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TOB·岚月兄弟】赏月酒与赏花酒(1-3)

[2017/5/23-2017/10/6]


※想试着写一写人类时期的六郎,还有发生在岚月兄弟之间的往事。

※有少数的原创角色登场。自娱自乐,私设如山。


※部分信息参考了特典小说「魔女語り~魔が満ちる世界~」的内容。



(零)序



此处潮湿又阴冷。


单是铁栏和结界无法掩蔽监狱的气味,混有人类的臭味和兽类腥臭的空气在全无一丝风可透的封闭室内滞闷地随呼吸来回传递。


以比起人类时要更为敏锐的嗅觉嗅着所有混杂在空气中的异味,紧闭着双眼的青年在牢房内充当床铺使用的木板上盘腿而坐。手中没有可用的武器,仅凭存在于理解之中的一番对练交锋便在他的脑中不断进展着;直到一方侧身闪避过了另一方突来的一击,挥动手中只存在于想象里的异国武器将对手一刀斩杀的下一个瞬间——得以从臆想中重获解放的听觉,才在不经意间猛然听见了与己相邻的牢房里,某二名同为阶下囚之人口中已和争吵无异的交谈。


“说什么傻话?心水中的第一当然非圣利安奴的红葡萄心水莫属!”


“呸,只有毛头小子和娘娘腔才装模作样地喝什么葡萄心水!心水里的王者当然是琥珀心水!琥珀心水数第二,谁敢自称是第一!”


默不作声地松懈下了原先于臆想中绷紧起来的手臂肌肉,耳中倾听着不同种的心水以几乎不间断之势被动静越发猖狂的二名邻人逐一列举,青年坚实的喉咙也不禁因记起了自己所偏好的心水种类而无端地上下吞咽了一番。


但是身在牢里自然是喝不到心水的。


不管是圣利安奴红葡萄心水,还是琥珀心水中顶尖的十二年名酿,又或者是为自己这一族所青睐的、起源于异国他乡的纯米心水……


热辣爽快却也不失醇厚柔和的刺激滋味由此凭空涌现上了他的舌尖,青年默默地睁开了双眼。


上次喝心水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因忠于欲望而眯得细长的眼睛顺势往自己身后所靠坐的墙壁上瞥去。他很快便借由设法留在墙上的痕迹计算出了自己已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度过了三年的光阴。


原来已经过去三年了……又或者该说,“原来才过去区区三年”而已吗?如此说来,现在外面的季节是春、还是秋?


眯细的双眼之中,那只未被披散在额前的黑发所遮挡的金色的左眼,自此从留有刻痕的墙壁划过一道弧线、重新落在了于膝头摊开的右掌上。


想起来了。


在“那个晚上”,事先备好打算留在事成后喝的那壶心水,大概直到今天也还放在自己的床头——以及,在“那个晚上”想要斩了的“那个男人”的面容,如今也怀念地浮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摊开在膝头的右手至此骤然握紧,却只能徒劳地攥住一把牢中的空气。而仿佛是作为虚无抓握的替代,青年遮挡在额发下的右眼中,此时犹如雷电般地放出了一道锐利而殷红的视线。


为何自己会在“那个晚上”决议要斩了“那个男人”?


青年眼中一如刀刃般锋利的视线穿透了眼前阴湿、恶臭的牢狱,全无踌蹰地朝向着过往的光景直刺了过去。于此,连同“那个晚上”发生的光景在内,又还另有其他种种的景象也一同随着那道足以刺穿记忆的视线,被一同钉进了如今他那颗既已非人、便也扭曲得几乎将要忘怀一切人类所拥有感情的内心里。




(一)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



通过马车车窗向外看,展现于眼前的是一派堪称华美的景象。


包括两旁栽种满从王国东南西北各领地内移植来了各色花朵的花圃,与被花圃遮蔽在其后的玫瑰园;一条可供马车出入的宽敞大道笔直地穿越庭园中央、自门外一路通进了一面墙被涂成了雪白颜色的宅邸。位于宅邸第三层几处洁净的窗玻璃上隐隐透出了宅邸内往来佣人的影子,其下方位于一道拱廊下的宅邸正门前也有佣人不论是否将有访客来访都照例等候着的身影。


这一方处处透露着优美而奢侈痕迹之地,乃是米德冈徳圣导王国·威斯特冈徳领内的凯斯帕利格伯爵宅。此时此刻,自一辆停靠于拱廊前的轻便马车内,有三个年轻的身影正逐一步出、随后聚拢在了宅邸门前。


按照走下马车与其后站在宅邸门前由近到远的顺序,这三名年轻人依次是岚月家当代家主时雨·岚月,以及家主的兄弟四郎和六郎。


眼下,三名年轻人的身上皆穿着于胸前两侧及背后正中印有岚月家家纹的纹服。而所谓“纹服”,则是百年前由异大陆漂洋过海而来到王国的岚月家祖先与家纹一起传下来的正式着装,因此单从模样上看来,穿着纹服融入光景中的三名年轻人显然与伯爵宅邸前王国式样的景色格格不入。


但当事人对此倒并不以为然。


“劳烦通报,岚月家来了。”


伴随着岚月家家主时雨对垂着头等候在门前的佣人这样说到,跟在他身后年纪最小的弟弟——六郎,忍不住应声眨了一下自己那双金色的眼睛。


感受着一身虽说在上身前已预先浆过,可垂落的袖口看来却依然较面前佣人所穿制服要柔软上许多的布料连同贴身襦袢一起、被一条腰带系紧在腰上的触感,和哥哥们同样将上衣下摆塞进折痕明晰的袴内的他耐心地站在最后头等着。等到垂着头应过一声的佣人在进门数分钟后,又再度垂着头出现在门前答应为三人引路,他才迈开裹在崭新白足袋里的脚、套着头一次穿上脚的新鞋,跟着一起穿过拱廊往宅邸门内走。


就在满十六岁的后一天,跟在两个哥哥身后端正地迈步走在岚月家代代所侍奉凯斯帕利格伯爵家的宅邸之内,六郎不让自己的眼睛多余地向四周瞥看,而是笔直地朝向前方。走在前头两个哥哥背上所印的家纹由此落在了弟弟的眼中。眼看着那两道属于练剑之人的挺拔身影,同样修行“岚月流”的他也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自己同样包裹在纹服下的背脊。


堂堂正正又步履轻巧的三人就如此跟随着引领在前头的佣人走到了觐见厅的门前。


而一旦抵达了这扇门前,连原本早已习惯于昂首阔步者也不得不碍于规矩低下自己的视线。


佣人在替三人打开门后便止住了步伐,唯有通报谒见的三人得以真正地进入所谓的觐见厅内。按顺序第三个走进觐见厅,耳中听见了门在身后合拢动静的同时,眼前的视野也跟着一暗——年纪尚轻的六郎不由得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


此刻仍值天气晴朗的下午,整个觐见厅内却因拉着窗帘而格外地昏暗。可纵使视野格外昏暗,进入厅内者也仍能辨别出脚下一条自门边铺往觐见厅对侧的地毯,以及位于厅内正中一把豪华的座椅。


此处按理说不过是王国境内一处受封伯爵的宅邸,但宅邸内名为“觐见厅”这一间房内的布置,却显而易见地能让人联想到王座前的模样……


哪怕明白自身的见识就与自身的年纪一样还有所欠缺,六郎也自认能够辨认出眼前昏暗中的一切实则全不合“规矩”;可是——


倾力侍奉“主公”的“臣下”就要有当“臣下”应有的模样,此乃“武士道”的一环。


凭借气息和轮廓判断到了凯斯帕利格伯爵现今就端坐在正中的豪华座椅上,闭眼将所有非议都吞回腹中,六郎稍稍上前一步与四郎并排站在了时雨的身后。前来谒见的三人几乎是同时向着那处阴影屈下了右侧的膝盖。



若是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上次像这样以极其正式的模样谒见伯爵,应该还是在时雨刚成为“时雨”的时候吧?


尽管一时间无法详细记起,自己此前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曾听说过“阴暗之处容易催醒人的记忆”,但在此时此刻,还是个少年的六郎却感同身受于此话的不假。


闭着双眼的脸低垂向地面,早在伯爵和时雨任何一方开口前,记忆便先一步在他的眼前点亮了过往的画面: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刚刚领受了岚月家代代相传神刀·号岚的新家主带着同样领受了号岚影打的弟弟们上门谒见将要效忠的“主公”。而排行末尾的六弟虽小得才刚拿得起剑,却也和哥哥们一起来过这昏暗的觐见厅一次——六郎当然还记得在九年前的那个时候,依次进入觐见厅里并单膝跪在“主公”面前的兄弟还有六个。


是的,不仅是四郎和自己。当时就连二郎、三郎和五郎也都还跟在时雨的身后……


从闭紧的眼皮上垂下的纤细睫毛,由此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干咽下了一口唾沫,维持着单手撑膝单手支地的姿势跪在伯爵面前的六郎及时地驱散了这些不合时宜的记忆。


毕竟现在并非是追忆往事的时候。他默默地提醒着自己:今天身着正装的时雨和四郎会带着同样身着正装的自己特意来此、进入这间觐见厅的缘由并不是其他。是为了向伯爵报告岚月家当代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到了今天也终于年满了十六岁。


知晓自己的身影此刻正名正言顺地位列在时雨和四郎之后,他的心里翻涌着一种不能被一语道明的感受。


虽说从时雨继承了家主的名号之后,他也多多少少有过几次从旁协助其他哥哥完成工作的经验,但如今年满十六岁,便意味着他从此也有了独当一面正式供职于“主公”、单独领受一件工作的资格。正是为了好好体会这一“资格”的分量,昨晚于熄灯后的被褥里,六郎已在辗转反侧之中做好了最后的心理准备;而相对应的,四郎也在昨天日落前以“岚月家”的名义为第二日将会前来谒见一事前来伯爵宅邸,当面领受了来自于伯爵本人的许可。


换言之,眼下端坐在觐见厅正中的凯斯帕利格伯爵,其心中当然明晰于今日这三个年轻人着正装前来谒见的意图。然而明知如此,这位高坐在上的“主公”却显然无意于立即开口提及正事。


从华丽衣袖中伸出的两手随意地搭在座椅两侧的扶手上,傲慢地抬了抬翘在膝头的右腿,当扬起的靴尖直指向了单膝跪在地毯上的三人之时,凯斯帕利格伯爵的眼睛也总算看向了位列在最前头的时雨。


接着,掩藏在细修过胡髭下的嘴唇不耐烦地开合了数次。连跟在后头的六郎也从伯爵道出的那番话中听出了一阵全不加遮掩的嘲讽之意。


“这可真是难得能在余跟前见你一次,时雨。”


被点名者没有擅自作声。继续回荡在阴暗寂静的觐见厅内的质问,由此也稍稍提高了些许的音调。


“总是顶着‘修行’之名四处游荡,难不成是忘了我凯斯帕利格家百年来对岚月的恩情?”


同样听见伯爵发难的六郎至此不禁替自己眼前的人捏了一把冷汗。全因此番质问并非毫无实质的空穴来风。自时雨继承家主名号后,他便常以“外出修行”的名义不留在家中,家中大小琐事也全权交由弟弟们打理;故而“主公”今日为此发起了责难,当“臣下”的想来也自然是无从辩驳。


些许涌起在心头的不安,促使垂着头的六郎微微抬起了自己的视线。就在六郎的眼前,一头从纹服背后披散开的头发稍稍晃动了一下。一道回答的声音紧随着响起。


“练剑之人不可怠慢自身的修行,况且我等力量的增强也等同于您的力量的增强。”


依旧单膝跪在原地的时雨虽说仍以一派恭敬的姿态垂首对着伯爵,可那答话的态度却显得不卑不亢。一声短促的鼻音自时雨更前方传来——靠坐在座椅上,凯斯帕利格伯爵不快地哼了一声。


“看来‘异国的剑自有异国的练法’。”


说着,与嘴唇上同样蓄有胡髭的下巴向着座下抬起,伯爵眼中高傲的视线以无形的弧度越过了岚月家当代家主,落在了跪在后头的另二人身上。


“……罢了,还有能随时派得上用场的。”


“一切都遵从您的吩咐。”


原来始终低着头、可谓动静全无的四郎直到此时才恰到好处地出声答应了一句。自倾听之中回神过来的六郎也赶紧学着他的话语跟着答应了一声。与此同时,还不像两个哥哥那样沉得住气的他,又跟着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两手的手指指尖。


手心上的冷汗散了。


意识到觐见厅内的场面已足以让自己放下心来,六郎偷偷地眨了一下眼睛。而就在他那颗仍然有傲气留存的心里,一个想法在松过一口气后的如今,几乎不受控制地浮现上了心头——与身上所穿纹服相同,岚月家练剑之人代代修行的“岚月流”也同样是漂洋过海的祖先自异大陆带来的独门剑技;虽然不知同样听着的四郎心里怎样想,但在他看来,就在刚才伯爵的那一番说法之中,明明对“岚月的剑”一无所知却硬要说道一句的地方实在可以说是愚蠢至极。


只是于心中暗道愚蠢归暗道愚蠢,高居上位身为“主公”者理解上的欠缺,也并不碍着屈于下位的“臣下”闭眼听从“主公”的吩咐。


就顺着依次出声应答的顺序,高高在上者眼中的视线也逐一在时雨背后的兄弟二人之间散漫地跳跃着。最终,凯斯帕利格伯爵的注意力——或是说兴趣,才终于聚焦在了慢一步出声答应的那一个身上。


“——你就是六郎?”


敏锐地意识到伯爵此次的开口,代表着主导者总算有意让话题进入正题。于胸前传来一次混挟有紧张与兴奋的鼓动之际,原先有所松懈的两手手指也骤然握紧,六郎颇为谨慎地点了一下头。


“正是在下。”


嘴唇间抖动的舌头默默地舔过了齿根一次,口中的话语稍稍作出了一处停顿,这个十六岁的年轻人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至此开口念出了那一番自昨晚躺在被褥中起,便反复于心中默诵过了十数遍的话语。


“为人臣者若能为主公所用,心中自当不胜荣幸。在下身为岚月家之人,理应将所受恩义铭记于心。如今愿以此身为您的剑,斩杀您所指之敌;为您的怀刀,铲除您前方一切障碍;视尽忠为本愿,视死地如归宿。”


顺畅地将准备好的一番誓辞逐句说完,同时也一并将此前吸入腹中的那口气缓缓地吐纳而出,六郎慢慢地抬起了视线。最先映入这对金色双眼之中的,是眼前穿着纹服的背影。可那背影纹丝不动。对此前曾在其身后响起过的那番话语,那背影仿佛是理所当然般的反应全无。


牙关再度默默地合拢,心中怀着与查看明知没有放上饵的陷阱时颇为类似的心情,六郎重新低下了视线。在同一时刻,一道妆点于前方豪华座椅上的声音也犹如自听似遥远之处悠然地传来。


“说得很好。”


于出声之际,端坐在座椅上的凯斯帕利格伯爵终于自两侧扶手上抬起了手臂。从衣袖中伸出的两面掌心冲着跟前宣誓效忠之人拍了数下。单调的掌声在觐见厅里回响过一圈后,传入了听者的耳膜之中。


“自凯斯帕利格家施恩于岚月以来,岚月家代代还从未有过忘恩负义之徒。想必今后也绝不会有。”


哪怕闭上低垂的眼睛,声音也自前方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掩饰着自身此刻所感受到得并不同于纯粹喜忧的感情,低下头的十六岁少年微微地皱着眉头。而就在这番年轻的眉头紧皱之际,那只朝向座椅之下翘起的靴尖也再次扬起,以略显不耐烦的姿态指向了三人。


“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迎合着一阵光滑布料发出的摩挲声响,单膝跪在凯斯帕利格伯爵跟前的年轻人们依赖听觉判断到了从衣袖中伸出的两手如今已再度放回到了两侧的扶手上。


“期待诸位日后的忠义。”


三道身着纹服的身影应声而起,缓步退行至觐见厅门前。同时在三人身后敞开的门也因碾着地毯而恰到好处地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最后低头向伯爵行了一次礼,并排而站的四郎和六郎便迅速地先行退到了门的两边,岚月家当代家主的时雨则先一步地从两个弟弟之间穿行而过。


由此,这三个年轻人就与来时无异地依序自昏暗的房内步出到有着光亮的门外。



比觐见厅要光亮的是伯爵宅邸的走廊,而比宅邸还要更光亮的是晴空下的庭园。


于一片明朗的阳光之中,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的正门再度为来访者开启了一次。


结束谒见后不出数分钟便走出了宅邸那扇照例有佣人候着的正门,随后又大步穿过了门前的拱廊;知晓来时搭乘的轻便马车当然是已去了宅邸后边的马厩等待,将要踏上回程的三个年轻人才刚往马厩的方向迈出一步——仅仅是沉默不语地呼吸了一次庭园里晒得十分暖和的空气,额前和肩上晒着阳光的三人几乎是同时停住了脚步,转身往传来了气息的方向低下了头。


这着实是一件出人意外之事,而在这件超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所发生的下一秒,从三个年轻人所正对的方向便紧接着响起了声音。


“下午好,三位。”


那声音是从花圃里传来的,并且伴随着裙摆擦过花叶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难得在宅邸里看到岚月家的人来,是来拜访父亲的?”


声音走得更近了一些,年轻人的鼻尖随即嗅到了一抹与花香截然不同的香水味。这香水味似乎比音色更能证明来者的身份。


自行礼中抬起头来,察觉到身为家主的时雨和站在身边的弟弟都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秉持沉默对待这番迎上门来的问候,夹在中间的四郎只好往脸上挂起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开口解释道:“是的。这次前来谒见伯爵,专程是为了末弟——”


应着解释的说辞,六郎瞥见四郎披着纹服的右手稍稍向着自己这侧扬了扬。


“末弟已年满十六,足以独当一面为凯斯帕利格家效力。今天正是特意前来向伯爵禀报此事。”


“原来是这样?”


自此,十六岁的少年感受到了那仿佛也同样沾染有香气的声音和视线开始徐徐地转向了自己。


“虽说还是初次见面。但是,真是恭喜你了。”


“……——感激不尽。”


出声道谢之际,六郎的头也跟着垂得更低了一些。这一番举动,看似不过是臣下在向面前出言道贺的伯爵小姐献上自己的敬意;但或许只有六郎自己明白,单是从面前这张白皙面孔上的朱红嘴唇中吐露出的这一句客套话,就已足够让他左侧胸膛中那颗尚还属于少年的仰慕之心就此砰砰跃动个不停。


况且——也许伯爵小姐确实是到了今日才第一次见着名为“六郎·岚月”之人的面,可此事之于六郎却并非是如此。


这名不过刚刚年满十六岁、可独当一面为“主公”效力的少年,此前实则早已见过凯斯帕利格伯爵家的千金许多次:当从旁协助其他哥哥完成了自伯爵名下领受的工作,作为履行“规矩”的一环在事成后一同前来宅邸报告之时,那道曾于暗处瞥见过的身影,便一遍又一遍地自偷看的双眼映入了少年的心底。


那身影总是坐在玫瑰园里读书或是在花圃里休憩。偶尔甚至是近在宅邸内隔着一处走廊拐角险些将要擦肩而过,继而让人忧心起了自己身上没洗净的血腥味是否有可能就此混合进那自裙裾与袖口之间飘起的、与花香截然不同的香味之中。


尊贵如凯斯帕利格家的伯爵小姐,想必至多只能通过岚月家鲜有的几次正式谒见和佣人口中的闲言碎语,知晓父亲有一群从习惯到着装皆有些古怪的臣下;而对于挂“岚月”之名者究竟为何效忠于凯斯帕利格,以及这些不同于别家定期拜访的臣下、偶尔才正经上门露面一次的年轻人平日里究竟都在忙于何事——这位大小姐必然是一无所知……


于阵阵萦绕着鼻尖的香味之中,六郎的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松开了一些。


正是对待这位美丽得与百花满开的庭园景色相符,却又和绽放的花朵一样对暗处一无所知的大小姐,这名少年的心中也于一次次瞥见之下渐渐升起了某种虽是自知不敬、却又着实难以忘怀的慕情。但纵使怀有万分想念,少年心中所怀倾慕也仅能止步为倾慕而已。


因为自己是“岚月家”的人。


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原来稍有松开的两片嘴唇于此再度抿紧了。就如同只要屏息闭气,四周围迷人的香气便会骤然散去。每当在心中明辨一番自己的处境,少年心中对倾慕之人的幻想就会多少地得到压制。


自己的处境现今就和暴露在光亮之下的景色一样明晰,六郎的心中暗道着这样的话语;因为一切都如不久之前身在觐见厅中的他亲口对伯爵所言:全因心中铭记着百年前的恩情,自己得以身为忘却“非议”二字、一心只识“主公”之命、奉上全部身心为凯斯帕利格家敬忠的剑与怀刀。


而要是在此之上更退一步,把凝视的范围进一步缩小,他也同样明白这个名为“六郎”的自己,甚至于无法成为“岚月家”之中最为显眼的人……


明知在一瞬之间顺势冲入自己头脑中的思绪已足够为充满光亮的眼前蒙上一层阴影。不愿让那些不能去细想的东西自心中有意布下的那间牢房中破门而出,六郎赶紧停下了多余的思考,只一心一意地低垂着头、凝视着脚下新鞋那本来未曾想过要去细看的鞋面。



要是说人若誓要克己,就不得不对环绕在身边的种种欲望竭力做出忍耐;那么将这番话安置在那一低垂着头却终究无法沉溺于香气之中的少年身上,想必他也只好庆幸于自己实则并无权力在那一阵弥漫的香气跟前屏息驻留很久。


得以与在宅邸门前的花圃里偶然遇上的伯爵小姐行礼道别,那是在岚月家的三个年轻人步出觐见厅后还不足十分钟时的事。等到抵达了马厩,依次登上了自家的马车,后一步上车的四郎和六郎分别对坐在了家主时雨的两边。残留在鼻腔间的香水味已全然被动物刺鼻又温热的气味取代。三人依次坐定在各自的位置上,只听见车厢之外一声车夫扬鞭的声响,马车开始前进。


往后,随着不断碾过路面的车轮声阵阵传入车中人的耳中,车厢内原本僵硬无声的气氛也与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光景一起,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就坐在车厢右边的位置上,尽管两手还规矩地搭在两侧的膝头,四郎脸上嘴角扬起的弧度到了如今也已变得随意了不少。


“没想到会偶然在门前遇上大小姐。”


“明知有人上门还‘偶然’在庭园里赏花,这大小姐真是当得自由自在。”


四郎的笑脸应声转向了坐在车厢内正中位置上的时雨。从当代家主心不在焉的声音中听不出太多的感情,排行第四的弟弟只能看见自上车后不久便懒散地拿单手支着头的他,此时右手纹服的袖口已滑落到了手肘、露出了整条结实的小臂。


“也再遇不上几次了。我听说伯爵近来正安排着自家千金和别家继承人的婚事,最早下个月就要订婚了。”


原先也同样和时雨一样心不在焉地听着闲谈、同时还不忘拿余光张望着车窗之外的六郎在此时稍稍瞪大了双眼。扬起视线的时雨随便地瞥了一眼纹服背后的布料与车厢摩擦发出了些许声响的他,随后又把歪着的脸略微地转向了四郎一些。


“怎么,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不是我清楚,是宅邸里干活的佣人都对主人的闲事感兴趣。”


“脑子里记着闲事对修行可没帮助。”


这样回答完了四郎,看似已对这个话题兴趣全无的时雨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接着把有意转向四郎的脸重新歪回了一个更加舒适的角度。就在这期间,他的视线分毫都没有朝向过坐在左手边的六郎,而被时雨排除在视线之外的六郎也并未特意看向擅自总结了话题的时雨。


毕竟那番态度已然露骨得无须他人特意去看——完全不藏自己对什么事有兴趣,也完全不藏自己对什么事没有兴趣;虽说身上如今好歹还穿着纹服、也还记着自己是岚月家的家主,却在握有神刀·号岚之后便越发不加遮掩自己为剑而生的本性……


口口声声说着修行,继而常年在外、全然不管半点家务事。将这样的人看在眼里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六郎也抬起了裹在纹服袖子里的右手,靠着车窗撑住了自己半边的脸颊。


说是水面上格格不入的一滴油,却又浮在一整片水面上。说是阴影中一束突兀的光线,却又亮于周遭的阴影。岚月家当代家主的时雨,是岚月家之中一个真真正正的强大得过了头、也自由得过了头的男人。


与时雨同样身为岚月家的人,他并不那么明白为何只有这个男人能够做到不拘泥于岚月家百年以来的家规束缚。但尽管不明白,不明白的六郎也于自身的疑惑之中独自精炼出了一个只属于自己观点: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强大和自由自在,让时雨能够将家规全然置之于度外;而将家规全然置之于度外,又让旁人眼中的他变得更加地自由自在和强大。


事情在自己眼里就是如此。思绪至此,六郎不禁用挡在手掌下的余光瞥看向了半眯着眼睛、似乎在下一秒就会打起哈欠来的时雨——既然因为自身的不感兴趣就能将眼前的人和事都随手一把挥开,那么与此同理,要是有什么心心念念的东西,他大概也会忽视其余一切地纵身前去追寻。


时雨是这样的人——不这样的人就不是时雨。


种种零散的评价最终得以在心中被整合成了一个简单的定义,感受到自己手上的纹服布料也渐渐地滑下了手腕,而某种与光芒一样在眼前发亮的困倦也缓缓地向着自己笼罩过来之际,岚月家当代家主的末弟听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哥哥又再度开了口。


“那就不说闲事了,”两手手肘的轮廓在纹服的袖子中凸显了出来,身体略微向前倾着的四郎颇为仔细地问道:“大哥这次打算在家里留多久?”


“大哥”,耳中所听见的既亲昵又让人怀念的称呼多少支撑起了六郎已有所发黏的眼皮。哪怕大哥早在九年前就已经成为了“时雨”,可在只有兄弟在场的私下场合里,弟弟们偶尔也还会有想要这么称呼他的时候。


也许是同样对这个称呼感到了怀念,时雨也破例般地将脸从支着的手上抬了起来。


“哦,这个嘛……”


应声的说法中多少流露出了一丝含糊。如此一来,似乎表明了应答者此前根本就没多想过这一询问的答案。


这也难怪。六郎的视线从自己的膝头飘向了时雨。


毕竟时雨这一次根本就还没在家里待上多久。就在昨天,也就是六郎刚年满十六岁的日子,顶着下午晃眼的日头、肩上扛着号岚一把推开岚月家道场正门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雨,对着面露惊愕的众人发出愉快的大笑,并且对四郎所提“莫非是特意赶回家来”的询问随口还以了“笨蛋,怎么可能”的回答。


往后,这样的时雨在随便差使四郎以“岚月家”的名义前往伯爵宅邸,通报凯斯帕利格伯爵第二日将前往谒见一事后,便缩在房里睡到了今早该换纹服时才再度现身……


“既然都回来了,好歹待一段时间。”


不动声色地考虑了数秒钟,支撑起脸来的时雨直到最后也没对两个弟弟给出很明确的答复。但在答完的下一秒,岚月家当代家主的眼睛蓦地便移向了自己的左手边。


“——喂,回去就赶快脱了这身麻烦的衣服。”


一番没头没尾的开口接上了一抹展现在嘴角的狰猛笑容,时雨出言催促道:“让我看看你这段日子里有没有长进,六郎!”


突然被大哥点了名的末弟由此迅速地放下了撑着脸的手。


就于兄弟说话之际,一刻不停向前进的马车早已经驶出了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庭园的门。通往“岚月家”的山道口也已近在道路的前方若隐若现。


确实是没有功夫分心想着那些“闲事”了。


摆正姿势点了一下头,脸上一双金色的眼睛也跟着眨了一下。无声地给出了一个应答,六郎看向时雨的眼睛就像车窗外的阳光一样明亮。


但那双深陷于眼睛之中明亮的光彩,却又仿佛因不得不承受所搭乘马车碾过路面时的阵阵颠簸,而一同跟着不安定地微微摇晃着。




(二)“岚月的剑”



岚月家当代家主与末弟的对练,是在当日的夕阳尚未沉落时展开的。


等到将门生们都尽数差遣至道场门外、关起门来的道场内仅有兄弟三人在场之时,就按照事先说好的,点名要被“看看身手”的六郎手中提着木刀、迈开步子走到了站在道场正中的时雨的对面。陪同的四郎则在与二人相距二十步远处站定观望。


对峙二人的交手于互相摆正架势后便即刻展开,而在几番交手过后,黄昏时分那变为了暗褐色的夕照便隐隐地透过门缝由道场之外侵入进了道场之内。


门生们练习的声音被挡在了道场的门外。道场门内只能听见稍稍有别于真正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响在夕阳开始沉落之际,也尚且还回荡在这一整个开始渐渐变暗下来的道场之中。


用与大太刀等分量的木刀施展出的几次攻击均被接下,就在手上挥出的一套连击全部被迎击者逐一弹开之际,原本专注于进攻的六郎也稍稍拉开了与对手的距离。与此同时,收回了自身接招动作的男人亦跟着稍一屏息,继而突然用力甩了一把握着木刀的右手,出声宣布。


“好了,到此为止!”


爽快地这样说完以后,他再次抬眼看向了数步远外虽说气喘吁吁却仍然竭力维持着架势,仿佛全然没听到自己先前所说结语般的、只一心瞪着自己的弟弟。当明确地看清了那双瞪着自己的眼睛即便在黄昏阴暗的光线下,也依然闪闪地发着光,时雨又再度露出了心情不错的笑容。


“哦?不错的眼神,那么……”


低声夸赞的下一秒,对峙二人之间攻守的角色亦在瞬间调转。


“喂,六郎!接招!”


伴随着喊声,时雨手中由左上到右下斜斩而来的一击冲着弟弟的胸前斩了过去,而这一击也如发起攻击者所愿地被预先摆好了架势的弟弟稳稳地接住。


“唔!”


在两把等长同重的木刀相抵、力道压力道的胜负中互不相让,手上使着劲的六郎口中不禁发出了一声闷哼。时雨近在咫尺的笑脸和手上压过来的力道一起向六郎散发着庞大的压力,可是这分压力并没有一尘不变地持续多久;六郎眼看着时雨的剑借巧劲让过了原本死死抵在一起的刀刃,继而整个刀身都向后退去。该轮到接招的那一方即刻有所察觉,而到了下一刻:


“来了啊!”


在照样颇显愉快的喊声中,毫不留情的突刺冲着六郎迎面袭来——第一击正对着脸,紧接着角度刁钻的第二击逼得六郎不得不后退一步,而后退之下的脚步也跟着失去了原有的灵活,如此一来也就难以再避开紧随其后的第三次突刺……


“得手了。”


在手上的木刀有了手感的同时,攻击一方的口中道出了胜利宣言。那本该刺入对手左胸上的致命一击因预先调整了位置,最后只将没有刃口的刀尖捅在了左侧的肩膀上。看着捂着左肩痛得屈下了膝盖的弟弟,反手将木刀收回扛在自己肩上的时雨又笑了起来。


“这不成啊,六郎。果然还差得远,继续精进吧。”


在持续了一整个黄昏的对练中未曾让对手打进一招,却在开始进攻的不足一分钟之内就攻破了对手的防御。面对着被自己使出的大太刀三段突刺打败在地的弟弟,脸上带着笑容的时雨抛下了那一句他一贯常说的话语。随后,不等弟弟出声回应,这个肩上扛着剑的男人脚下踏着和他所使出的剑技一样毫无犹豫的步伐,就此转身大步走出了道场。


映在道场中央的影子随即由两个变成了一个。但不消片刻又再度变回了两个。


“时雨还是一样强得毫无破绽。”


应和着一声打从心底发出的感慨,原本有意于不打扰二人而站在道场外围的四郎,在此时走近了依然不声不响地屈膝于原地的六郎。接下来,这名同样作为哥哥的年轻人冲着地面弯下了腰,满是好意地伸出手来拉了一把在对手走后也还咬着牙的弟弟。


“肩膀没事吧?”


“嗯……”


就在四郎听来关切的询问下,六郎总算闷闷地开了口。然而在松开捂住左肩的右手、点头向四郎承认自己没有大碍的同时,这个落败的少年也深知在自己的心中无疑是半点都不想点头承认这件事的。


大概没有人会甘愿承认,那样看似毫不留情突刺而来的一击不仅灵巧地避开了要害,甚至于还恰到好处得收敛了力度。


才刚因发声而有所松开的牙关又再度咬紧,六郎抬了抬自己的左手:牵连着手臂的左肩还很疼,被木刀捅中的地方想必会留下淤青,但说到底也只是淤青的程度而已,和时雨的这场对练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会影响之后修行的伤口——作为修行者,六郎不得不庆幸于此,却也出于这份庆幸而不得不加倍地深感屈辱。


“哦,那就好。”


不知是缘于作为观望者,故而从旁彻底读懂了这份屈辱才不提及;还是因为至始至终都从旁观望得无从于亲身体会,故而未能察觉其分毫。眼看着面前方尝过一次败绩的六郎垂下了双眼中的视线,此次也并未被时雨点名为修炼对象的四郎如此说着,想要安慰弟弟似的笑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来拍上了弟弟没受伤的右侧肩膀。


“没事就准备一下。今晚要检验门生的修行成果,没忘记吧?”


在哥哥拍打肩膀之下,六郎的视线抬了起来,并且顺着四郎提起的话题稍稍转移了自己本来深陷于屈辱中难以自拔的注意力,将其加注在刚刚传入耳中的那件事上。


“定期检验”——需要有实力高过门生者与岚月家内如今在籍的数十名门生一一进行过招,再由门生自己感悟或由指导者指出其剑技中的不足……无需多说,是件大工程。


“记得拿上小太刀的木刀。”


四郎又从旁提醒。六郎这才又应声瞥了一眼自己起身时一并捡起后就一直握在左手上的、与大太刀等长的木刀。


“大太刀”与“小太刀”,两种看似修行起来架势截然不同的剑技,实则均出自于岚月家代代所修行的流派“岚月流”,只无非于岚月流以“一刀大太刀”为表流派,“二刀小太刀”为里流派而已。就和所有流派一样,所有里流派的存在都是为了辅佐表流派;在岚月流中,也定下了作为大太刀修行对象者则使用二刀小太刀的不成文规矩。


若是换成平日里,门生之间两两或两三人之间就能自主应变完成修行,但在定期检验中,为了看清个人实力的全貌,会破例由指导者拿着小太刀应对拿着大太刀袭来的门生。而与此同理,身为指导者的“岚月家”平日应对自身的修行时也是一样。


换句话而言,凡是修行岚月流者都理应会同时修习表里二种剑技。可这只是按常理而言。说是“常理”,自然就寓意着“有人”脱出在这常理之外。


握紧了手里的木刀,六郎眼中垂下的视线由此转向了时雨离去时走过的道场正门。


当然,那扇洒入了暮色的门外已然没有了人影。六郎向门外投去的这一瞥,也绝非是由于他的心中猛然起了叫上时雨一起检验门生的打算。


比起是指望不上已经不见了踪影的家主来出面指点门生,不如说是交由家主来做也根本起不到检验成果的目的——先不说六郎自记事起就不可思议地从未见过年长自己九岁的大哥做过半点小太刀的修行,况且就算时雨当真能拿起“二刀小太刀”的架势与门生周旋,按照他与门生们在剑技上存在的差距,过起招来大概也看不出什么名堂。


毕竟暂且不提表流派与里流派之差,单论及在剑技上相差的高低,二人之间交手时的常态自然是“水平高者能看出低者的不足,水平低者从高者身上获得启发”。但这一常态到底只存在于有限的水平范围差内,一旦二者之间的水平差距超过了这一范围,二者进行交手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


双眼凝视着敞开的门,六郎深深地往喉咙里吸进了一口气、接着吐出来;之后,他总算扭回了头,把视线投向了还等在原地的四郎。


“当然没忘了……”


终于开口回答了四郎前一步所提的询问,但又如欲言又止般地眨了眨眼睛。到了下一秒,站在四郎眼前的六郎突然迈开了双腿,下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也握紧成拳。他以此姿势向着四郎微微弯下了腰。这是正式的礼节。


“有一事相求,四郎。”


“怎么了?这么正经?”


“今晚门生的检验,可以完全交给你做吗?”


每一次,有关于定期检验的日期都会提早上数日便预先定下。这一次也不例外。六郎正是在三日前答应了四郎将会一起帮忙分担这一耗时的大工程。


可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在这三天之间,也发生了其他很多事,足以在少年的心中堆砌下另一些需要去劳心费力攀爬的高墙:好比说之前一直不在家的时雨在昨天回到了家里,还在今天——检验当天的黄昏提出了和六郎对练的要求,让拿着木刀与时雨一对一交了一番手的末弟明晰地感受到自己剑技上存在的进展和不足之处。


在对练刚结束的现在,这种感受最为强烈,要是现在忙着拿起小太刀去应付门生……感受到了在与时雨交手的过程中被打磨得颇为尖锐的五感如今也仍还张开着,微微皱着眉头,六郎老实地开口答到。


“其实,我从刚才的对练中感受到了什么……”


“和我对练时没感受到的?”


依然面向哥哥垂着头的弟弟没再接口出声回答,将询问脱口而出的哥哥,一时之间也像是后悔于自己问得太急般地没再多说话。


本就在道场门外徐徐沉降的黄昏到了此时,犹如掐算着时间般地抽走了射入道场之内的光线。正对着门而站的四郎,聚积在他眼角和嘴角的阴影也随即跟着消退的光线一齐加重了一些。只是还过不上数秒,身在道场内的兄弟两个便很快发现了这番拢聚过来的阴暗并非是缘于天色已黑,而是恰好有飘过的云从高处遮挡住了阳光。


虽然业已西沉,但太阳仍还悬垂在空中。等到暗褐色的光线再度通过敞开的门照进了道场,褪去了多余的阴影,站在弟弟面前的四郎脸上也依然带着如往常那般的笑脸。


“你都这么说了,真没办法……好吧。就交给我办吧。”


也许是因为悠闲的性格所致,四郎连平常对待弟弟时也总抱有着一种随和的态度,而六郎对此当然也知情。这是一番在知情者与知情者之间展开的对话。只无非于同是一种知情,不同的人将其尝在口中便也有了各自不同的滋味。


“感激不尽!”


将道谢的言辞说出了口,直起了腰的六郎眼中的视线重新投向了四郎。这对兄弟如此对视着,当哥哥的又有意向弟弟笑了一下以示“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随后,就在六郎眼前,抬起右手插在了腰上的四郎又突兀地开口抱怨了起来。


“真是的,竟让我一个人检验这么多门生,估计怎么也得忙到大半夜……——喂,六郎!结束后我要喝到刚泡好的热茶,记住了没有?”


“哦!我一定提前在廊下泡好热茶等着!”


面对少有地以哥哥的身份指使起了自己的四郎,六郎赶忙点了一下头,嘴里大声答应到。


“那就好!现在快点自己找个地方玩儿去,把道场给我让出来!”


那只插在腰上的右手应声朝向敞开的门外挥了一下。就以此为契机,六郎顺着哥哥的“吩咐”小跑着让出了被自己占用了一整个黄昏的道场,而这跑动的步伐直到出了道场门外十几米后,才渐渐改为了步行。


等到脚步已踏惯了室外不同于道场之内的地面,六郎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收敛起了方才和四郎面对面时为了彼此都下得了台而有意摆出来的轻松笑脸。


——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思绪中划过了这一念头,年轻的剑士由此扭头张望了一眼西方那道如今已暗得仅剩一丝金边尚存的地平线,接着喉咙里凭空做了一次吞咽——那年轻的喉咙硬是往下咽下了一口唾沫,仍旧握在左手上木刀沉重的分量终究再次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稍有一个休止的脚步又继续向前迈了开来。


就边警惕着四周围人的气息,脚下踏着极轻的步子避开了纷纷往道场边靠拢的门生,六郎熟练地在自家院子里左绕右拐了数分钟。等到数分钟过后,独自提着木刀的他便抵达了那个专门为了平日里的独自修行而特意寻觅出来的角落。



紧跟着往西边彻底垂落下去的夕晖,夜幕徐徐降临在了天际。而后,有什么人提着火折子点亮了家中的灯火。于灯火阑珊之处,点点火光随着夜风微微晃荡出种种映照之物的影子。


就贴着一面墙壁而立,背后是廊上的光影;面朝向漆黑无人的院子,他知道如今仅有不懂如何饶舌的月光以旁人无法发觉的姿态,静谧地照亮着岚月家中这一仅有自己一人所在的角落。手臂用力向下挥去,无刃的刀口斩出充满劲道的风声。于被手中木刀一分为二的眼前光景之中,六郎那双藏着金色光亮的眼睛正对着夜空。


此时此刻,天上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今天的月亮是满月。


虽说对于持剑修行之人而言,全神贯注于人剑合一才是修行者应有的追求。可对于一名尚且年轻的剑士来说,他那番竭力秉持着“全神贯注”的心神到了最后,也难免会因一轮落入眼中的月亮而升腾起其他多余的思绪。


“尽管是轮满月,但却是轮很平凡的满月。”


再一次地挥起了手中的木刀,六郎的心中暗自道出了这样一番评价,并且在分心的下一刻便将木刀朝向这轮初起的满月用力地斩了下去。


在他那颗年轻的心中早已留存下了一些不会被轻易磨灭的印象。而此中最起初的那一件,则恰好曾被悬挂于天上的月亮无声无息地见证了下来。


六郎还记得最初被时雨从并排在一起的兄弟之中点名要“看看长进”的那一天。那是在他刚满十二岁时发生的事。


那个时候,听从指示放下了手里用得最为习惯的竹制小太刀、换上了还不那么趁手的竹制大太刀;他第一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对着从外修行归来的时雨摆出了拼尽全力的架式,最后却反被打得满身疮痍到没法独自迈稳步子——就在那个晚上,忍耐着手臂和两腿上肿胀得又烫又痛的伤口,心怀着被对手的剑技和魄力彻底压倒到无从翻身的恐惧,独自咬着被角偷偷缩在被褥里哭泣的自己眼中所见那轮于夜空中高高升起的满月,都仿佛被止不住的泪水染成了血一般鲜红的颜色。


“自己的记忆不会有错,那天晚上也恰好是满月。但那晚的满月却不是一般平凡的颜色。”


或许是那轮不同寻常的血红满月在那天夜里吸收了从年纪尚小的自己眼中涌出的泪水,十二岁的自己才得以在第二天一早重新鼓起握住竹刀的勇气,再度投身于无穷无尽地严苛修行之中——六郎默默地推敲着自己的过往,只不过那些说到底都已是发生在四年之前的旧事,想得再清楚明白也对现在的自己无益。


木刀斩断夜风的声音又从耳边响起。手上空挥的动作没有分毫的停顿,年轻剑士的思绪至此也摆脱了最初软弱的泪水,继续向前推进了起来。


自从有了让人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对练,后来的自己竟也渐渐地习惯了在拿“二刀小太刀”担当陪练之余换拿上“一刀大太刀”被时雨试探剑技的高低。而在这一过程不断反复的四年之间,随着背脊的增高和手脚慢慢地伸长,自己手上所拿的竹刀换成了木刀、木刀的分量也渐渐变得如真刀般沉重。


修行木刀的沉重自然代表着持刀者剑技的增强。六郎很明白在过后的四年里,自己渐渐变强得能够在哥哥领受的种种工作中从旁派上用场,变强得能够在对练中轻松胜过家中人数越来越少的其他哥哥们。


但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在每一次以“看看长进”的名义展开的对练之中,这个暗自企图着今天也许能够打进时雨一招的自己到了最后都只得屈辱地反被时雨那一招接一招的、看似无法闪避的剑所击中,直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皮肤都遍布满了一道道名为“痛楚”和“挫败”的伤口。


“只可惜到了今天,已经十六岁的自己还依然无法在对练中打进时雨一招。自己似乎还和过去一样难以招架时雨挥出的剑。”


将今日黄昏见证过的剑技与记忆中的每一招剑技重叠,六郎由此越发知晓了时雨的剑对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是“最强的剑”。


是由最强的剑士所施展出的最强的剑。在所有强而有力的剑技之中,尤其是时雨从过去起就习惯于作为必杀技使用的“大太刀三段突刺”,曾给暴露在刀口前的他留下了无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只要回想起自己被突刺刺中的时候,身上与心中就会同时泛起疼痛与屈辱二者并有的痛苦——挥动木刀的手臂在过于用力之下牵扯到了左侧留有淤青的肩膀,六郎咬了咬牙,却并没有因此就停下自己刚挥到一半的剑;而仿佛正是与能够咬紧牙关坚持着将剑一挥到底同理——


“仔细想想吧,倘若只是‘心理阴影’程度的难关,人怎么可能当真找不到克服的方法?”


故意动用了略带些嘲弄口吻的说辞来作为自我辩解的开场白,年轻剑士那原本笔直向下的心绪就犹如手中重新抬起的木刀般,至此突然有了一个骤起的上扬。


从天而降的月光于此拂落在了木刀再度抬起的刀身上,挥剑者心中始终暗记的计数由此也已经默数到了第九千九百九十七次。当念出那个冗长的数字之时,年轻的剑士双眼中金色的光亮也变得更为强烈了一些。


这一从十二岁起察觉到了自己和时雨之间的实力差距后,就自主定下的每日一万次空挥练习中属于今天的分,至此也将近到了头。眼看着月亮自东边升到了正中地高空,六郎眨了一下自己金色的眼睛。这些用在空挥上的漫长时间当然不会白费,这些不断累积下来的漫长时间当然早够他理清许许多多的头绪。


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如何“招架”全部“大太刀三段突刺”的心得。



“其实对于该如何彻底招架时雨使出的三段突刺,自己的心中已经有了相当的心得。”


作为转换思绪的发令枪,年轻的剑士把原本那些朝向过去的耻辱回忆都抛到了脑后,将全副注意力都搬到了眼前。或者说,是搬到了今天黄昏时分的道场里。由此,将在道场中对峙的自己和时雨全都重新拉回到了眼前,边命令记忆中的时雨照旧使出一贯的三段突刺,六郎边默默地变更起了自己接招时所做出的种种动作。


紧跟着,那双金色眼睛上的眉头就微微地皱了起来。


“果然是能看见。不论是第一段还是第二段,乃至最后出其不意的第三段,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来的三段攻击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就以今日时雨使出的剑技为蓝本,在只凭借理解展开在脑内的虚拟交锋之中,六郎流畅地使自己的身位伴随着突刺而来的刀口四下移动。作为临机应变而言,身体活动的轨迹似乎纯熟得过了头。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收回了投注在模拟战上的心思,六郎绷紧了力道的双臂也在身前又奋力挥动了一次:毕竟谁都没说过自己是临到了眼下才急着想要去看清那番三段突刺。那个“要去看清”的想法甚至于不是近几日里才突然悟得的——


最开始突兀地发觉到自己或许已能凭借这双眼睛去把握清楚时雨拿大太刀施展出的全部三段突刺,那根本就是早在一年前某个与今晚相似的深夜里。在那一个深夜,顾不上再去默数手中的木刀究竟挥到了第几千下,十五岁的六郎在最先无疑是为这一发现而深感喜悦的。


可纯粹的喜悦不消片刻就烟消云散。


因为从那时起,手上握有剑的他就凭借直觉和经验明白了一个道理:光是能“看清”还不够,甚至于因为能看清而得以“躲开”也还不够。凡是手握有“岚月的剑”——修炼岚月流之人,心中都自然会洞察到这一点——只有攻击才是最好的攻击,而躲避只不过是疲于奔命时的权宜之计。


“就算有朝一日自己的动作变得能够跟上三段突刺的速度,看到自己躲开的时雨也只会拿手中的剑毫不留情地继续施以攻击。直到自己的脚步再度变得像十二岁时一样软弱无力,时雨就会使用出一连串的招式给予自己数不清的迎头痛击,最后再大笑着宣布被击倒在地的自己还‘远远不行’。”


所以,对于三段突刺唯一的“招架”方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反击——用自己的剑去逐一弹开时雨的剑。十五岁的六郎机敏地想明白了这一点,随即将自认为已看清了的招式投映在了眼前,准备即刻投身入练习之中……


但世间万事到底是没那么容易就遂人愿。


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遇上了一道迈不过去的坎:越是去仔细回忆时雨的剑,往日里那番被拔群剑技所压倒的无与伦比的恐怖感,便会伴随着伤口上还未消肿的余痛一起冲入了意识之内,让低垂下双眼凝视着自己握剑双手的少年不禁犹豫起了事情是否能进展得如预想般这么轻松。


“虽说全部三段突刺的轨迹都已经能够看清,可是想成功地用自己的剑去弹开时雨的剑,就还需要更多的参考样例。所以在实战中,不装成无法招架的样子反复观察时雨的突刺不行”、“更何况成为家主后的时雨总是说着在外修行,根本就很少回家,因此能够实际练习的机会可以说是少得过了头”——就为了让夜里在被褥内翻来覆去的自己能好受些,满怀犹豫站在坎前不敢迈步的他,开始为无法鼓起勇气在实战中对着迎面而来的刀口回以反击的自己编织各式各样的借口。


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好借口,胆怯者才得以无视留存于自己心中的胆怯,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不去试着在人前展露应有的实力,只在夜深人静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地跟着印刻在记忆中的招式反复磨练自己的剑技。但是……


“——世间万事到底是没那么容易就遂人所愿。”


不论隐瞒自身实力的初衷到底为何,当真要不对外透露出半点风声地将一切隐瞒起来的过程,却绝不如当事人预先所想象得那么轻松。


“看时雨的反应,应该是直到今天为止都还未能察觉自己已看穿了三段突刺的动作,自然也没看穿自己苦练‘招架’的心。至于拿剑的水准远不及自己与时雨的四郎当然也不该知情。”


脑中做着判断的六郎于无心之中依稀地再挥下了一次木刀。


“因此,那番顺着借口而生出的演技之所以会维持得如此辛苦,并非是出于其难以骗过持剑的对手和旁观者的眼睛……”


而是因为纯粹的演技到底无法骗过那个于心中洞悉一切“真相”的自己。


一语道明了心声,年轻的剑士盯着木刀的眼中由此燃烧起了比火焰更为灼热的金色光芒。那抹金色至此终于引燃了原本流淌在六郎眼前的静谧月光,迫使点燃月光者从眼前燃烧的光景中看到了另一副隐藏在忍辱负重背后的面孔。


不论再妙的演技,唯一骗不过的正是这个同样也在手中握着剑的自己;越是心里明白理应有“招架”的办法,人就越会在一次接一次不得不装成只知躲避的模样,一次接一次不得不遭受被木刀不重不轻地捅中肩膀、侧腹、手臂的过程中被迫吞咽下本不该吞咽的屈辱,逐渐连双眼之中都被染上了如火光熊熊燃烧时的色彩。


心中默数的数字骤然跳到了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六郎最后将木刀高举过了头顶。应和着一阵凌厉的风声,他手上挥出的第一万次木刀也变得像是要迎面斩断什么似的凶狠。


“真是所幸有时雨主动提出了要进行今天的这一次对练,自己才得以又近距离地观察了一遍‘大太刀三段突刺’,并且确信如今的自己已彻底掌握了‘正确的招架’……”


以终于能够轻描淡写地道出口的一番话语,暗自责备着过去那个对于“时雨的剑”颇感胆怯的自己。脸上装作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只有六郎自己知道他的心中正涌动着与过去头一次察觉到能看清三段突刺时相同、甚至于更深一层的喜悦。


“这就是我的‘招架’!”


只凭借理解在脑内构建的假想对练再次从头展开。接着,就跟随假想中与时雨对峙的自己一起,现实中的六郎也将抬起的木刀刀尖霎时收回,又突然往前连续刺出了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的残影;那招招残影一如已牢印在他眼里的时雨手中所握之剑般凶猛,而在那确确实实地三次前刺之后,不顾头脑中骤然转暗的画面——身在现实中的年轻剑士又凭借臂力和毅力,硬是向前刺出了第四次攻击。


往前刺出的刀口就这样在半空中多停顿了几秒。数秒钟过后,收回手臂的六郎才换成独用右手甩了一下那把多前突了一次的木刀,并且克制不住地在脸上露出了笑容。


“做到了!”在心中发出呐喊的下一秒,他以比喜悦更为浓重的心情又二度重复了一遍:“做到了!”


若是说十二岁的自己在“时雨的剑”前做到了咬牙重整姿态,十五岁的自己头一次对“时雨的剑”起了招架之心,那么现在的自己当然理应对“时雨的剑”再有更深的理解。


比如说,“该如何赢过时雨的剑”。


六郎知道这就是自己在道场内对四郎所说“有所感受”的真正含义:包括时雨、包括自己……所有握着剑,修行着岚月流的人所追求得无一不是“剑的极致”,就连兄弟手足之情也建立在这一前提之上;所以自己不会因为那道从记事起就存在于眼前的难以跨过的高坎,而在一次又一次对练的不敌之中变得对时雨仅怀远观瞻仰之心。


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血脉相连的“大哥”,眼下的自己才格外无法承认自身的不敌,反倒渴望有朝一日能后来居上、超越时雨——这就是修习岚月流的岚月家之人,这才是岚月家之人所追寻的“岚月的剑”。而为此想出来的,就是这招一口气向前施展出四次攻击的“大太刀四段突刺”。


“既然现在的自己已能够克服三段突刺,这就证明了‘最强的剑’虽是最强,之于自己却也并非是无敌的。那么只要再练习比三段突刺更上一层楼的四段突刺,也许有朝一日就能凭借这招剑技赢过时雨。”


顺畅往下的念头,将年轻剑士眼中燃烧的光彩化为了一股明亮的漩涡。这漩涡之中卷着黑夜、卷着月光,也卷着在月夜下握着木刀的六郎自己。那拿着木刀的少年右手又稍作了一次用力。


“虽说眼下硬要使出四段突刺,对自身手臂的负担实在很大。现在的自己单是这样施展一次招式就需要重整架势才能二度提刀,更别提最后那一段在速度、力度、精准上都与前三段有差距,根本无法作为‘王牌’使用……”


可只要继续勤加练习,再高的坎也能跨过,再难的剑技也一定有能熟练使用的那一天。


“自己要沉得住气。等到了那个时候,就先一口气用前三段突刺弹开时雨的剑,再用第四段突刺打中时雨。”


那样一来,一定能从落败的大哥脸上看到吃惊的模样——边做着这样出其不意的美梦,六郎边暗暗地将自身在对练之中忍辱负重的期限继续向后延长:尽管那样就意味着自己难免还要被木刀击中更多次,继续承受更多的屈辱,但“赢过时雨”这四个烙印在他心中的字已然成为了一个更新更好的“理由”。


“虽说不是今天,也不会是明天,但有朝一日一定能行。自己一定能赢过时雨。”


察觉到双臂从僵硬中有所恢复,拿在手上的木刀便猛得提起到身前重新握紧。站在满月下的年轻剑士脸上带着和自己十六岁的年纪全然相符的、既梦幻又略显稚气的笑容,然后再度摆正了自己的架势。


“自己一定能凭借这招‘大太刀四段突刺’,赢过时雨!”




(三)廊下



之于全身全心陷入修行者,自是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浮现在今晚少云夜空中的月亮,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升过了头顶的屋檐。


夜已深。


不知是于无意中突然察觉到了月亮的方位而记起约定,又或是在记起了约定之后才有意去张望月亮,原本正反复练习着招式的手势突然猛地收起,手中提着木刀的六郎对着夜空眨了一下眼睛。


紧接着,随手将又长又重的木刀斜插进自己系住袴的腰带里,从阴暗的角落中蹑手蹑脚地迈出两三步,右手按住木刀以防滑落的他在与黄昏时同样张望过了四下的动静后,几步由院子登上了家里的长廊,随后朝着不远处点燃的其中一盏灯火快步跑了过去。


一个与六郎同样将上衣系进袴里的影子,眼下就靠坐在悬挂有一盏灯火的廊柱边上。虽说晃动的火光为廊下增添了一层摇摆不定的光影,但摇摆的光影已足够让匆忙赶来的人辨认出等待者的身份。


看见坐下的对方此刻因自己跑动发出的脚步声张望了过来,六郎深吸一口气,用尽量不至于打扰身边恬静的夜色、却又能让向自己挥手的四郎清楚听见的音量,开口道歉到:


“对不住,来晚了!”


听见了这声远远传来的道歉,垂下招呼的手臂、保持着坐姿不改的四郎顺手放下了捧在手里的茶杯——六郎由此注意到本来答应说要由自己来泡的慰劳的茶,如今也已经被提前泡好了。


“我差点就以为,说好会提前来这里等着我的是月亮。”


语出抱怨的四郎向着廊外抬起了下巴,向迟到的弟弟示意着自己的不满。而深知既然今晚的自己迟到了绝非数分钟,那么会遭致一番迎头抱怨也无可厚非;六郎的脸上挂着身为弟弟想要讨好哥哥的笑容,最后跨出几步走到了与四郎相隔着一壶茶和另一个空茶杯的对侧,也就是那个有意留给自己的位置上,再次低头向四郎鞠了一躬。


“万分抱歉!”


片刻后,他听到一声叹息从面前正对着的方向扬起。


“算了,至少说明你在修行上没偷懒。还是你最近学会了腰上挂着木刀就躲起来睡懒觉?”


“没那种事,我从和你分开后就一直在院子里空挥……一直在!”


本来还弯腰道着歉的六郎,闻言赶紧直起腰来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可就在口出辩解的同时,这个到底还没那么世故的少年也因为自知没完全说出实话,而不那么自然地拿右手抓起了头发。


只好在其实无心于刁难弟弟的四郎并没把这一小动作放在眼里,嘴上也没多追问下去。


“是吗?那就好。”


像是想把过于冗长的开场白就此结束,也像是实在没有兴趣在一天之内接受两次弟弟的道歉。没有过多追问的四郎低头提起了茶壶,将茶倒进了事先备好的另一个空杯子里,接着伸手指了指面前空出的位置。


“快坐吧。”


把这一句允许听在了耳中,六郎应声放下了抓着头发的手。


“我不客气了!”


嘴里赶着还以了一句答应,脸上又笑了笑,他终于在四郎旁边盘腿坐了下来。


而在此之后,就等到把触感温热的茶杯捧进了自己结着剑茧的双手里,察觉到廊外徐徐的夜风和月光以仿佛与刚才独自待在角落里时全然不同的模样迎面而来——不论此前独自修行的自己内心之中曾被何种强烈的情绪所充斥过,已屈起膝盖和手臂在廊下入座的六郎都不禁想要长舒出一口气。


那些原来还有所残存在身心上的亢奋,事到如今都已渐渐地变得松缓了一些。少年抬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在此之际,他的耳边也传来了四郎重新开口的声音。


“家里现在在籍的七十八名门生,我在今天晚上已经逐一检验过他们的水平了。”


这说的是他未能如约参与的“定期检验”的事。


一口热茶还含在口中,唯恐随便吞下会烫到喉咙,六郎先是闭着嘴从鼻子里沉闷地应了一声。随后,才像是觉得这一反应听来实在太过于随便般地刚忙再补充上了一句。


“结果怎么样?”


“反正大致顺利。”虽然同样也才刚捧起茶杯喝了一口,但四郎的声音听来却是清清楚楚的。“不过个别门生实在太没效率了,也许有必要调整一下平时对练的分组。”


“哦,是吗?”


“总之明天我会开始着手这件事,就是不知道效果能不能像预想得那么好……”


也许是已然顺利地在自己和弟弟之间展开了几句一来一回的对话,此前已独自在月光下坐了很久的四郎至此情不自禁地打开了话匣。


“经过这次检验,门生们的强弱排名又有了些变化,我也针对这一排名做了记录……可惜单看检验结果实在有点难以断言他们的实战能力。本来门生之中也有特别擅长小太刀和特别不擅长大太刀的。要是能让他们放下里流派不如表流派的固有印象,下次检验时一定能看到更进一步的成效……”


听取着四郎对于修行岚月流的门生们所作出的种种评价,换作用左手掌心托着杯底、右手五指指尖则微微贴着茶杯的边沿,当六郎发觉到自己开始拿五根手指敲打起杯壁的同时,他也偷偷地趁坐在身边者不注意之间垂下了头。


不得不说,在从鼻子里发出第一声回应的时候,六郎就已料想到了要是让家里负责管理门生的四郎放开了去说,那么此后的话题多半会一直在门生问题上转悠。


而要论及身为末弟兼眼下听众的自己对这个话题究竟作何感想,六郎也不得不老实承认:有关于门生的话题就像是闲来无事时答应在定期检验里搭把手、或是答应替忙到大半夜的哥哥泡杯茶一样——耐心听上一句两句还能算作是为家里着想,可对于自身也需要专注于修行的他来说,听多了这些话题也实在是没半点趣味可言。


也就是说,尽管平日在家里也会应哥哥的要求抽出时间来帮点小忙,但他当然没法像四郎那样把所有杂事全都放在心上。


轻轻地吹了一口茶水上的热气,边听着四郎继续讲述着他对于门生修行的种种顾虑,已偷偷垂下了头的六郎只管拿眼睛看着茶汤里被热气蒸腾的月亮、随后又抬起眼睛望了望空中真实的月亮。等到把两轮月亮连带周边月光下的一切都拿余光草草扫过,低着头的少年突然伸手拿起了茶壶,往四郎剩下了一半茶水的茶杯里重新添满了茶。


“辛苦了。”轻轻地眨了眨眼睛,看着四郎的六郎又显得格外诚恳地点了点头:“四郎真的很擅长干这件事。”


哪怕剑术上全然不及时雨和自己,可指导他人也许还另需要其他方面的技巧和才能……心中确实这样想的六郎,嘴上的这番话说得也并不带丝毫的恶意。


——当然是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出于好意地续上茶水。


被添茶的弟弟打住了话头,四郎的心中当然也明白这一回事。只是从半到满的茶水到底还是增加了手中整个茶杯的分量。纵使独自做完了七十八人的定期检验后、又在不知不觉间说多了一些话的人喉咙再感到渴,也没法子一口气喝完还烫着的一整杯热茶。


于是,放下了手里变重了的茶杯,四郎对着六郎道了谢。


“多谢了。”


之后,看似是有些无缘无故地抿起嘴角笑了笑,再度开口的四郎又做好了将话题延伸下去的打算。六郎也重新扭转回了身体,想要继续抬眼仔细欣赏廊外月色。可让弟弟意想不到的是,只不过隔了一次放下茶杯工夫,接下来从哥哥口中说出来的一番话语,竟微妙地调整了话题进展的方向。


“……刚才那些管理门生的方法,虽然我说得都很了不起,实际上全部是在好几年前和二郎学来的。毕竟以前我常和二郎对练……”


无从准备地听见了早已不在的人出现在了当下的话题之中,像是被名为“过往”的丝线牵引住了本已倾斜的肩膀,六郎的视线才没能顺利地移开到月色之下去。


紧接着,一个疑问无声地浮现上了转回了肩膀的听者的脑海:以前和二郎对练完后,你俩也会像这样来廊下喝茶闲聊吗?


然而少年的嘴唇到底还是闭得很紧,并且在下一秒便有意地把这个只能指向回忆的问题吞咽回了腹中,把另一种回答换到了嘴上。


“我记得二郎办事的时候总是想得很周全……”


将更换过的回答轻声说到了一半,六郎才转而意识到这似乎也不能算是个好的应对。


由此,一阵令人头疼的困扰涌入了六郎的心中,让他忍不住抬起原本扶着茶杯的右手挠起了头发——这和不久前在月光下独自一人空挥,自己对待自己时那种什么话都能在心底用最直接的方法说出来的情况并不一样。若是说者和听者都是心知肚明的自己,那么不论对象强弱与否、怀念与否,甚至于是感兴趣与否,全部都按照自己的意思不加遮掩地说出来的话也绝不会伤害到自己。


但是当听取回答的对象是别人时,发表意见的时候就得多少考虑到别人的心情。


换言之,虽说也自认做得还不够好,可这个坐在廊下的十六岁少年如今的的确确是想要尽着全力去体谅面前亲生兄弟的心情。


这比挥剑要难得多——当六郎正笨拙地考虑着该如何给已说出口一半的话语做好收尾,四郎的声音又出其不意地率先传了过来:


“我几乎是照学的二郎。二郎嘛……他好像在先代在世时就和先代学了挺多。”


比兄弟更令人怀念的称呼也跟着出现在了对话之中。深感到了词穷的六郎不禁像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般地闭着嘴低下了头,默然地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热茶。



要是提起岚月家当代家主的“时雨”,那确实是原本共计有六人的同辈亲生兄弟之中年纪最大的大哥。而要是提起先代“时雨”……


她则是六个兄弟的母亲。


被茶水所滚热的舌尖上忽然跃动起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回忆由此降临在了六郎的头上:那是在距今九年前,一郎——大哥按照岚月家代代相传的规矩,在一对一的对决中斩了母亲,由此继承了“时雨”的名字和神刀·号岚。再往后,成为了时雨的大哥立即让五个弟弟在当夜各自领受了影打,而直到第二日才迟一步地带着弟弟们向“主公”凯斯帕利格伯爵禀告了这件事情。


仿佛单是通过这三件事的办事顺序,岚月家的追求便已可见一斑。


“岚月的剑”是追求最强的剑,“岚月家”的家规是报恩效忠的家规。


或许只将岚月家视为自身怀刀差遣使唤的伯爵已简单地把它们视为同一回事看待,但对于流着岚月的血的人而言,这二者自然是全然不同的事……在陷入对往事回忆的途中,六郎也同步模糊地考虑起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事,之后又于眨眼间下了结论:总之是从那一天起,时雨的剑成为了岚月家最强的剑;而兄弟六人之中最初负责管理门生修行与平日出面应付伯爵等等的琐事,也是从那一天起就一并过渡给了二郎负责。


在那时还小得过了头,只能将这些过程全都默默看在眼里的末弟记得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两种从性质上而言截然不同的身份到了最后都过渡得很平滑,没有因为事发突然而引来半点的混乱。


尤其是在由二郎出面应对的那些相较之下显得麻烦的事情上……把压在舌根下的热茶一口咽了下去,六郎终于努力想到了一句可以说来接茬的话。


“——难道二郎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这我不知道。只是先代好像早在十年前就特意让二郎在修行之余代为管理门生了。”


四郎的声音比落下话音的询问慢了半拍才传来。而这一回答显然又让六郎吃了一惊。


“先代让二郎管理门生?为什么?”


也是借着当时还很幼小的自己所拥有的记忆,六郎发出了惊讶的询问。因为就在他记得的范围内,作为母亲、作为师父、作为“时雨”,似乎一直等待着兄弟六人中的某一个终有一天能胜过自己的先代,她并非是那样会把打扰修行的琐事甩手给别人去做的人——虽说不知这到底算好还是算坏,可这几乎正是兄弟之中年纪最小的他对先代所抱有印象的全部。


至此,如同是从六郎的语气中听出了真切的惊讶,四郎也自廊外转过了视线。而就在瞥看了一眼像是真的毫不知情的弟弟,四郎那双与六郎同色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那件事’早就已经决定了……”


接着,就宛如是加速跑前的蓄力,知情者口中回答的话语在说出一半之时突兀地顿了顿——等到了再下一秒,本来与弟弟相隔有一个茶壶距离的哥哥在毫无预兆之间,已猛地将脸贴近了手里捧着茶的弟弟。


“喂,六郎——”


近距离紧盯着正同样下意识地盯着自己看的六郎,四郎在此时突然一字一句地询问到:“要是我现在说,‘大哥好像早就有那么强了’,你怎么想?”


就在如此贴近着的情况下,四郎清晰地看见了弟弟金色的眼睛骤然睁大的那一瞬间,随后,像是倒抽了一口气的胸部也随之剧烈地起伏了一次。深知自己口中向前加速的话题对于不知情者而言可谓是跳跃得过了头,但四郎依然不留情地继续逼问了下去。


“虽然凭我看不出来,你呢?”


——你是看得出来还是看不出来?


感到迎面紧逼而来的气势几乎贴近到了鼻尖,六郎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九、九年前吗?九年前我才七岁,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也看不出来了。”


或许是因为距离近了,六郎听见自己回答的声音也变得比之前要轻上了许多。但这阵轻声的回答又确实嗡嗡地传入了发问的四郎耳中。


至此,又盯着弟弟的脸多看了几秒钟——在那几秒钟过去后,缓缓点了一下头的四郎重新缩回了身子。


相隔于并排坐在廊下的兄弟之间的距离,总算被调整回了原本的样子。一直坐在原位的六郎随即看到缩回了身子的四郎向着廊下的地面低下了头。直到从廊外洒下的月光从他的鼻梁上滑到了额头,四郎才接着说。


“我不知情、你不知情,那么五郎大概也是一样。”


说完这句,四郎的脸又垂得更低了一些。然后,从那张低垂着的嘴里蓦地叹出了一口气,四郎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但是不用说被先代有意嘱咐的二郎了,还有剑技在当时的我们几个之中算是仅次于大哥的三郎。只有他们两个好像早就发现了大哥的真本事。他们知道大哥明明已经比先代更强了,只是一直没去做而已……说起来就是因为大哥从来对门生一类的事毫无兴趣,想来是为了避免家里出现混乱,先代才提早让二郎做好准备……”


六郎闭口不语听着四郎一口气道出了一长串的讲述,凝视着四郎低垂侧脸的眼睛也跟着眨个不停。


作为在家里和四郎朝夕相处时间最久的兄弟,他并非是没有察觉到语序变得有些凌乱的四郎从刚才起就显得不那么寻常。但对于这份“不寻常”,六郎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理所当然的解释:提到这种话题也没办法。


就在一呼一吸之间,他听出了四郎的呼吸有些急促。如同是被这份急促所催促,六郎也转眼看向了自己杯中的茶水——于此在窥看月亮倒影的数秒钟之间,屏息凝神的少年蓦然判断到了自己的心跳竟没有跳得很快。


也是,尽管突兀地得知了时雨早在自己懂事前就已于剑技上强过了先代的事实,确实足够让人惊讶得倒吸一口气。但知晓时雨在过去到底有多强,说实话与认清他现在有多强之间并不具备什么直接的关联,就好像现在的自己也早已不是十二岁或者十五岁时的自己了一样……


有意要裹在衣袖下的手臂碰着了还插在自己腰带里的木刀,似乎正是因为知晓自己还有这个,十六岁的六郎那颗仅是吃了一惊的心中才没有产生分毫不必要的动摇。


少年睁着明亮双眸的脸抬了起来。抬起脸来的少年以一种格外生机勃勃的目光看着身边哥哥的侧脸,纵使那张晒在月光下的侧脸已于嘴角和鼻翼处积攒起了阴影,而那些和月光不符的阴影让四郎低垂的脸看来显得更为棱角分明。六郎眼中跳跃的视线又不动声色地在相距自己不远的鼻梁和嘴角上反复徘徊了几番,最后终于上扬停留在了四郎那双还带有一丝光彩的眼睛上。


此时此刻,哪怕心里的确仍残留有想要关照别人的念头,可少年敏锐的注意力到底还是无法弃自己感兴趣之物不顾。而就在满心的兴趣和满心的疑问都被勾起的时候,一个询问总算是自此脱口而出。


这是一个正中核心的询问。


“既然大哥早就比先代强了,那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才突然决定要和先代一决胜负?”


少年的声音干脆得就像是高处的水流顺着竹筒流往低处,又像是离弦的箭般笔直向前。仿佛是对弟弟的提问有了反应,原本低垂面容上闭紧的嘴唇张了张。再片刻后,那静默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声音。


“其实,”发出声音来的四郎先是欲言又止,末了才像下定了决心般地把话说出了口:“我问过大哥。”


“问过?”


他对着睁大了眼睛的弟弟点了一下头。


“收下影打之后我问过大哥‘为什么是今天’,大哥也确实回答了我……‘想要成为时雨,想要拿到号岚’,所以才在那天晚上……”


声音由此停住。不多发出声音的四郎是有意收口不说出最后的话,然而注意力已理所当然地从他身上被其他事情引走的弟弟却毫不领情地追问了下去。


“那么为什么是在那个晚上想要?”


就算已经给出了一个直接明确的答案,但太过直接明确的答案到了最后反倒没法被视为“理由”看待。


顺着干脆而笔直的声音,四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依然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弟弟。


“不知道……”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声音由此再度变得含糊不清,随即又在含糊不清过后突然放大得像是要对什么人推卸什么责任:“——别问我,我不知道。时雨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不是只有时雨知道吗?”


于阵阵回荡在耳边的叫喊声中,感受到了月光正晒着自己的额头和颤动的喉咙;蓦地合拢了嘴唇,四郎的嘴角无声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在他的脸上持续了一会儿。等到笑完以后,摇了摇头,四郎抬起的视线看向了六郎。


“话题怎么会绕到这种地方来的?”


伸手一把拿过了自己的茶杯,杯中倒得过满的茶水由此晃荡出了几滴溅落在折痕清晰的袴上;出声问询六郎的四郎,他的那双眼睛里好像饱含有一种真切的不解,而他那副不再低垂的面容如今也全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廊外的月光之下。


无需更多的说明,意识到闲聊和提问的时间就此都已宣告了结束;手中一直捧着茶杯的少年盯着看似已恢复了原样的四郎片刻,接着仰头瞥看了一眼悬挂在高处依旧不言不语的月亮……最后,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中再转回来的视线又重新与四郎隔着茶壶对视了一番,六郎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跟着一起摇了摇头。



从那之后,踏着月光一起聚集在廊下的两名兄弟,此后又在月光之下分别。


照着分别的二人走回房休息的月亮于数个钟头之后如约落下。往后,太阳照常升起。


那是在晨间的修行刚结束后不久,由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前来的使者并无先兆地携带着一封伯爵的信造访了岚月家。恰巧与四郎一同接待了“主公”的“送信人”,六郎用余光瞥看了一眼四郎。对望的二人彼此皆用眼神暗自传递着“家主分明在家却照样未能及时露面”的无可奈何,紧跟着,由二人中年长的那一方一贯地代为伸出了手。


“信已由岚月家收下了。劳烦向伯爵代为传达我等的敬意。”


按照规矩答完了话,从使者手上接过了封口粘着火漆的信封,再目送使者被门生迎送进连接着院子的长廊;四郎低头看了一眼印在火漆上的凯斯帕利格家纹章,轻声叹了口气,随即从身后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太刀利索地切开了火漆封口。


在牢固封好的信封里仅有一张纸质优良的邀请函,在较之信封稍窄些的邀请函上写有读来客套又华丽的邀请词句:邀某阁下于某某日某时刻位临鄙宅——这是一封落在不知情者手上也只会被视为送丢邀请函来看待的信件,可同样将脸凑近邀请函的六郎却立刻就在心中默读出了函上分为数行所写内容中的三个要点:受邀者的姓名、宴会地点、举办时间。


把这些信息全都牢记在脑中的六郎抬头看了一眼四郎,后者则无声地点了一下头。兄弟二人由此皆对这次由主公派遣下的暗杀任务心知肚明。


而后,还不像哥哥那样彻底习惯了收取任务的少年竭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六郎眼看着确认完毕任务详细的四郎把抽出的邀请函塞回了信封里。他的视线于此也跟着朝向了信封封口那层刚被削开的火漆,并且紧盯住了上头那个象征着伯爵亲授的纹章图案不放。


记录在邀请函——伯爵发布的任务信上的信息,有着一贯不易被无关者所觉察的精简,但这也同时意味着事先所知的现成情报就只有如此三项而已。至于现场该如何布置、暗杀该如何执行、任务完成后该如何清理善后,乃至于此次暗杀对象与凯斯帕利格家,甚至于与凯斯帕利格家所效忠的米德冈徳王家究竟怀有何种纠葛,这些都得由执行者自行去调查判断。


总之,最后能够在觐见厅内当面汇报给“主公”的,就只能是一个“成功”的结果……


六郎的思考就这样迅速又无声地在脑内进展着。而意识到了送走使者后的整个室内都安静得过于缺乏生气,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了信封的封口上,四郎看了一眼仍旧对着信封连连眨眼的六郎,随后可谓时机恰好地开了口:


“谁去?”


不多透露半点风声的问法传进了六郎的耳朵里,他的视线又再度抬起看向了四郎。


虽说按照规矩而言,二人理应先将装在这个信封内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拿给家主的时雨,之后再听从时雨的安排决定执行此次任务的人选。可是既然彼此都是亲生兄弟,这一层本该严格遵守的上下关系当然也不会刻板到这一份上,凡事都总有商量的余地。


用眼睛看着弟弟的四郎,他拿着信封的手又随便地晃了晃。就在信封扇动空气发出的细微声响中,弟弟深吸了口气——那清晨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扑入鼻腔,六郎知道如今正是自己该主动请缨的时候。


既然是在自己正式谒见“主公”并宣誓效忠后送来的第一桩任务,于情于理似乎都该由自己出面承接。况且执行这桩任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他感到难办的地方:不论是情报的搜集整理,还是现场的布置和潜伏,他都早在此前作为协力者时就已被反复事先传授过了好几遍;论及身手,他也没有输给寻常佣兵或只会摆花架子的贵族少爷的理由;对于按照命令夺取只见过仅此一面者的性命,对此他也绝没有什么排斥……


也就是说,是除却这些因素之外的某个“理由”,让眼下的六郎对一口承接下这桩任务感到了犹豫——不声不响地从旁观察了看似面无表情的弟弟几眼,四郎突然收回了伸出的手臂,转而将朝外递出的信封塞进了自己合拢在胸前的衣襟里。


“反正不差这一次。”


抢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番惊讶表情的弟弟开口之前,四郎先是这样宣布,接着又挑起眉毛补充上了一句:“难得有人说要在家里待着,你也不想随便出公差吧?”


残留在脸上的惊讶于一瞬之间就转变成了被哥哥识破心声的尴尬,可那份让人别开视线的尴尬又在眨眼之间变成了感谢;嘴角的弧度因此而变得松缓了许多,六郎睁大着金色的眼睛看向四郎,不过这一次也照样还来不及他说出话来,站在他面前的四郎又佯装正经地开口嘱咐:


“我不在家你可别偷懒耽搁修行……量你也没机会,知道你没活儿干,时雨肯定又点名要你陪他对练。”


从说者口中道出的略有引申的话语传进了听者的耳中,冷不防地就让听者记起了昨晚在廊下进行的闲谈。赶快打消了说些什么的心思,六郎迅速地扫看了一眼说着话的四郎——好在这一次四郎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并且,就像是没想着要多去在意六郎的反应,此刻的四郎只是和每一次与弟弟闲聊时一样自顾自地在嘴里不断说着话。


“……得赶快和时雨说一声又有活儿了。但是这次的地点和日子都很近。我准备妥当了就出发,大概三四天工夫就能回来……对了,在出发前去偷喝一杯库房里的心水吧。喂,你可得帮我瞒着,六郎。”


将四郎的念叨听到这里,又连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就顺着招呼声,六郎突然鬼鬼祟祟地把脑袋凑近了四郎。


就在兄弟之中,排行老大的时雨比最小的六郎大上了九岁,而排在中部靠后的四郎虽说平日里看似擅长应付各种事态,实则也只不过比六郎要大上三岁罢了。同在眼下还没有成年这一点上,六郎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可以和四郎站在同一阵营之中。只是似乎也唯独是在这一点上,四郎并不那么情愿和的的确确要比自己小上三岁的六郎站在同一阵营里。


“什么?你也想喝一杯?还太早了吧你!而且现在喝了心水,等下不修行了?”


尽管被一口回绝而且还多少挨了顿训,可那颗贴近哥哥的脑袋却没有轻易移开的意思。于是在无可奈何之际,把手推在弟弟脸上的四郎终于松了口。


“知道了,知道了!就带你一个吧……不过今天还是算了。等我这次回来了就再找个机会带你一起潜进库房去喝,所以这几天你在大哥面前记得装乖点。说好了啊?”


在哥哥的许诺之下,那颗原本毫不气馁越凑越近的脑袋总算自主移开。而等到移回到原位后,将一个愉快又仿佛知晓何为保守秘密的笑容展现在了脸上,与哥哥四目相对的六郎朗声答应到:“哦,一言为定!”


这番近似于兄弟之间讨价还价的对话至此宣告结束。


再往后,就因为执行任务的人选已然算是定下,就此告别了前去把任务信呈交给时雨过目的四郎,无需过多打乱原本日程安排的六郎迈步往门生平日里聚集修行的道场走去。如此说来,尽管对于麻烦事并没什么兴趣的少年从没想过能由自己去替代四郎管理门生,可他好歹仍记得去代为向门生传达四郎将不在家中几日的消息,并且打定主意要在这几日之间将自己进行日常修行的场所移居道场、以便从旁监督着门生。


有几名门生被四郎传话从道场中叫走,这是在上午修行开始不久后发生的事。


六郎暗自琢磨着这大概是执行任务途中需要的帮手,同时猜测被点名的大概是昨晚检验里剑技比较出类拔萃的那几个,但对此到底没去多加理睬。


而等到时间过了正午,比起遵守着四郎定下的规矩离场午休的门生们多挥动了几百回木刀,自道场内推门而出的他顶着头顶上在时节入秋后也还残存有几分暑热的太阳,心中想着要回房休息地快步穿过阳光下的院子走上了长廊——于此,就在长廊上快步走了数分钟之后,原本大步向前走着的六郎在突然之间顿了顿脚步。迎面向他大步而来的另一番脚步随即也略微变缓了一些。


按照当下的时间去看,所有被选定前往执行任务的人选都已离开了家中的事是可以确定的,而残留下来的门生也都尽数前去院子另一侧的饭堂附近休憩了。


岚月家内连接在院子与房间之间的长廊周遭很安静。恰好皆是走在同一道长廊之内,正从院子前往房间的六郎和或许是正从房间前往院子的时雨,就在这个时候于廊下不期而遇。


自末弟的口中先一步地说出了朝向对方的招呼。


“大哥……”


将称呼脱口而出的六郎嘴上才刚要继续补完自己的说辞,但一阵自廊外射入廊下的阳光却在突然之间让他觉察到了如今自己和时雨的所在之地,恰好就是昨晚自己和四郎并肩坐着喝茶的地方。这不得不说是个巧合。可是比起这一无关紧要的巧合,还有另一个让十六岁的少年更为难以忽视的巧合顺着回忆中升起的月光,浮上了六郎的心头,让他顺理成章地记起了九年前斩了先代的时雨,竟正好和今年的自己是一个年纪。


所以,“为什么是那个时候突然想要攥紧自己理应得到的名字和剑?”


心中怀揣着种种重叠在一起的巧合,嘴唇尚未闭拢的六郎几乎就要把这一问题询问出口。然而就在他的眼前,一双同样晒着廊外阳光的金色眼睛毫不留情地骤然眯起。


那细得仅能从上下眼睑缝隙中透露出了一缕的金色光亮,制止了他的联想。


喉咙无力地颤了颤,六郎这才发现到如今看着自己的时雨与其说是在原地忍耐着阳光刺眼的照拂,倒不如说是已将某种不耐烦的情绪流露于了表面。廊下四周围在正午里升温的空气顺势经由开启的嘴唇流入了喉咙——少年感到自己的喉咙变干了。


无法将话语询问出口的他只好向最先记起的近况转移过了话题。


“……——四郎已经出发了。好像还带走了几个门生。”


要论“主公”派下任务的最新情况,那固然是值得向家主汇报一声的,不过汇报这个显然也不会让站在面前挡住家主去路的末弟显得有多聪明。甚至于在说出口后,他才想起也许四郎早在离家前就已及时通知了时雨。


抬起了原本已渐渐低垂下的视线,六郎鼓起勇气又一次看向了时雨的眼睛,随后便看见了那张摆出一副对于汇报似听非听模样的脸上,金色的目光已瞥向了一旁。


时雨的双眼正追逐着廊外阳光下的尘埃,就像是想把所有尘埃都从眼前拂去一般。结束了前一句汇报的少年突然攥紧了两手的拳头,没话找话地把话说了下去。


“他说大概三四天工夫就能回来。”


“哦,是吗?”


这一次,回话还来得很是迅速,只是那反应恰恰就如面对一片迎面飞来的枯叶时立即扭头躲开一般……到此为止了——再度垂下了视线,面对眼前对于自己的一切都全然无动于衷的时雨,感到了无计可施的少年深吸了一口干燥的空气。紧接着,一只颓丧的脚跟便无声息地应和着主人的心情,向后退开了半步。


那无疑代表着退让者想让迎面被叫住的时雨先自己一步通过长廊,而站在他面前的身影也确实就此动了动。可等到了再下一秒,那双映着彼此白足袋脚尖的年轻的眼睛却又平白无故地多眨了几下。


让步者着实没能想到,竟是一句话音比脚步更先地向自己靠近了过来。


“他说三四天就能回来?”


“嗯,三四天。”


在脱口而出应答的同时,六郎看见重新映入自己眼中的时雨,那原本朝向廊外的眼神又转了回来。


摆正了视线的时雨用他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近在眼前的六郎,接着,蓦地对自己的末弟露出了一个笑容。于是颇为情不自禁的,六郎也跟着一起笑了笑。


“那就好。否则门生没人管着该野了。”


就于一番相视而笑之际,从听取汇报者那张挂着笑容的脸上又传来了这样的答复。


仍然还勾着嘴角的六郎不由得就此愣了愣神。


毕竟时至此刻,他已不得不承认自己并分辨不清此前还对一切都表现得兴趣缺缺的时雨如今在说着这些话时,到底是动用了几分的认真——而那几分认真落在着重点稍有偏差的前后两句话语之中,到头来究竟是更偏向于哪一边。


就因为此刻的少年纵使绞尽脑汁也全然分辨不出来自己大哥的兴趣所在,所以到了最后,不能再多言语一句的他只好默不作声地用勉强还挂有着笑意的脸,对着自己面带笑容的大哥点了一下头。

评论

热度(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