但不论已然陷入了迷醉的视觉如何拒绝光亮的高处,至少有尚留存着理智的听觉还能如实将响起的呼唤传递到少年的耳中。


“喂,六郎。”


已轻得几近于无声的低笑应声停滞了片刻。待到这片刻过去后,少年因听见时雨的招呼而抬起了头。


六郎抬起了头。脸上不合时宜的笑意当然早已褪去得无影无踪,一张恢复了平板的面容上只有下意识眨动着的眼睑定期拂动过眼眶;应和着呼唤抬起头来的他没有发出半点的答话,仅是睁着等待下文的金色双眼,看着面前的时雨。


被看着的时雨又叫了一次。


“——六郎。”


至此,被叫到的人总算开口作出了应答。


“什么?”


尽管只是较此前的平直了当还要更为冷淡的反应,但听到这句回话的时雨照样没皱起眉头。虽说脸上的笑意比起之前有意揶揄弟弟时稍显减退,可此刻身为大哥的男人依然是挂着一副无所畏惧的笑脸,和缩在阴郁阴影中的弟弟对着话。


“辛苦了。”


面对稍一点头、对自己致礼施以了问候的时雨,弟弟从阴影中发出了模糊的喉音,算是回答。而就在这番迟来的慰问于库房一隅响起时,那些挂在月光照不着廊下的白纸灯笼想必是既还未熄灭,也还未被调换成平日使用的灯火……也不知是出于何种醉酒后独有的联想,如今时雨道出的这番问候,倒是让思绪较平日里迟缓的六郎突兀地记起了当自己差遣仆役下山去采办时,仆役曾坦言道过去被告知城里近年来只有一家葬仪屋能按照岚月家与别家格格不入的习俗制作白纸糊成的丧仪灯笼。


因此头一个临危受命并成功找到所需的人才能算是“辛苦”,往后的人就算独自一人忙得焦头烂额,也只不过是单纯的循规蹈矩罢了。


六郎的心中默默吐露着介于违心与真心、嘲弄与真诚之间的话语。而实则并无从真正看透到弟弟心里的大哥,也在此同时把一番从口中说出的话压在了弟弟的心声之上。


“但是像这样大半夜的坐在库房里喝心水,也真够让人怀念的。”


在这一次,不等坐在对面的少年口中道出任何的回音,开口者结实而宽厚的肩膀便率先耸了耸。


“库房里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暗。地方暗了,就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容易有话闷着不说。这可不好。”


——这是在说谁呢?感觉自身被意有所指的话语刺中了的六郎于暗处眯起了眼睛。然而不顾近在眼前的弟弟加以改变的面色,已然开了口的时雨看似悠闲地抬起手抚摸着下巴,随后又乘着自己的思路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既然不论情愿与否都已无从改变,至少不要让他人考验你’、‘既然是心甘情愿为之,就算嫌麻烦也得拼尽全力’,曾经有个家伙这么教训过我。这种一本正经的说法真是光照着念就如雷贯耳……所以要是能有机会早点上灯,当面听他亲口说出来就更好了。”


随着一语道罢,男人眼中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了自窗外渗透而入的一缕月光。就在此之际,像是觉察到了时雨的视线有所从自己的脸上转移,六郎那原先闭紧的嘴唇又无声地张了张……哪怕在一时之间,从这两片开合的嘴唇间着实没道出什么话来,可事到如今,声带上的停滞已变得不再能代表思绪上的停滞。


若是有人向下垂落一根丝线,便会引得坠落幽冥处之人抓住垂落的丝线向上爬。就像孤注一掷者只能顺着丝线往上爬,深陷在阴暗中的贫乏的意识若是想要重获得些许的活力,也需要抓住这样一根从光亮处垂下的丝线。


正是源于这一道理,眯着眼睛想要搞明白面前的男人究竟都在说些什么的少年,才会在霎时间如想要抓住一根丝线般的沿着耳边的话语,将自身的思绪朝向过往回溯。


所以,这些话到底是谁说的?又到底是在说谁?


尚且不很明白接连从时雨口中说出的几句话语之间究竟有何联系,亦不明白这番话和时雨不告而别消失的日子究竟有何联系,乃至于六郎也并不记得自己曾逐字逐句在哪里听过或见过这些话。但就在冥冥之中,出于一种自身对那一番被逐一复述出来语调所怀有的似曾相识感,少年感到自己无法一口断定如今的时雨正在毫无意义地和自己兜转着全无所谓的话题。只是那感觉追根究底仿佛来自于某种久远的记忆,绝非是凭空就能记起来的。


依然积攒在意识之中的醉意像潮水一样把少年的思考推来推去,迫使混沌的头脑难以摸着太多的头绪,唯独在暧昧的追思中泛起怀念的涟漪。六郎朦胧地看见眼前的时雨摸着下巴的手松了开来,又向前伸了出去。那手继而握住了陶壶的壶口,随即将盛在其中的心水徐徐倾倒入了杯中。


正在陷入模糊回忆的弟弟勉力追逐着渐行渐远的思绪而沉默不语之际,视线已从防雨窗上移回的时雨话锋反倒顺着心水汨汨流入杯口的声响一齐跟着一转,将那番因深陷在回忆之中而变得暧昧的话题收回到了眼前。


“——这确实是好心水。要是算好了只出上几天门就能跑一个来回,那走前喝上一杯的滋味大概是足够回味到回来为止。”


如今口出感叹的时雨,他所怀有的意图像是依旧在于夸赞库藏心水的美味。可作为将这番夸赞清晰地听入耳中的少年却不由得因记在心中的其他事,而对那仅是稍有弯折的说法产生了截然有别的臆测。


眼下这话说的,就好像大哥曾亲耳听到过四郎对自己许下的约定一样……


六郎的心中不禁涌起了一丝饱含迷惑的怀疑。但一如说者至今亦无意于去主动向听者提及自己外出所办之事究竟为何,奉行着某种秘密主义的说者在此时当然也不可能随便地向听者解释自己发出如此感叹的缘由……况且、况且——既然彼此身为血脉相连的兄弟,就算所想之事中有一件两件的重叠,那也算不上是什么特别怪异离奇之事。


可谓是出于如此的念头总算钻入了原先昏暗一片的脑海,悄悄地睁开了自己始终眯细的双眼,平视向了前方的六郎就着一缕微弱却确实存在的月光,细细地打量起了坐在面前的时雨。


与此同时,伸手利落地把陶壶放回了原处,就在壶底敲地发出的沉闷声响中,时雨向盯着自己看的末弟抬了抬下巴。


“喝吧。”


那听来格外干脆的说法之中,似乎大有一番“还你的”意思。


坐在男人对面的少年依然抿着嘴不答话,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拿起了地上的杯子,与从两侧往眉心皱起的眉毛同步地将杯子在拇指与食指间攥了许久,末了才总算举起了杯子,把此刻好歹是从陶壶中如实地倒出填满了杯子的心水灌入了自己的喉中。


“怎么样?是很好喝吧?”


六郎听见时雨的询问声在自己吞咽下心水的后一秒从对面传来。明明问者与听者全都知晓早在有人推门而入前,一人盘腿坐在库房之中的少年便已独自喝下了整整两壶有余的心水,故而这问法放在现在听来自然有显得可笑之处。可纵使心中下达了“可笑”的判断,当面对着脸上带着爽快笑容的大哥,不知为何,少年还是忍不住以严肃的态度点了点头。


“嗯……”


如此答罢,那抹映入少年眼中的笑容又变得更为鲜明了。


“你明白就好。心水这种东西,一个人喝和两个人喝、两个人喝和更多人喝,味道全都不一样。”


一言之下,答话人抬起手臂撑在了面颊和膝头之间。引得少年的眼睛追寻起了时雨那半遮挡在手掌下也依然能够看出笑意的嘴角。


男人的面容被映在了少年的双眼里。


说是“明白就好”,那么自己如今体会到的心情,时雨其实懂吗?不懂吗?


六郎的心中再度翻滚起了话语。但不论坐在对面笑看着弟弟的时雨到底明白与否,缓缓转着捏在指间的杯子,少年于数次眨眼间觉察到了自己已有所恍悟——恍悟到了有一种深切的情意正顺着眼前点点滴下的月光一起慢慢由心底沁出,让人想要将手伸入自己的衣襟,用掌心与五指一齐紧按住自己的胸口。


那番以“悲痛”的名义起始,于不见天光的内心之中倾颓而出的“越思越深的恐惧”……种种仅能为自己所知的感受的的确确曾自顾自地接连涌现,徐徐地将年轻思绪的一隅染上极为昏暗的颜色;可归根结底,这些无法轻易拂去的痛苦又全然是来源于同一个起点,来源于被留在了世间的少年对某些早已不可能抵达的未来、对某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幻想所怀有的层层追思、遗憾与不情愿。


垂落的视线追随起了旋转在指间杯中的一缕月光。就在晒着些许月光的双眼与鼻梁下,少年贴在一起的两片嘴唇张了张,从中终于主动吐出了清晰的话语。


“那个没带在身上的杯子呢?”


到了此时,就如同是想要顺着回忆追寻出丢失在某处的杯子下落那般,拿单手撑着脸的时雨闭上了片刻的眼睛,随即又睁开。


“杯子……杯子嘛,没想到单是出一趟门就真能遇上,仓促之下就转手给了人。放心,相应的回礼也拿回来了,就插在你也看得见的地方。”


“原来如此。”


少年的口中吞吐出了低语,随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正是乘着这番话题的流转,一股渐起的悲伤又让他的身体渐渐地发起热来。可这热度却不像过往那样烫得人身心难受。那股温热的情绪隐隐地煨在少年的心底,好像在熨贴着那些被一口一口喝下肚的心水。


就伴随着这阵温热徘徊肺腑,六郎感到眼前像是有光亮照了进来。


“哦!总算亮堂点了。”


映着自门前忽地一大片投入了库房的月光,面带笑意的时雨迅速地打量了一眼弟弟的面孔,接着后仰过了身体、扭头向背后看去。


少年的双眼也跟着一同看了过去。随后便出于眼见着了被夜晚的天光所照亮的那一派景象而骤然察觉到,仿佛就是在无心旁观廊下两侧风景的几日之间,外界的时节已不知不觉入了深秋。


虽说从支着防雨窗的窗口亦是什么都看不见,但透过被踏入库房的男人一把推开的门,敞开在门外的风景即被毫无保留地迎入了少年的眼中。如今在一双带着醉意的眼睛里,少年所看见的院子、院子里因多日无人有心去收割而长得齐人膝高的芒草支撑着一片霜白的月光……这所有的一切全部都美得不似他记忆里看惯了的模样。


六郎出神地盯着那些正在库房之外吸收着每一缕月光生长的芒草。在那宛如能聆听着门外细微风声的耳边,于不经意之间,他听见时雨又改变了话题。


“喂,知道吗,六郎?虽然秋天的心水味道也不错,但等到春天花开了再喝,心水的味道也会变。变得更好。”


此话当真?——尽管下意识之中想要如此询问对方,可那一句近到嘴边的话语却在稍一思忖后,没有被问出口。


似乎在眼下的这一刻,不论从坐在面前的男人口中说出怎样无凭无据的话语,已然醉心于眼前美景的少年都愿意相信其言不虚……


默默地于脑内设想着大哥提及的景色,比之眼前月光下那道依然向后倾着的身影先一步收回了自己投向门外的视线,伸出手来的六郎拿起了地上的陶壶,往手里的杯中再倒上了心水。而就恰如门外那片垫着一层月光的芒草每一丝的穗子上头都凝聚着一抹晶亮的白色,坐在门内的少年那于月光之下握紧的两手之中,同时满在壶中与杯中的心水至此也无一不笼着一层细腻的柔光。


“——大哥……”


边递出了手中的满杯,边径自开口的六郎看见时雨原本扭向后方的视线应着声再度向自己转了过来。由此眨了几下眼睛,嘴角渐渐有了弧度的末弟转而向大哥问到:


“等花开了,我们喝吗?”


自窗外和门外而来的明朗月光纷纷落在了两侧年轻的额角,继而浸在彼此金色的眼眸深处化为了神采奕奕的光亮。


出口询问之下,六郎的眼睛凝视着时雨的眼睛。反之亦然。就是在这番相视的笑意之下,心中侵入了一缕光亮的少年不免以为自己口中说出的询问和时雨将要还来的回答,这二者全都会被永远地记在自己的心里。而此时的时雨亦先接过了弟弟递来的满杯心水,后将杯子捏在了手里微微转动着,直到口中说出了一句留有余话的回应:


“倒是也好。不过既然是我和你,那光坐着喝也没什么意思……”


随即,空出的另一只手顺势伸出拍了拍虽说一直放在自己的手边、可在今夜并没能找到机会亮相的神刀·号岚,决定挑选此刻向六郎重提彼此剑士本愿的时雨脸上挂着笑容,紧接着将一句正式的邀约道出了口。


“我说,到时候先喝两口助助兴,你再尽全力来和我比试。怎么样,敢不敢答应?”


射出眼中的金色光亮即刻变得锐利了,就在这道锐利目光的注视下,原先被拿在手里的陶壶被放回了地面上的原处。


也许是邀约与邀约的叠加引起了少年的踌躇,也许是恰到好处的邀约条件拉着终究还是“剑士”的少年挂念起了自己另藏于心的秘密,六郎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但沉默的时光终究只是片刻。等不足数秒钟的踌躇过后,朝向看着自己的金色目光,六郎扬起了脸,接着极为慎重也饱含期待地点了点头,将其作为自己“一言为定”的答复。




(六)荏苒



记忆中的光景总是有如梦境。回忆便会让人身处梦境。纵使那早已并非是近在眼前的幻梦,而是与梦者相隔云端的远梦。


挟裹在一层阴冷的湿气下,略略下塌的肩膀猛然一颤,带动脖子上低垂下的脸骤然抬起。


在脸颊上未被披散额发所遮挡的那一侧,仍保留着金色的那一只眼睛先行睁开。就在霎时从糊涂到清醒的视野之中,如寻常月光般的白色光亮刹那间自青年的眼前褪去。日日铺着湿冷阴影的监牢回到青年的眼前,唯有从铁栏外的某处角落隐隐投来的微弱灯光和结界发出的冷光,往地面上显出了一条条平行的影子。


自己睡着了?


自问之际,青年向着一侧肩膀歪过了头。睡着前后的意识仿佛均为冗长的回忆所占据,连记忆持有者自身亦分不清是冗长的回忆让自己做了梦,还是所做的梦本身即是冗长回忆的一个环节。而隔壁牢房里因心水而起的争吵声也从不知何时起便已经停止了。


说起来,那番争吵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


打量着眼前牢房的视角因歪着头的姿势而有所倾斜,无声无息地放任金色的眼珠在眼眶中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青年这才缓缓地重新摆正了脸。


处在不见天光的牢房内,不辨时间流逝快慢的阶下囚转而慢吞吞地考虑起了自己一觉究竟睡了多久。只所幸正当含混不清的睡意将要再度趁虚侵入青年那找不着头绪的思考中时,一阵时走时停的脚步声突然远远地自铁栏外的某处响起,间又夹杂有一声声铁盘落地的粗暴声响。


这是嫌麻烦的看守不得不每日不嫌麻烦地给囚犯送饭来时所一贯发出的声响。


那么,应该是又有一天过去了。


拜这声响所赐,一丝头绪自渴睡者的思考深处浮现,残存的睡意紧接着也消散了。心中作出了如此判断的青年至此迅速地低头拾起了藏在所坐木板下的石块,转身往靠坐的墙壁上新刻划下一道痕迹,再随手把石块抛回到木板底。


用罢的石块撞击木板下的墙壁发出了轻微的击打声。


青年已没有了睡意的眼睛盯着墙壁,同时心中默数过墙壁上那依旧仅有“三年”数目的刻痕。


看来时间还有得是……


边拿那数目对比着“五百年”的徒刑期限,边冷淡又无所谓地在心中考虑着将残余下不知该如何打发的时间全都用来做梦也无妨;就在铁盘落地与迈开脚步二重声响的缝隙之中,青年又蓦然听见自我于内心深处道出了一句见解:反正徒劳无用的“好梦”做多了也毫无意义,不消片刻便会被梦醒者所忘记。


那些滞留在过去的不痛不痒的记忆,迟早会被现在的自己遗忘。倘若硬是要从必然将至的忘却之中去作出选择,那么唯二的选项无非在于是默默地任其沦为虚幻,又或者——


又或者,是将每一段越去回忆便越显虚幻的记忆,全都视为最终通往“那个晚上”的铺垫……


思绪至此,撑在木板上的双手被一举收回了膝头,从原本紧闭着的两片嘴唇中亦钻出了一声咋舌。


就在这短促的咋舌声中,选择已定。


青年重新在木板上盘腿坐好,继而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阴暗的前方。


醒后仍能再度记起来的“梦”很稀有——就在等待着挨个于每间牢房前一步一停的看守把粗糙难吃的饭菜送到自己门前来的这段工夫里,他知道自己还有得是时间接着回忆续接在梦中月光后的场景。



丝丝缕缕的时间不断迎面向人而来,与人擦肩后再荏苒而过。转眼间脚踏一片晒在月光下的芒草走出库房的记忆对手握木刀的少年而言,就已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


时节已过了渐渐降温的日子,似乎也过了寒潮来袭的气温最低谷。但天气当然还很冷,地势高处譬如山顶上则尤其。抬头张望各处的屋檐下都还纷纷倒挂着两指粗的冰凌,昨晚夜里下得雪到了今晨也已经湿漉漉地化成了雪水融入地里,接着让地面泛出一层白色的冰来。岚月家院子的树梢上或地面该长野草的地方,如今都还没有一丝绿芽。


虽说相距作出约定的日子已过去了两三个月,可距离花开的日子还很远。


裹着外褂匆忙走过廊下的少年两手都半缩进了袖口,唯有握着木刀的手指指尖微微发红,仰头时呵出的气也是阵阵迷蒙的白雾。


早起穿过廊下的他,这是正要前往道场去与门生一齐进行晨间的修行。只不过虽然习惯性地将其称之为“修行”,但因为时间安排在吃早饭之前,所以要进行的内容也仅仅是作为基本功的空挥而已。面向着已自主在道场内分列排好的门生,站在贴墙的一侧,脱去了御寒外褂的六郎带头举起了手中的木刀。


所有仰望着带头者的门生们便以此为信号,手脚上整齐划一地开始了动作。而那名被瞩目着的少年,则在与门生大体动作一致的空挥中边借由这一单纯反复的动作驱散着凝聚在手脚上的寒意,边眨动双眼分心考虑着自己的心事。


昨天的天气过了午后便很冷,可实在没料到在夜里竟会下起雪来。作为独自站在院子里一面迎风的墙边对着漫天飘舞下来的雪片挥着剑的少年来说,在雪刚下起来时倒还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寒意,但等到脚边渐渐堆起了一层没过鞋底的积雪后,连一刻也不曾停下过活动的年轻剑士也着实感到了一阵侵及体肤的寒冷。


只好在雪天的修行还不足以让这具年轻的身体受冻。而且,还另有一件令人倍感鼓舞的事——那便是挥剑者自身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招正于暗中不断练习着的“王牌”如今在寒夜里经由冻红了的双手所刺出,全部彼此重叠的四道轨迹已变得比之几个月前要更为迅速而有力了。


“‘大太刀四段突刺’的修行可谓是有了新的进展,不过若真想在‘招架’时雨的时候派上用场,还远远不够。根本不能怠慢大意。”


微微闭上了片刻的眼睛就此轻轻地睁开,一时的分心在这一得出的结论中告一段落。感到手脚已暖和了过来,不再频频眨动双眼的少年随即也将自己的全副精神都投入进了晨间的修行里。


如此反复不断的空挥又持续了约一个钟头的时间。


伴随着预先决定好次数的空挥进入了最终的倒数阶段,默默地深吸进了一口气,又将吸进胸腔中的空气化为颇有魄力的呐喊自口中道出,最后用力挥动了数下木刀的年轻剑士原先前后交错开了自身肩宽距离的脚步往后一收拢,继而把所握的木刀单手收起在了背后。


六郎调整了一番本也算不上急促的呼吸,对面前所有几乎与他同时停下了动作的门生朗声宣布:“晨练到此为止!接下来各自休息整顿,准备上午的对练!”


少年的话音刚落,“感谢指导”的道谢声便整齐划一地在道场内响起。就在开口道谢过后,一齐对着年轻的指导者鞠躬行过了礼,本来整齐成行排列的门生们也逐渐散开了队形。结伴或与关系好者同行,门生们纷纷向着雪后初霁的道场门外三三两两地走去。因此变得脚步嘈杂的道场内,便唯独只剩那名年轻的指导者还站在原地了。


背对着道场内的一面墙壁,单手握着木刀的六郎还在原地站着。其中之一的原因自然是出于一同修行的门生实在是人数众多,纵使前往门外的脚步无一不是步履匆匆,后走一步的少年也没法期待总共七十八双脚在眨眼间便尽数迈出到门外去;而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在于此前进行的这点空挥对于刚舒展开手脚的少年而言,就连热身都算不上。


早晨的时间很充裕,况且肚子也还不饿,要不要再留在这里多空挥上一两百次呢?


边考虑着自己的状况,边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着眼前道场内逐渐变得稀疏的人影,六郎握着木刀的单手便下意识地跟着慢慢重提到了身前。只不过,就赶在静不下来的手脚再度展开新一轮活动之前,那双朝向了前方道场的眼睛却率先一步地捕捉到了在本该渐渐离去的门生之中,有三四人像是有意落在了移动的人群后头。


少年敏锐的视线转而朝着那三四道像是无意于即刻出门的身影看了过去。而无需再多看太久,这一番短暂的观察便很快证明了这三四名门生的原地停留并非是观察者多心的错觉,甚至于也并非是有意谦让着想让其他人先走。正是故意避开了往道场大门移动过去的人群,耐心地等到了其他门生都尽数离开,三名还留在道场里的门生又略略地互相交换了视线。之后,三人之中的另两人也转身借大门离开道场,唯有原本站在中间的那一人迈步向着同样也还留在道场内的少年走了过来。


眼看着在与自己相距两步之远外站定的门生低头向自己行了礼,面对这不论是在早前从旁为其他哥哥当帮手,又或是自己独立指导门生的数个月以来都从未遇见过的情况,六郎不禁稍稍睁大了些眼睛。


“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在少年的询问下,抬起头来的门生看似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有一事希望能向您确认。”


至此,将话语在口中略作一停顿,犹如是在这一停顿之中抛去了本来谨慎的作风,站在六郎面前的门生转而开门见山地说到:“——恕我直言,六郎大人。不知下一场‘定期检验’在何时举行?”


那突来的简单一语如往水中投入提醒的石子,也如吹来的阵风刮开佯装平静的水面,隐隐露出了埋在水下的记忆,让散开的水花没法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聚集后再一言不发地抚平道道已被人看在眼里的波纹——“定期检验”,就像是猛然想起还有“定期检验”这么一回事,少年那双睁大的眼睛不禁连眨了好几下。


“我想已经到该举行的日子了,毕竟上一次的检验还是在……”


自门生的口中又道出了一句说法。


由此,忽而意识到了自己不能单愣着一语不答,六郎的眼珠灵活地在眼眶中转了半圈,随后就顺着门生的说法开口敷衍到:“啊……嗯,确实是到日子了。”


冒然说出口的这一句话语虽是敷衍之辞,但将话语说出口的少年自己却很明白,单是论门生被打断的后半句说法中将要提及的内容,那确实用不着他人来提醒。自己当然记得上一次由指导者逐一对在籍门生进行检验,那还是季节刚入秋时发生的事情——正是在两三个月前的满月之夜,在那个夜晚,当时负责指导门生的四郎独立完成了这件繁琐的工作……而此后,四郎的继任者便不曾有心去安排此事,故而将徒留“定期”之名的检验一拖再拖到了连继任者本人都几乎忘记了还有检验一事存在的地步。


如今,结霜的秋叶、结穗后又衰败的芒草、堆积的白雪都已逐一铺满过了院子的地面。就在秋去冬来的眼下,六郎自己也知道该举行检验的日子不仅仅是“到了”,还是“迟了”。


所以倘若门生转而在被再三推延的日期一事上做文章或口出抱怨,那么此刻正因记起了往事而格外自认理亏的少年也已做好了闭上嘴乖乖听着的打算。只不过,或许可以说成是“事情总不如人所料”,那个已开了头的话题在接下来也并未向六郎所设想的方向进展。


对于往日曾有过的种种拖延,双眼直视着眼前少年的门生没有再在这一点上多嘴。这名正与六郎在眼神上对峙着的门生,他只是在六郎退让出了一步的话题中跟着逼近了一步。


“那么,请您决定举办的日子吧。”


“哦、哦,是啊,定在哪一天好呢……”


既然把握有话题主导权的门生不愿意抱怨已过去的拖沓,而是仍旧将笔直盯着眼前的视线瞄准了最初的话题,处在作答立场上的六郎也不得不跟着面向眼前的安排。


于此,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对眼前的事态作出决定,少年在支支吾吾间陷入了思考。


他的耳中继而便响起了来自于过去的回音:为了确保人数众多的门生都能有效地在平日的修行中提升实力,有必要定期进行检验并及时地针对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适当的调整,而为了不耽搁平日里的修行日程,按照惯例提前三日通知,并且将举行定期检验的时间定在黄昏以后——就在过去一定曾有过的某一天,对于手里捧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闲聊的六郎,深知该如何管理门生的四郎已把这些必要之事背后的根据,全都对着弟弟清楚明白得讲过了一遍。


可以说正是由于多少还能够记起四郎说过的这些话语,此时的六郎才能在嘴里含糊地应付着门生。可便是在这口出应付之际,到底没法全心全意投入这番无趣思考的少年,他的心里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别的事情。


如果按照惯例在黄昏后——也就是在夜里举行定期检验,那时间上的安排就恰好与自己暗中修行的时间重叠……这可不妙。


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暂且闭嘴不语的六郎往喉咙里吞咽下了一口唾沫。既是只有他明白,也是只有他自己最为明白:并不仅仅是偷偷练习的秘密招式在昨晚有了显著的进展,在近来的独自修行中,他能感到自己身体的状态和挥剑的手感都像乘上了顺风般地一日更甚过一日。若是在这种时期要他停下一天不去完成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一万次空挥和之后的练习,就有主动跳下好不容易才搭上的东风的嫌疑,同时也就有了让好不容易才熟稔过了往日的剑技重归于生疏的可能性。


更何况中断自我修行、阻止自己展开练习的理由竟是去陪同实力平庸的众多门生进行对练……哪怕明知此事如今已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而整个家中都已没有了可供本是末弟的自己用来推脱的对象,但心思照样与过往享有自由的自己彼此同步的少年依然感到心中怀有一万个不情愿。


那不情愿化为了嘴上的迟疑,不断推迟着本应即刻定下决议的少年口中的答复。也就是在从少年口舌中吐露出的说法不仅未能随着过去的时间逐渐清晰,反倒越发变得含混之际,他听见那名站在面前等待着决议的门生再度开了口。


“请您尽快决定日子,六郎大人。”


这说法听来当然比吞吐的少年要干脆利落得多,且颇有一番催促之嫌。正面与眼前满面犹豫不决的少年对视着,道出了一句催促的门生嘴角也抿得很紧。


尽管怀有身为门生的自觉,自知自身在身份上与“岚月流”传人的少年存在有差距,可论年纪却是身为门生的这一方比起不过十六岁出头的指导者要大上许多——不如说现今“岚月流”在籍共七十八名门生之中,不足二十岁的仅有三人而已,而这三人又全部与数月前亡故的前一名指导者四郎同龄……


换句话说,现今门生全员的年纪全都较负责看管门生的六郎要长。尤其是此刻敢于出面正对六郎的门生,若单论年纪,他大约恰好与现今岚月家年轻的家主时雨相仿;故而姑且不论修行时的情况,在晨间修行已宣告结束的现在,仅是对待一名说话办事的态度都模模糊糊的少年,这名门生并不至于——或许也并不情愿将自身的姿态放得太低。


要知道人的姿态就譬如一片水面。


若是往水中注入高涨的流水,水面所处的水位也会跟着抬高;可一旦由某一点开始抬高,渐渐全部整片的水面都会一齐抬高,无法做到从中仅有一点保持在原来的水位。哪怕那是最不该被抬高的一部分。


“——对于我们而言,修行不仅是彼此在对练中分出高下。通过定期与剑技较高者交手,以整理出自身在一个阶段内的体会和心得也是非常重要的。希望作为指导者的您也能认真对待。”


自门生口中说出的后半句话语,如没过了堤坝的水流般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


就是在听到这半句话语的那一刻,少年原本平顺地垂在身侧握着木刀的手,突然不易察觉地握紧了。


什么叫做需要“通过定期与剑技较高者交手以整理自身的体会和心得”,所以要自己“认真对待”定期检验?说这话的人难道是当真这么想?


心中暗道出一番询问的少年,他当然并非不知晓有个再寻常不过的道理叫做“水平高者能看出低者的不足,水平低者从高者身上获得启发”,但他更明白这一寻常道理所能约束的范围实则十分有限。只要二者之间相隔的距离超出了这一范围,再怎样于对峙之中浪费时间,水平低者也无法悟出半点所以然。而要论及剑技水平的高低之差……虽说并不愿去对故人多加评头论足,六郎自然有数四郎生前的剑技已全然无法与自己匹敌,而长久以来都甘愿接受四郎指导的门生,其水准多半一概是在四郎以下的。


所以,既然进行“定期检验”是一种惯例,那么门生出面以“惯例”的名义要求自己“代替”四郎照原样定期举行这一麻烦的活动,这样的论点倒也还在理中。


可偏偏摆在自己面前的论点并非是如此。


当思绪至此,六郎握着木刀的便手臂不由自主地抬高了数寸: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人都知道,向水平高者求教指点,首先非得掂量自身的斤两不可;而像这样水准的剑士如今竟借定期检验的名义,催着说要经由与自己过招来整理自身对于剑技的体会和心得……


——大话是不是说过头了?


于煽动的眼睑下隐藏着一抹金辉的双眼紧盯着面前口出狂言的门生。虽然面向着交谈者的一张脸上还带着息事宁人的笑容,可少年那颗因身为剑士而洋溢着自尊的内心,此时此刻已然是被厌烦和鄙夷所充满。


“我当然会好好考虑……”


仍然从嘴上率先道出兜转圈子的话语,注意着不让笑容从脸上退去的六郎在心里冷淡地反问自己:那么,接下来该对这家伙说些什么好?


本来面对咄咄逼人者,要说出应对的话语就不是件那么好办的事,而事到如今要隐藏起自己内心的不快再说出话来,大概更难。然而本就是独自留在道场里的少年到了现在看似也只得自己想法子渡过难关。


只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正当六郎加紧运转头脑想着该怎样应付、乃至于甩掉纠缠着自己的门生时,那扇不知是被此前最后出门者顺手带上,又或是不知何时被晨风所吹上的道场大门,忽然被人从外大大咧咧地推开了。


随即,比起踏进门来的人影,自来者口中响起的话语已先一步毫不客气地刺穿了一同涌入室内的寒凉空气,传进了在场者的耳中。


“喂,六郎!听门生说就你一个还赖在道场里不走,那刚好陪我热热身!”


不用过多地眯着眼睛自暗处去打量迎门而入的光亮,也能借由这坦然的招呼声判断到来者是时雨。然而恰与身处室内者截然相反。直到大步走进门来以后,看到门内景象的时雨这才得以注意到在撤去了人群后便颇显宽敞的道场内,此刻并非只有自身所呼唤的弟弟一人在场。


展露在进门来的男人脸上的神情算不上惊讶,当然也算不上困惑。


这名于金色的双眼最深处闪烁着与弟弟同样光亮的年轻家主随意地瞥看了一眼那一名匆忙低头行礼的门生,继而把视线投向了自己的弟弟。


“这怎么了?”


不像门生一样局促,仅有的一丝吃惊也在一瞬间就从明白过来了状况的弟弟眼中褪去。于是,稍稍迈步向时雨那一边走近了两三步,六郎一改先前口中的吞吐,用顺畅的说辞道出了说明状况的话语。


“是这样的,我们正在商量定期检验的事情。大哥也知道吧?光靠门生之间的对练没法真正决定高下强弱,所以需要有人定期和门生们进行对练以作为分出实力高低的标准。我们刚才正在商量统一检验时间要定在哪天好……”


自说明之起,并不理会时雨对举行定期检验的流程预先了解多少,六郎的解释始终十分详细地徘徊在说清检验的“目的”和“效果”上。如此一来,固然动用的说法里自有颇为狡猾之处,可这也着实能够证明先前已走入了一个困局的弟弟,眼下是在期待着能从向来对门生全无兴趣的哥哥这里获得“没意思”的评价,来作为终结话题、打发门生离开道场的突破口。


而在尝试着向哥哥寻求某种协助的弟弟面前,事态最初的进展确实全然如六郎所想——将两手插在腰上,随便地听着弟弟解释的时雨,脸上很快便摆出了一副对说明之事缺乏兴趣的表情。


但正是这样理应很快就对围绕着门生打转的话题感到厌倦的时雨,却在一次缓慢地眨眼过后,突然抛开了还在说明中的弟弟,移动视线扭头看向门生,插嘴问到:


“——你有多强?”


让在场者全没能预料到的这一询问一经出口,被移走了注意力和获得了注意力的两方都不约而同地在话音落下后的那一瞬间愣住了神。便是一直等到那用于反应的数秒钟过去之后,谦恭地抬起了脸,在家主面前恢复了应有的收敛、与时雨视线相对的门生恭敬地还以了回答:


“论及剑技的高下,在经由定期检测前不敢妄言。只是自上一次检验后还不曾落败于他人。”


所以才认为自身有义务代替其他实力不及自己的门生询问清楚——或许如今正同时遭至兄弟二人注视着的门生,他的心中曾有过这样的念头;而倘若他当真有过这样的念头,不知他是否也能明白像这种出于体贴自己的脚下而办事的想法,并不会出现在生来只会朝向高处看、一门心思只想去看得更高的剑士心中,当然也无法被抬着头前进的剑士们所理解。


只懂得向上看的人,当然也只能从一番辩解的话语里理解出“向上看”的想法。


“……哦?”


头一次自喉咙中发出了略带惊讶的短促音节,年轻的家主如破例般地稍稍低下了脸,将视线投向了那把握在门生手里的木刀。一双金色的眼睛由此眯细,继而从那抹生来刺目的色泽里便透出了一股好似磨利了的刀锋一般的光亮。只无非于那光亮有大半都被掩藏在了眯起的眼睑之后,故而屏住呼吸的旁人并无从看出太多的详细。


而等到片刻过后,与蓦地展露在嘴角的笑容一起,年轻的男人抬起的眼睛再度睁开。


“那不是正好吗?”


因为此时此刻、就在此处,不论是挑战者还是被挑战者无疑全都在场。


就在口出反问之际,拿反手指着手中握有木刀的门生,又转身看向了手中握有木刀的弟弟,从家主的口中直率地道出了一句听来仿佛欠缺了种种考虑的要求。


“你们打一场,就现在。”


随着视线再次与哥哥在半空中交汇,六郎不禁将一抹愕然的神色流露在了脸上。


本想着要借时雨的方便来结束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麻烦状况,想要从困局中脱身的少年自然从没想过事态会转而变为这样的局面——从没想到那个时雨竟会提出让自己和门生当堂对峙,就在迎面撞上了这一大大出乎自己意料的情形之际,不知该如何应对是好的六郎嘟囔着开了口:“可是,对他人进行检验的那一方应该拿小太刀……”


便是在如此开口之际,听见经由自己之口所道出的还算明晰的说辞响起在了耳边,少年总算从令思绪变得混沌的愕然之中抓住了自身应有的常态,随即又骤然记起:没错,按照形式而言,在定期检验中作为陪练那一方的指导者应该使用二刀小太刀的木刀施展“岚月流”的里技来应对门生的招式……


而眼下此处并没人带着小太刀的木刀,要特意为此走过长廊回房间去取再拿回道场,从步骤上来说未免也过于繁琐。


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哥哥,少年的本意正是想要提出这样的反驳。但面对这一自形式上提出的反驳,没多说什么话的时雨眼中的视线先是在自认为有理的弟弟脸上逗留了一会儿,接着又转头去看了看门生。随后,一道声音便以不容辩驳的架势压到了六郎的耳边。


“有谁怕了吗?”


就接在恰如挑衅般的说法之后,道出询问的男人抬起了原本反指着别人的手,看似随意地在胸前摆了摆,紧跟着说到:“总是在意东在意西的,可没法真正分出高低。”


正是在这句一语道出的定论之下,本来像是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突而咬紧牙关毅然地噤了声。


若是重温这整一回事,那么截止到此为止,他并不知道进门之后的时雨到底是出于突然起了什么兴趣,还是只想从极其无趣的发展中挖掘出哪怕一丁点有趣的要素,又或是其他什么的原因才开口说出了那样的话、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察觉到了自己根本把握不着时雨此时思路的六郎感到了一丝焦躁;可在焦躁之中,他却又不得不承认时雨如今正推动进行的解决方法,也许确实可以带来比在言语上兜转圈子或是强制驱赶都要更加立竿见影的效果。


行为会引发出想法,想法又会影响行为——当思绪至此,少年原本紧闭的嘴唇再度张开了。


“当然没有那种事……”


说出回应的同时,向前迈出一步;面向眼前宽敞的道场,少年提起了握在手里的木刀。


这是预备的架势。从六郎眼中斜瞥出的一抹视线随即紧盯住了门生。


于此,在先前那一番虽将自己牵连在内、可终究只存在于岚月家兄弟二人之间的对话里,全然插不上嘴的门生本还处在应对不过来的惊讶之中;但事已至此似乎已再无其他办法,理解到了自己正暴露于风口浪尖,被指名应战的门生只好也收敛起了对剑士而言既无用也不必要慌张,跟着向前走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向已先一步站定位置的六郎低头行礼。


“好,你们两个就让我看看吧。”


重新将两手插在腰上,站在与二人相隔数步远处的男人此刻开口道出了自己将会从旁观看这场对练的说法。而对于持有木刀相望的二人而言,亦可将这番话视为开战的指令。


——不知道时雨到底是想看些什么。


绷紧了肩膀与手臂的肌肉,双眼盯着自己木刀所指的对手;保持着交手前刹那的平静,六郎缓缓地吸入一口气。


“但不论他想看什么,情势都不可能有所改变。”


少年的内心之中呐喊着这样的念头,并且随即以一次气势昂扬的前踏步,开始将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行动。



所谓道场内的对峙,大体上即为互持木刀相对的二者彼此使出自身所知的全部招术,在争夺率先打进对手三招的交手中决一胜负。


若是以此道理为评判标准,那么眼下展开在岚月家道场之内的这一场交手,当然不能被算为是真正的对峙。


就在不过三四轮出招后,情势已呈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


一刀之下,应招的一方便能从勉强出招的门生身上看到数处空隙;再收回刀,此后从中任意挑选一处刺出下一招攻击,便能彻底击溃门生气势全无的攻势。


这是如预想一般当然的情势。交手的胜负从第一招起就已有了定数,故而之于剑技高超者,处在这样的局面下再施以全力应战也全无乐趣可言。可之于此刻的六郎,大约是还在心底惦记着此前门生所道出口的那一句狂言,加及也惦记着旁观者远远投来的视线;怀有只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对手的心态的他,手里所挥出的剑中全然没有半分的手下留情。


既然所用招招都直逼对手的要害且少有点到为止的意思,那么作为对峙获胜的标志从对手那里赢下三招,自然也是很快的事情。


当“第一招”和“第二招”都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夺得到手时,六郎这样想。


但着实还有比预定会被少年收入囊中的“获胜”,来得要更快的东西。


就依照盯住对手行动的少年眼中所见,比属于自己的胜利来得更快的,是从对手身上散发出的气焰的骤然消散。


那点燃在一名持剑之人精神与斗志之上的气焰,原本会分毫不离地闪烁在剑士的眼中、心中,继而遍及握有刀剑踏步向前的举手投足之间;但正是那不论处在何种局势下本该都全不动摇的气焰、那属于和少年交手的对手的精神与斗志,如今却如在冬季的廊下呵出的白雾般消散了。


正是在那气焰散尽后的一瞬,少年追击而来的木刀立即打在了全无防备的眉心一寸前之处——


“第三招”。


默默地移动木刀回到起手的位置,六郎小步向后跳开。与此同时,被打入了第三招的门生身形突然一晃,向后滑去的脚踝带动着一侧失去了支撑的膝头不断向下坠落而去。


伴随着一阵不重不轻的沉闷声响,于对峙中落败的门生单膝跪倒在了道场之中,接着费劲地以两手撑住身体,这才避免了跟着倾倒的上半身碰着地面。


胜负已分。面对跪倒在地上的门生,反手收起木刀,六郎在重新上前一步靠近到门生跟前后,也跟着俯身蹲下。


“还好吧?”


尽管在此前的对峙中毫无留手,可是在已然照着自身所想那般地分出了胜负之后,心情能够重归于清朗的少年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语,问得倒是不带半点恶意。


只是这声从靠得极其之近的距离发出的询问理应传入了低着头的门生耳中,却在一时之间没有获得什么反应。不得已将脸向低着头的门生更为凑近地看去,少年突然眨了眨眼睛,此后映入眼中所见的景象激起了他心中小小的吃惊。


季节明明是冬天,道场室内的气温也并不算高。但在跪倒在地的门生脸上,不论是从额上、面颊上,甚至于睁大的双眼上,都不断有如柱的汗淌下来。正是在那张挂满了汗水的脸上,门生紧闭的嘴唇也像是被汗水所封住了般的,答不出半个字来。


这确实是一张属于败者的脸。


少年辨认了出来。而至今为止,对于自身亦有从未能战胜过对手的六郎来说,他当然知道何为落败、也知道何为惨败,然而到了如今,他却仿佛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人还能有这么难看的脸——


当自己持剑和时雨对峙的时候,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从十五岁到现在,自己也曾让时雨看到过这么难看的样子吗?


恰是在六郎出于眼前所见而陷入了思考,蹲下的身影一时间没有做出动作的时候,那个现身于少年思绪中的男人也开了口。


自时雨口中道出的话音,极为清晰地从六郎的身后传了过来。


“原来如此。”


道出口的音调上虽没什么太大的起伏,却反倒衬出了拥有金色双眼的猛虎口中所发出的宁静咆哮之猛烈。自顾自地说完了从旁观看对峙的感想,时雨看似颇没兴致地打量了一眼与他相距几步远处的二人,之后又移开视线、嘴里低声嘟囔道:“大冷天的本想来热热身,结果浪费了不少时间……”


随后,那张正为了什么事情而很不痛快着的脸抬了起来,男人对着也已朝向自己看了过来的弟弟点了一下头。


“那剩下就交给你了。”


留下这句吩咐后,迈步大步向前的时雨直到推开道场的大门、步出到室外为止都没有再回过头来一次。


不管时雨的本意是想看见什么,眼下这局面并非是他想看的。


注视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直到渐远的脚步声从道场内褪去了踪迹的十数秒钟之后,六郎眨了眨眼睛,再次转头看向了面前那名尚未起身的门生——尽管还拿扶住地面的手支撑着身体,但自口鼻间呼出的气息已多少有了些平复的迹象。


毕竟说到底,此前的对峙之于每日修行的剑士而言本来也活动得不算厉害。面对着像是已能答得出话的门生,六郎又开口问到:“站得起来吗?”


边说着,他边向前伸出了空着的左手。而就在眼看着点了一下头后同样伸出了手、接受了自己帮助的门生,六郎一刻不停运转的头脑中突然飞快地转动着钻出了一个想法:就算有乘胜追击的嫌疑,但不趁早彻底打下休止符可不行。


如此一来,就不能单单只以这样的情势结束眼下的局面了。再略做了一些思考,又把笑容换到了脸上,正是在一把从地上拉起门生的同时,从少年略带笑意的嘴里道出了这样的话语。


“——所以我才说定不下日子,对吧?”


感到在自己刚刚松开的手中,门生同样带着剑茧的手掌猛地颤抖了一下。


没有抬起头来看向反问自己的少年,视线只一昧朝下盯着少年从袖口里伸出的握着木刀的手,又经历了片刻间徒劳无功的沉默,从门生的嘴里终于道出了半句低声的答复。


“是的……”


“哦,这就对了!”


就算勉强来和自己进行对练,也只会做出像今天这样白白浪费彼此工夫的对峙罢了;还不如用这点时间去另做些对提高彼此剑技更有益处的修行——六郎希望门生理解的正是这一回事,而现在这回事应该已被彻底地传达给了这名门生知晓,大概不久之后也会借由这名门生之口为全部门生所知……


那么就算出了这一身嫌麻烦的汗,也算没白忙活这一个早上。


少年的眼睛接连眨了好几下,继而将手插在腰上,向门生招呼到:“我先走了。”


接着,用不着等任何人的回答。从墙边捡起御寒的外褂重新披在身上,握着木刀离开了道场的少年只在出门后走了几步路,随即便果不其然地在道场门外不远处见着了有两名门生的身影正在室外寒冷的天气下徘徊逗留。没费什么眼神,擅于记住人脸的少年就认出了这二人确实是在今早道场内最后留下的三名门生里,彼此经过一番商量后率先一步离开的家伙。


那么,告知晚来一步的时雨自己还在道场里的门生也是他们?这两个人是说好了要在这里等着听道场里那一个的消息?不急不缓的脚步在途经过这两名门生的身边时稍作了停留,抬起了本来半缩在外褂袖口里的手,六郎扬手指了指道场的方向。


“他应该还在道场里。”


话音刚落,少年便看见听着了这个消息的两名门生仓促地向自己鞠了一躬。等到从口中说出了听来拘谨的道谢之辞后,被少年搭了话的门生们便一前一后地快步向道场走去。


由此,目送最后残留在道场附近的这两道人影渐渐离去,六郎浅浅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脚步一转。他从已在眼前的长廊口子边上拐弯,踩着只铺有一层踏之即碎薄冰的地面,向着与道场恰呈对角线的院子深处走去。


在往后的这一路上,六郎没再遇到别人。


能够感受到有一丝微薄的阳光落在了带有些许褶皱的外褂肩头。独自行走于冬季的院子里,此时此刻,少年向前踩出的脚步迈得较平日里稍轻。


在他即将前往的那一处位于岚月家中院内深处的角落中,倒是并没有藏着什么需要特别背着别人前往的秘密景色。可那一处角落也并非是平日里会聚集有很多人的地点。


眼看着几座隆起的轮廓在呵出的白雾中映入眼帘,六郎加快步速向前走去。待到再停下时,并拢了脚跟的少年便在已近在眼前的数道石碑前合起掌来拜了一拜。


无需多说,此处正是供故人安眠的场所。不过各自立有石碑的土冢在四周围遍布开的范围算不上很大。说起占用这座山顶修建居宅和道场的岚月家在百年以来也曾有过扩建的时候,故而那些年代久远的墓所还另在院子内别的角落里。现在这个角落埋葬的,全是与现今抵达石碑跟前的参拜者同一辈的逝者;而立在最新那一座坟前的石碑上刻有的字迹经过了两三个月的风吹日晒,看来却还很新。


没有真正埋入尸骸的衣冠冢上笔直地插着时雨深秋里独自外出三日后带回家来的那一把号岚影打。


少年就在这把足有半截没入土中的大太刀前蹲下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轻声开口。


“今天可真冷啊,四郎。”


然后,在那两片笑着合上的嘴唇中,突然就没了词。


要说六郎,他当然并非是喜好于没事时常来墓地闲逛的人。可今天却是例外。


就在为等候在室外的那两名门生指过路后,少年的心里忽地涌起了想要来看一眼的心思——或许是有话想和除开时雨以外与自己相处时间最久的哥哥说,但那些想说的话甚至到不了嘴边,就率先变为了消散在冷气中的白雾;所以事到如今,蹲下身子的少年叠起手臂将握着木刀的手放在了膝头,眨着看似无情却也颇显无辜的眼睛兀自考虑了起来。


“若是硬要命令自己去做出什么反思,那么自己因只想着自身的修行而怠慢了门生一事确实不假。但对于应付门生、应付和自己的水准根本不在同一个范围内的人,自己根本就提不起分毫的兴趣,也绝不愿意花费太多时间在指点他们上头。”


为了能从举行定期检验的义务中脱身,今天的自己确实做了几件狡猾的事情……可是今天的自己也被迫练了一场没意思的剑。这样可以算是和门生互相打平了吗?


无声的自我反问之际,纵然少年的心底并未出于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对门生扬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不过,他依然没法光明正大地对着曾耐心向无心听讲的自己一一讲述过应对门生心得的四郎说出这些话来……


“只是四郎应该是明白的。作为岚月家的人,所有人都该是明白的。”


只要手里还拿着剑一天,自己的这双眼睛所看见的就只有、也只会是时雨一个。


除此之外的皆是被世间硬推搡过来的杂念与束缚……思绪至此,少年伸手挠了挠自己蓬乱的头发。


“说得是不是太过头了一点?毕竟自己也还有家规要遵守……”


一瞬之间,面对石碑的少年为了曾有过的“痛苦”而迟疑地闭上了眼睛。可在双眼睁开之后,他终究还是抬起头来,如同追寻着徐徐消散的白雾般地打量起了四周的景色:脚下湿滑的泥土,从下过雪后的阴云中开始透出光亮来的天空,还有往远处长廊方向看去时映入眼里的树——那树干和树枝入眼时已然是干枯的黑褐色,但的的确确还活着;以此为代表,岚月家的花草树木和人如今都在静静地等待着春季的降临。


“花快要开了。”


细细地思索着冬去春来的规律,六郎低下了四处张望的头,打量起了自己摊开在膝头的右手。少年的心中重复着:花快要开了。


花开的时候,就是与时雨约定了要尽自己的全力去比试较量一番的时候。


“然而就算可以不受外界干扰地从今天起再暗中修行到花开的季节,自己的‘王牌’当真就能准备妥当吗?又或者,哪怕这一次的自己做不到‘全力以赴’,可既然有约定存在——”


摊开的右手再度握紧成了没有一丝缝隙的拳头,握住手中木刀的少年直起了膝盖、挺起了身子,接着,向面前的影打点了一下头。


“下次还会再来的。”


下一次,就等到花开的时候再来吧。也要记得从库房里拿一些心水来。也许将时机安排在和时雨比试之前,也许是在和时雨比试之后……


对于该如何配合约定做出其他的安排,少年的心中还没有做好决定。只不过就在边耐心地等待花开之日到来之际,边进行着日复一日、一日不停的修行之余;是在不知不觉的不经意之间,握着木刀下达指令也听取回应的少年发觉到了就从某一天起,那些对自己的指令逐一作出回应的门生们举手投足的态度里,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不知是冷淡还是敬畏,总之有点像是冬季里触之即散的雪片。


“是的”、“明白了”、“多谢指点”,除此之外不再向身为指导者的少年多说其他的话,也不过多质疑指导者判断的门生们们一个个都很顺从。如融化雪水般的顺从暴露在冬季的寒气中,又再度凝结为寒冰的壁障、变为分隔开下令者与听从者的高墙,还以贸然触碰者的指尖冰冷的温度。


抬起在冬天里冻得冰冷的手指,伸到蓬乱的头发里抓了抓,被无形冰墙挡住了的少年略有困惑地眨着眼睛,但很快又兀自笑了笑。


此时的六郎没有太把这份隔阂当回事。


说到底,若是在一场对峙中输得太惨,当事人会耿耿于怀一段时间也并不奇怪。而等到事情传开之后,其他听了落败者之辞的人也许亦会听信于传言的夸张而心生忌讳。所以需要一些时间,比如等到春天来临,在寒风中畏畏缩缩的门生们才会恢复回原样——眼下,少年满不在乎的心中怀有这样的揣测。


需要花费一些时间,已暴露在人们眼色之下的人才会明白当无从企及的差距一旦展露出了头角,四周围的自知不及者究竟会以何种眼神远观身在高处的“怪物”。


而又早在少年的心里升起明白的苗头以前,在属于冬天的雪还没有停下的意图时,在瑟缩于冬季的寒风中等待的春花还来不及妆点上枝头时,在一场不论有没有“全力以赴”的比试于作出约定的二人之间正式展开以前,扛着号岚出现在少年面前的时雨率先一步对他道出了询问:


“喂,六郎——”


包裹在刀鞘内的厚重刀身敲打着肩膀上的肌肉。


“家里交给你没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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