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练手·亲小少】姻缘

[2015/10/1-10/29]


※非史实。

※角色形象来源于《战国无双4》。请注意剧情中含有捏造人际关系(信亲为养子)与战役及影响(章四/章五)。



(一)海雾


早在入夜以前,临近海边的地带就起了一层薄雾。等到海上的星辰升起来以后,那雾气就变得更浓了。


长宗我部元亲从海边提着三味线回到冈丰城的时候,前襟和袖口都已经被雾气给浸湿了。他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物,目不斜视地在城里的走廊上快步走着。此时暮色刚落下去不久,城里正是忙碌的时间。在走廊里,有好几个侍女与自家的主公迎面遇上,然后慌张地避让行礼。但他就好像没看见她们一样的直接从走廊正中穿过。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是在等待晚膳被侍女端进房间以前最后一点琐碎的时间,小少将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天际线上冷暖混色的天空。


突然响起的拉门声吓了她一跳。


小少将扭头看了一眼门外,在见到来者是元亲之后,她便随口抱怨了一句。


“回来得真晚啊。”


她的抱怨没有得到回答。元亲直接走进了房间。随着他的逐渐走近,小少将注意到这个全身上下的衣物没一处是完全干燥的男人,眼下甚至就连睫毛上也粘着一层水气。


当走到距离小少将足够近的时候,元亲先是弯腰放下了手里的三味线,之后屈起一条腿,单膝跪在了榻榻米上。

坐在窗边坐垫上的小少将眨了一下眼睛。


“什么事?”


像是打算作出回答,元亲伸手向了小少将。只是在真正开口以前,他先用两根手指随意地卷了卷小少将额前一撮因为饱吸了水气而有些下塌的鬈发。


被在雾气中弹奏过三味线的冰冷手指碰触到额头,小少将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时,元亲才开了口。


“今晚你不做饭吗?”


他摆出了严肃的面孔,一副像是要商谈正事一般的模样。但小少将很明白在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摆着这样的表情。丝毫也不体谅别人单是看着眼前有一张严肃的脸,就会觉得肩膀酸痛。


“不做吗?”


因为小少将没有立刻就回答,元亲便重新说了一遍。而且这次他又多加上了后半句话。


“我想吃。非常的。”


面对着小少将,元亲的音调和眼神都很诚恳。简直仿佛在向她拜托着什么似的。被这个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小少将感到自己没有拒绝的方法。


“好吧。”


点头答应了元亲,小少将从坐垫上起身。她踩着小步绕开了还单膝跪在榻榻米上的元亲,走出房间去了走廊。而直到离开的小少将随手拉上房间的拉门后,又过了片刻,元亲才有了动静。

重新捡起了三味线,靠着墙,他坐到了先前小少将曾坐过的坐垫上。


这个时候,从窗户往外看去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近处的农田与窄道上都没有灯火,凭借眼睛几乎什么景色也看不见。不过,元亲也并没有转头去看。

两手摆正了姿势,他用拿在手里的拨子拨弄了几下三味线的丝弦,就这样再次弹奏了起来。



这天晚上,元亲吃得比平时要迟。


虽然在被提出了要求以后,小少将也是尽量赶着做了料理,但从准备食材到制作完毕还是花了功夫。所以,尽管当饭菜端进来的时候就早已有侍女来给房间掌过灯了,可她依然觉得自己没理由受到任何抱怨。更何况,要吃这餐饭的是几乎从不抱怨的元亲,因此小少将也乐得在房间里陪着伸手从榻榻米上拉过了食盘的他。


挨着窗户的另一侧,她面对着元亲坐了下来。而本来已经拿起筷子的元亲却突然止住了动作。


“你不吃吗?”他问。


“已经不饿了。”


正用手捋平衣襟上一道折痕的小少将头也不抬的回答。元亲随即向着她所在的那一侧斜过了视线。


这一天,从早上起,小少将就没有穿那件注重于强调身体曲线的衣物,而是追求着舒适穿了件印花的着物。只是不论她选择穿什么,颇有女人味的身材并不会因为衣装的改变就受到损害。元亲的视线就这样在所穿衣物有所改变的小少将身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才低下头端起了盛着饭的碗。


不过专注于整理衣襟的小少将并没有注意到元亲的视线。

一直整理到确信自己身上的衣物已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后,她才放心地抬起头看向了已经吃下半碗饭的元亲。而正顶着小少将的注视,元亲也仍然和先前一样不停的一口接一口地吃着。


他就这样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对吃下去的料理不作任何评价,甚至不会多提一个字。


小少将看着沉默地使用着手中筷子的元亲。去除了话语的粉饰,这个男人进餐的动作显得单调异常;可分明单调异常,却反而不会让人看腻。自己对于元亲的沉默早就习以为常了,她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如说,他就是不说话才好。小少将断然在心中补充道。


如果是换成以前的男人,哪怕心里根本不在乎答案,就算是为了撒娇,她也会向他们追问对饭菜的评价。但换成是元亲,哪怕是心里真的好奇于评价,她也绝不会主动开口去问。至于这其中之所以会有区别,大概是因为早在关系进展到能给他端出做好的料理之前,她就已经提前摸透了元亲的性格。


要是这个男人对待自己的追问,随口就说出了口头禅的“凄绝”,那该怎么办?她预料到时候的自己只怕会沦落到高兴也不是,扫兴也不是的地步,那样简直就太可悲了。想到这里,小少将打住了念头。


毕竟对着自己制作的料理和不发一语吃着料理的人也尽会考虑一些发牢骚的话,这实在是不够聪明的想法。而且,反正对元亲而言,这餐饭的重点本也不在于口味,而在于料理它的人。


这时,小少将突然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明明只是随意想起的事,她却微妙的有些动摇。以后,出于遮掩,就算坐在对侧的元亲还没吃完,她也已经率先扭开头不去看了。



“今天海边怎么样?”


听见这个提问,原本呆看着墙壁上自己和小少将的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元亲把脸转向了小少将。


此前,有侍女来收走了食盘和用过的碗筷,而吃过一餐饭后的元亲却继续留在了房间里。夜还很长,单是二人对坐着在长夜的房间里发愣,显然是又傻又没意思。在心里已经猜着了整个白天都没在城里露过面,直到入夜才沾了一身雾气回城的元亲一定是去海边弹奏了三味线;所以,算是为了打发无聊,小少将对他发问。


转过脸后,先是仔细地看了一眼小少将,元亲这才打算作出回答。


“天和海都是安宁的颜色。”他说。


今天的海边风平浪静。


“看着的灵魂也能得到安宁。”他又说。


顺着他的话,小少将想起了平静的海,还有远航港口的风景:脱离海岸,去往海上,那些逐渐远去的帆上承载了很多的思念。蔓延的思绪涉及到了远行的航船,这样一来,她又不禁记起了加拉夏。


原本,就像是在这座远离本土的无鸟小岛上组建而成的家庭一样,少女与那些天真的言语已经融入进了她的生活中。但是经历过了在引田竭力地一战,这座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无鸟小岛终究还是被劝降以后,按照秀吉的意思,自本土漂洋过海而来的少女,到底是再漂洋过海重返本土为好。当这个意志从海对面传达过来的时候,二人曾为此慎重地询问了加拉夏的想法。


虽然不舍,但她会回去。那时,少女是这样回答的:不是因为别人的意志,是凭借自己的意志。


“我要按照自己的意志乘船回去。就像师父按照自己的意志留在这里一样。”


听完少女的回答,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此前一直似有似无地环绕在房间之中的弹奏里,就率先响起了一声重音。


“凄绝的意志再好不过。”倚靠着墙弹奏三味线的男人一脸认真地说。


名为四国的无鸟小岛之于加拉夏,那是一次由坚强的决意换来的离别;这一点,小少将也非常明白。只是好在船离港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整片可见的海上都没有什么风浪。因为这个风平浪静的绝好的天气,才让在挥手之间到来的离别不至于落得太过悲伤。


而往后加拉夏怎么样了?小少将记得在六个月后寄到的信里,那个少女提及了自己将会嫁进有中意对象的细川家。


在把信上所写着的问候逐字逐句念给元亲听的时候,她只觉得那封信上的用语很轻快,从中丝毫看不见悲伤的影子。不过安静地把这封信听完的元亲,直到最后也还是摆着一张严肃的脸。


“太好了……”


放下念完的信,边这样低声说着,小少将边低下头用手指擦了擦眼角。尽管经历过了一些不幸,但那个开始了一段新生活的少女不是正准备要亲手抓住自己的幸福吗?


心里这样想着,她听见了衣料与榻榻米摩挲的声音。接着,从窗边凑近过来的元亲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揽住了她。


“做什么?”


不愿流泪的事被发觉,也不想招致尴尬,所以说这话的时候,她尽量没有发出哽咽。可元亲照例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手扶着小少将的肩膀,而另一只手则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小少将线条柔和的背脊。相隔的距离如此之近,她从这个抱住自己的男人身上嗅到了海的味道。


就像环绕着这座无鸟小岛的海,就像扑到海边来的浪涛温柔地抚摸着海岸一样,那时元亲给予的拥抱为小少将带来了一分真切的安心。


以至于到了今晚,看着同样就靠近在身边的元亲,她的耳边也依稀会响起了绵延缓和、让人安心的浪涛声。



当夜又变得更深一些的时候,房间之中的二人听见走廊上传来了几声有意发出的响动。这时,窗外的下弦月刚走过中天。本来已改变了坐姿,视线百无聊赖地飘荡在窗外夜空中的元亲往拉门的方向侧过了身。同时,小少将也坐直了身体。


“谁?”元亲问。


作为对这一问询的答话,拉门外传回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听到答话声,元亲的脸上缓慢地露出了少见的微笑。


“进来吧。”他说。


随即,连着走廊的拉门被从外侧打开了。小少将也就看见了跪坐在门外走廊上的青年。她听见坐在自己身边的元亲又接着问道:“怎么了,信亲?”


这个青年就是元亲名义上的长子,长宗我部信亲。虽然是从没听人特意提起过,不过有关于信亲的事,小少将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据说是个由元亲牵着手从城外领回来后,就被收作养子的少年;等到少年长成了面容俊朗的青年以后,在元服之际,元亲还特意差遣弟弟亲泰去尾张向当时如日中天的织田信长求了“信”字回来。


无疑元亲非常看重信亲。看重的程度甚至强烈到足以让人怀疑当初领回来的少年,其实是元亲在外的私生子。其实,就连小少将也认为,外人会这样猜想是丝毫都不过分的。普通想来,比起收养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做继承人,还是私生子的猜想比较合理。但是,因为讨论对象是那个不适合用寻常理论来判断的长宗我部元亲,所以真相到底是哪一种,根本就难以说定。


不过,不论真相是哪一种都无所谓。


边静听这对父子在房间中的对话,小少将边暗自考虑。信亲本来就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相比于元亲,在信亲的身上更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活泼气场,使得小少将也像一个姐姐疼爱弟弟一般的喜欢着他。


正这样想着,她看见与元亲结束了对话的信亲向自己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就从房间之中退了出去。

等到房间的拉门被合上,走廊上的脚步声也离远了以后,脸仍正对着拉门的元亲突然开了口。


“信亲是来见你的。”


小少将看了元亲一眼。


“为什么?”她问。


重新倚靠上了背后的墙,元亲不紧不慢地低声对她说了起来。


“秀吉最近在忙着召集各路去征讨九州的岛津。我要带信亲一起去。”


说到这里,元亲的视线偏向了小少将。他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看来就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此时,也转头看着元亲,小少将敏锐地明白了过来。尽管他在房里逗留一整晚的时候,过去也有过几次,可今晚的元亲从黄昏开始就有些黏糊得过了头。


“这个邀请真是糟糕透了。”


轻声说完后,小少将顺势别开了脸。而听着的元亲也跟着一起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才语调严肃地说:“拒绝也可以。”


他的这句话反而让小少将重新扭回了头。


“不,我也去。”


哪怕刚有过一句抱怨,此刻正对着元亲的小少将却是认真的。她就以这副认真的面容和坚决的意志与元亲对峙了片刻,直到她看见一丝细腻的笑意浮现在了他的嘴角。


“再好不过。”


抛下了这样的话语,不多一秒的停留,元亲提起了榻榻米上的三味线,沿着墙边站了起来。

此前一直赖着不走才留到了这么晚,但眼下在听过回答之后,他显然是立刻就要离开。


看着元亲笔直走向拉门的背影,一个没忍住,小少将扬起脸叫住了他的背影。


“一旦知道我的想法,你就坐腻了?”


元亲本已走出了好几步远,这时听见了小少将的质问,他就在拉门前停了下来。


房间之中的灯光斜着拉长了小少将坐在窗边的影子,把她的影子投射在拉门上。面朝向拉门,元亲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道印在自己身边的影子,就这样开口回答了小少将。


“正相反。”


他慢吞吞地说。


“我的灵魂比往日里的任何一刻都更激烈地渴求着你的存在。”


一番话说完以后,他立刻就离开了房间。而留在房中的小少将则情不自禁地对着合上的拉门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这个就好像是在对人吐露钟情一样的说法?


边笑,她边回忆着元亲说的话,然后就愈发难以抑制住自己的笑容了。



(二)户次川


时值隆冬。


别说是从伊予搭上西进战船的时候了,就连在上野原集结、赶赴丰后之时,季节也还没能赶上当年的秋收。然而,现在却已到了那年的十二月。用右手搓了搓左手背,小少将忍耐着寒冷的气温,往半空中呵出了一口白气。


眼下,她所身处的府内城外战况还算稳定。只是南边遭致了岛津军围城的利光城的情况却不那么妙。从月初开始,请求援军的传令就一日也没有断绝过。利光城地处要冲,在战略上具备的重大意义自不用多提。而实际上,正是为了针对眼前的这一战况作出判断,为大军决定出下一步的动向,这时的城里才开着作战会议。


这场作战会议冗长地开过了大半个上午。着实已是等不下去了的小少将干脆离开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走到了举行会议的场所附近。


冬天的天气真冷。又交叠起两手手指来回揉了揉,小少将随便地想着:如果可以,真想去泡一泡本地有名的温泉。


就在她有些向往于热气腾腾的温泉之时,不远处举行会议的场所中有了很大的动静。


小少将赶紧收起思绪,抬头看向了连接着场所与走廊的门。



最先从门里出来的是身负军监要职的仙石秀久——他脚下的步伐迈得很急,脸上的神情也十分愤慨,似乎是在心中怀有一种怒意与斗志交杂的情绪;而等到他走出很远之后,城里其他武将的身影才出现在走廊上。小少将注意到,与先一步走出门来的仙石秀久截然相反,其他与会武将的样子大多都显得既疲惫又困惑,有些人的脸上还挂着不安的表情。


在这支散会的队列之中,元亲和信亲几乎是走在最后头的。因此,多等了很久,她才总算见着了这对父子走出会议场所的身影。小少将赶紧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样?”


她问元亲,但是在她身边站定的元亲却没有立刻作出回答。最后,反倒是跟在元亲身后的信亲出声简单地为她复述了一遍先前在作战会议上定下的决断。

当仔细地听完了信亲的复述以后,小少将难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出兵?”


此刻,在听说了仙石秀久于会议上毅然决定要全城出兵与岛津应战,以救援利光城之后,她会为此感到惊讶也是再所难免的。全因丰臣军的本阵早已向各城下达过了固守的指示。所以直到听完信亲的所言之前,小少将都满心以为尽管召开了作战会议,可最后能得到的结论也多半只有遵守本阵的命令到底罢了。


于是,怀抱着自己难以置信的心情,小少将扬起视线投向了元亲。此时的她无疑是想要问一问对待仙石秀久的决议,元亲是怎样想的。不过或许根本用不着开口,单是看脸色就足够了:现在,元亲的神情之中显然也怀着一种怒意,虽然他并不像仙石秀久那样将这股怒意高昂地表露在外。那是一种颇为低沉,又深切得能让人感受到它确实存在的愤怒。


有关于全城出兵的判断,小少将最终也没有拿这件事去问元亲。然而,在一语不发地打量了片刻面色惊讶的小少将后,却是元亲出言将问询抛向了她。这时,眼神中的愤怒得以收敛,他微微歪着头,双眼直视向小少将。小少将从元亲那双因褪去了怒意而变得透彻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你怎么想?”


他问。


要是当真放弃固守,全城出兵对阵上兵力众多又擅于在野外布阵的岛津军,那战况或许就会演变为是我方压倒性的不利了。小少将是这样认为的。只是预想到的不利战况并没有让她退缩。半是出于外界的寒冷,半是出于心中的决议,她耸起肩膀,双臂抱胸回看向了元亲。


“你不会想要把跟来的人赶走吧?”


她是以自己的意志作为长宗我部军踏上九州的战场的。如今,就算战况会被导向不利,她也丝毫没有一个人藏起来的打算。这份强烈的意志借由她的话语传递而出,引起了就在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信亲的感叹。


在这样的战况下,小少将大人也要一起出阵吗?在这个尚且还很年轻的长宗我部家长子的眼里,面前连脸颊都在寒风中被冻得有些发红的小少将虽显得与平日里成熟华丽的形象不太相同,却也是特别的美,特别的坚强。对于这样的小少将,信亲感到了一阵由衷的欣赏和钦佩。


在小少将的身上具有着一份在逆境之中也毫不退缩的凄绝,这与元亲很相像。信亲顺势想起了在土佐夜里的秋蝉还会为鸣叫乐此不疲的时候,自己曾遇见过元亲和小少将坐在同一间房中。那是远征九州的时日逐渐临近的战前时光。悠闲地坐在窗前,与自己一句一句说着话的元亲看来非常的放松自在。坐在另一侧没有说话的小少将也是一副容颜喜悦的模样。


真是一副和睦的画面。信亲从心底里这样想:只要越多地看着二人的相处,他就越能肯定一件事——


元亲大人需要小少将大人,小少将大人也需要元亲大人。


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信亲有些发愣。可就在信亲身边的元亲并没有像他一样多想着战场以外的事。


“信亲。”


从小少将身上移开了视线,元亲出声叫了有些走神的信亲。


下意识地应了元亲一句,信亲的眼神中还残存着彻底回神之前的飘渺。如此,与信亲对上了视线的元亲就此凝视起他的正脸,等到已看了足够之久,他才对长子开口。说出口的话语不是多余的鼓舞,因为每一个土佐人都有着流淌在血液之中的反骨和英勇。


“追随自己的意志。”他说。


“凄绝地活下去,意识时代。”


听完元亲的叮嘱,信亲不由先是多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他那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孔上便浮现起了微笑。


“我明白了。”


信亲回答。小少将也跟着笑了起来。而在笑过之余,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元亲。


一时之间,她决定将多余的顾忌全部藏进心里。

如果出兵就是在呼唤不幸,那就奋力反抗会降临下来的不幸……果然,只要是和这个男人在一起,那想必不论是信亲也好,又或是自己也好,都理应能笑对任何不幸吧。小少将这样相信着。



归属于丰臣旗号下的各路联合军与岛津军的战斗,是在涉水横渡户次川的同时打响的。


虽是在兵数上处于劣势,以元亲与信亲为首的长宗我部军却战得异常勇猛,使得战场一度胜负难分。在这样胶着的战况之中,岛津军的先阵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地开始徐徐往后撤退。与之对抗的长宗我部军便乘胜追击起了后退的岛津军。


跟随我方一起向前追击着,此时,在长宗我部军的第二阵里,坐在马上的小少将仰首远眺了一眼前方。现在,元亲就在她的身边,而信亲则身处在追击大军的最前方。用手挡住多余的阳光,小少将尽量眯着眼睛往前看,可依然是难以看清最前方的战况。在战场上,冲锋的先阵与第二阵相距得实在是太远了。就连我方追击败退敌兵的呐喊声传到小少将耳里,听来都只像一阵阵徘徊在远空之中的鹰哨。


“真安静。”


听见元亲策马靠近到自己身边的响动,小少将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元亲说道。


“看来,应该算是顺利吧?”她问。


在她身边的马上,元亲也在注视着前方。他的视线从双眼中笔直地投出,这让他如同正紧盯着某物一般。


他也在寻找信亲的身影吗?小少将猜想着:元亲看见信亲了吗,元亲看见了什么?


直视着在追击所扬起的浮尘之外那片虚晃的景象,原先曾已褪去过的低沉面容又再度回到了这个男人的脸上。


从他的口中吐出了不安的言语。


“我的灵魂难以归于安静。”


小少将轻轻地瞪了一眼元亲。净不说好话,她在心里这样责怪着。但压抑在元亲脸上的低沉依然分毫未减——直到那如远空鹰哨般的追击声中混入了一截不和谐的杂音。为此,他突然瞪大了直视着前方战况的眼睛。


毫无预兆的,前方猛然呐喊声四起。像是一张盖下来的网擒住了猎物,犹如咆哮般的呐喊声毅然压过了我方的声音。


这是由岛津军发起冲锋的声音。强烈的呐喊声甚至从先阵一直传回到了后方,小少将也被这咆哮般的人声所惊。


“突然之间?”


想为自己耳中所听闻的寻求确认,她扭头盯住了身边紧抿着嘴唇的元亲。却不知是否出自于错觉,她看见元亲落在自己眼中的那副面色竟显得有些发白。



交锋的战场上尘土飞扬,就算回过头张望也难以看清后面的情况。而现在,就连前面的景象也看不清了。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从四面八方冲锋而来的岛津军。


这是中了伏兵?信亲不假思索地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刀准备抵抗。可不慎踏入了包围网的长宗我部军先阵很快就被擅于伏兵的岛津军死死围住。


战况可谓是九死一生。


砍倒了面前的敌人,新的敌人也源源不绝地蜂拥而至。在不知不觉间,身边的我方几乎都倒下了,敌人的兵力仍是丝毫不见有所减少的迹象。


这或许不是九死,而是毫无生路。信亲皱起了眉头。尽力顶住了连战的疲劳,他的双手依然奋力挥动着武器。只是在他的心里,也已然隐隐划过了一丝不安。


再这样进展下去,自己所在的先阵恐怕是会遭致全灭。先阵一旦溃败,敌方的士气必然高涨。如此一来,连带后来的我方也会遭殃。那可就不妙了,信亲这样考虑着。就算是元亲大人,面对一支杀气腾腾的萨摩大军,只怕也想不到比撤退更好的方法。


兵戈相击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岛津的包围阵之中,充斥着整个战场。就被这阵阵勾人恐惧的嘈杂声团团包裹在中心,毫无预兆的,陷入了不安之中的信亲隐约听见了有人在自己的耳边喃喃诉说着话语:


活下去,意识时代。


明明敌人都还在眼前,这个青年反倒不合时宜地默记起了元亲在战前说过的话;清晰地记起在了脑中的话语保护住了他的心,澄空了他的意识,使他一时之间不再会受到来自外界的骚扰。


仿佛从这句话语中收获到了鼓舞,信亲感到在自己的手脚上有了些力气。他的眼前晃过了一阵刀刃劈来的反光,信亲前挥格挡开了袭击向自己的武器,接着把手中的刀刺进了敌人的身体。


此刻,随着不断重复着斩击、格挡与突刺,信亲知道自己的体力已被消损得越来越多。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唯独有心却是变得越来越明晰。

自己逃脱敌军包围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了,他认识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又明白正如同元亲所说的:只有活着才能意识时代。


身体上的疲劳与心灵上的明理相互交织着,以此作为契机,信亲深以为然地暗自在心里定下了一个决绝的意志——得让元亲大人和小少将大人都平安撤退;得让互相交映在二人身上的,如同闪耀在土佐长夜中明月一般的凄绝意志在时代中存留下来。为此,自己绝不能在此退缩。


至此,信亲的心里熊熊燃烧起了奋战到底的热情。一旦决定追随着自己的意志,他就顾不上惧怕生死。


最后一次在心里为元亲与小少将祈祷过了武勇,感到自己的意识里充满了光,信亲对着密无缝隙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的敌人高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他曾听说人在临死前就会看到走马灯。现在他看到了。


从一幅展开在眼前的、朦胧颤抖的画面里,信亲看见了自己被元亲牵着手领回了冈丰城。在城里,自己成长、元服,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像真正的长子一样,成为元亲的力量。然后,小少将来了,城里就又多增添了一分活力,愈发得热闹了起来。

寂寥和喜悦同时充斥在他的心里。仰面躺在湿润的土地上,信亲看着头顶上有无数灰白色的云涌动在苍蓝的天空中,像极了土佐那片翻涌着浪涛的海。


真想最后听一次三味线的声音。嘴角噙着寂寞的微笑,信亲想着。不是战场上激昂的战歌,而是在归还于泰平的时代里,在土佐的海边。自己和小少将大人站在一起,安静地倾听元亲大人应和着舒缓又令人安心的浪涛声,徐徐地弹奏起平和的旋律。


这样一来,似乎是受所思之扰,在无尽的交战与马蹄奔腾的声响中,他辨别到了一丝属于三味线的旋律。像是为了能将这一丝微弱的旋律听得更仔细一些,怀着这番心愿,长宗我部信亲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战况几乎在一瞬间被扭转了过来,倒向了对岛津军有利的方向。对损失了近一半兵力的长宗我部军而言,撤退就变成了最为明智的,也是仅剩下的选择。


当残败的部队终于重新撤退回到府内城的时候,时间已从白昼转入了深夜。

闭门的府内城之中四处瘫坐着疲累的士兵。混夹在士兵之中,长宗我部军的总大将,元亲面向暂且毫无动静的城门一言不发地站着。他的双眼紧紧地直视着城门,好像在等待着某件已经被看着了的东西。


他的等待最终有了回音。


追随着元亲站得笔直的背影,小少将也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城门前。她看见城门往内开了一道不宽的缝,有两个像是岛津军的士兵抬进了某件用白布裹着的东西,然后又低着头退了出去。


身边开始响起了士兵的哭声。她感到十二月里夜晚的寒风扑面吹打在脸上,在两侧脸颊的肌肤上留下了尖锐的触感。纵使在精神还未彻底有所反应,但当她伸手触碰自己被寒风吹得生疼的脸时,便发现泪水其实早已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小少将看着元亲在城门前蹲下身体,伸手翻开了白布的一端。这就露出了覆盖在白布之下那个双眼紧闭、满身疮痍的青年。


那个年轻的、讨人喜欢的信亲就这样在战场上丧了命。就像过早从枝头凋零的、脆弱的花一样。

不忍再看下去,小少将低下了头,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又来了,这种从内心的最深处剥夺走了人的笑容的场面。凭借一己之力,想要反抗降临下来的不幸就这么难吗?


在心中满怀着无法对任何人开口的控诉,她默默地询问着自己。



蹲在信亲的身边,元亲用手指轻轻碰触了长子的脸。那张变得像积雪一样苍白的脸,也和十二月的土地一样冰冷。


再次好好地把白布盖回到了信亲的脸上,元亲从城门前站了起来。


“准备撤退。”


他喑哑着嗓子说。


至此,已再没有任何与岛津军继续拼杀下去的意义了。

以第二日的黎明时分为界,滞留在府内城中的残败部队开始往后撤退。长宗我部军就这样迅速地离开了战况已无希望可言的丰后战场,经海路东退回到了伊予。



(三)浪涛声


从外边的走廊上传进了脚步声,小少将慢慢地用手将房门拉开了一半。门外的走廊上只有一名侍女端着取暖用的火盆远去的背影。


现在,早春来临,所有的火盆都已经用不着了。

从房间之中探出脸,小少将又顺势往走廊的另一头也张望了一番。不过这一条走廊上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人了。而等小少将再度回过头时,先前的侍女也不知是走去了哪里。一整座城似乎都沦落得空空荡荡的。


百无聊赖地退回到房中,小少将在坐垫上随意地屈膝坐了下来。

今日的土佐迎来了一个阳光柔和的白昼。把下颔搁在膝盖上,她透过窗望着岗丰城外近处的景色:毗邻着还未播种的农田,有一条窄道通往海边;就在这条窄道的两侧,有几棵白梅树。


此时,沉浸在早春乍暖还寒的气候里,那些洁白的梅花正在朝向窄道的枝桠上奋力盛开着。


在一路走到海边的沿途,元亲经过了好几道垂着梅花的枝桠。

眼下,他已站在了海边,单脚踏在一块凸起在岸边的礁石上。拨弦弹奏起三味线,元亲侧耳倾听着面前海上的浪涛也在一退一进地与他心中的旋律合响着。


他热爱着翻涌在土佐的海上的浪涛。在不间断地起起伏伏之间,浪涛虽会一次次地归还于平静,可回荡起的涛声却依旧连绵不绝。


用拨子的一角挑起了一根丝弦,元亲使手里随意弹奏的一曲告以了终结。此后,先是追逐着那些浮现在自己心中的音符,随之将其组合成深情的旋律,再把旋律化为一支实际弹奏出来的曲子;元亲听见不断回荡在耳边的浪涛声正隐隐地渲染着由他所拨响的节奏,为那段节奏涂抹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


然而真正沾染上了悲哀的并非是三味线的节奏,而是他逗留于丝弦上的手。


他能够感受到,信亲死后那张冰冷、苍白的面容在自己的心里残留下了悲伤的碎片。如今,这些碎片无一例外地化为了音符,又变成了一支被冠以“信亲”之名的曲子。思考、搜刮着内心的旋律,为信亲作一支曲子,这是元亲在以自己的方式追悼信亲。


但这并非是正确的作法。


手中肆意地划拨出了几个调子,元亲轻而易举地打乱了原先那段顺畅又哀愁的旋律。在痛失了信亲的当下,他心中的悲哀之情虽不能免,却又不能放任自己对悲哀听之任之:因为一份了无生机的悲哀不仅不能代表信亲,更不能成为回忆的全部。


要反抗自己心中的悲哀。元亲琢磨着。


这时,为了记起一个真正的“长宗我部信亲”,元亲终于停下了三味线的弹奏。徐徐的海风挟带着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伴随着海上的阵阵浪涛声,他陷入了算不上久远的回忆之中。



那是在还未能将信亲用“信亲”这个名字加以称呼的时候。


在距今并不遥远的过去,不论生性如何开朗快活,将来的信亲也曾经是个会将他人表露出的质疑全都偷偷地听进心里,继而孤身坐在走廊上陷入苦恼的少年。

突兀地背负有养子这一名份在身,心中依然怀有欠缺自信的不安,又难以分析清楚自己被收养的意义;想着这些,少年脸上的表情就会变得与他的心绪同样愁苦。


只是,尽管一颗年轻的心时常为膨胀的愁思所填满,这个少年却一日也不曾放弃过思考。比起在质疑面前低头认输,他总是试图不被任何人发觉地自我化解去内心的愁苦。

一直到苦恼终于得以云散的那一天,也是如此。


算不上偶遇。在城里一条少有人通过的走廊上见着了少年抱膝而坐的身影时,元亲脚下的步伐缓了一缓。提着手中的三味线,他静静地走近到那个少年的身边,随即也跟着席地坐了下来。接下来,抬手制止了想要说出一些解释的少年,比起开口与对方谈及任何一个话题,这个长宗我部家的主公反倒先是当着少年的面,随性地弹奏起了三味线。


那一段随性的弹奏,正是将要名为“信亲”的少年在日后仍会不时记起的,理应归属于泰平时代之中的平和旋律。微微垂着头,一丝一丝地拨动着手里的三味线,元亲用旋律奏响着自己内心之中除开反骨以外的宁静与期待。以至于在旁倾听着元亲弹奏的少年也觉察到了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就已被那份平和的心境所染,一时之间甩脱开了心中的苦恼。


等到一曲弹毕,随手抛掉了用于弹奏的拨子,元亲把自己的手伸向了身边的少年。当二人的手于半空中相握之后,从元亲的口中便说出了这样的鼓舞:


“我能感受到。正要连接在你我灵魂之间的一道羁绊。”


与之在土佐的田边窄道上相逢,然后便将天降的苦恼赋予给这个少年的人,无疑就是收养了他的元亲;而到了最后,告知少年该如何消除这些苦恼之人,无疑也正是元亲无误。与带着他进城时一样地牵着手,元亲认真地打量着少年正脸的面容。或许从窄道上将一个无处可去的少年领回到岗丰城里,纯粹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可会如此看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此中缘由则只会是因为欣赏闪耀在他灵魂之中的光芒。


这是一个会竭力反抗他人的质疑与自身愁苦的少年。在他的身上寄宿着一个不会轻易屈服的灵魂。元亲这样认定。


往后,勤学自勉、习武修行,这个少年用自身的进取消除了心中的苦恼与外界的非议。直到他行过元服之礼,成为了长宗我部信亲。再到心怀凄绝的反骨,殉身于时代与意志——


哪怕年纪轻轻就被无情地衔接上了战死的命运,但他依照自己的意志所奋力盛开过的一生,又怎能用区区的“悲哀”二字就一笔带过?



虽说同是未经过太多人工开拓的地面,不过踩在岸边沙砾上的触感与先前走在窄道上的感觉完全不同。


沿着横划为一线的海岸,小少将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大概是走得太过于靠近海岸线了,她感到脚下粗糙的沙砾有点叫人打滑。略略蹙着眉,小少将斜瞥了一眼自己的脚边。仅是这种程度的湿滑,的确不会真的使人滑倒,只是不得不留个神的走法多少让人心里不痛快。


好在沿着海岸线没再走出多远,她就看见了单脚踏在一块礁石上的元亲。


“果然在这里。”


听见小少将的声音,元亲回头看了走近过来的小少将一眼。此时,小少将才注意到带来的三味线被元亲一手捧在怀里,他捏着拨子的右手却垂在身边,丝毫没有在弹奏的迹象。

这个男人也会有想不起调子的时候吗?心中觉得有点新奇,可她没做多想地直接绕开了礁石,站到了海水跟前的一寸。


时节是刚进早春。正午海边的阳光却晒得人身上泛起了一阵乏倦的暖意。连带吹拂而来的海风都是暖的。


“分明城里阴着还很冷。”


低声抱怨了一句,小少将低下了头。


眼前的海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其中还嵌着无数形状不规则的镜面。在像今天一样晴朗的天气里,明亮的阳光都照得浪涛不断的海面上波光粼粼,直盯着看就会显得非常刺眼。不想落得双眼生疼,只愿意用垂落的视线看着冲到自己跟前的浪涛,小少将凝视着挟带在浪涛上的泡沫。


她对每天都面对着同一片海的元亲开了口:“明晃晃的呢,海上的波浪。”


“不觉得刺眼吗?”她问。被问着的元亲则以一次摇头作为对这一提问的回应。


并非如此。


止住了摇头的动作,元亲从起伏不定的浪涛上移开了视线。



土佐的海上,翻涌着无尽的浪涛。浪起处,涛声不绝。


自停下三味线的弹奏以后,传递到耳中的浪涛声就更显悠远。倾听着这悠远的浪涛声,似乎连灵魂都能被安抚回最宁静的模样。


从海面上收回了视线,将三味线捧在怀中的元亲向着礁石旁的一侧偏过了脸。他看见小少将就站在那里,在临近海水与沙砾的分界线上,低头看着浪涛不断涌上岸边。当有一缕被阳光晒得温热的海风从海上迎面而来时,也连带吹乱了她额前的鬈发。但她对此却丝毫没有多加理会。这一切都被高踏在礁石上的元亲看在了眼里。


对待信亲的离去,她至今也依旧心怀悲伤吗?


一言不发地揣度着,元亲的眼睛被不远处那道沐浴在海风之中的背影所吸引。他看着小少将像是等待围绕着自己的风自然平息般地微微耸起肩膀,一直到海风当真停下,才重新挺起了身体,抬起脸百无聊赖地眺望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海平线。


那远眺的身姿非常美丽。元亲从心底里这样想。

竭力不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在外,只把情绪全都收束在心。以不屈的意志凄绝地反抗着悲哀的小少将在他的眼里,无疑有着能打动人心的魅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元亲嘴角的弧度略微变得柔和了一些。可这抹笑意并没有在他的脸上逗留很久。


此时海边难以停息的风又吹了起来。同样被再度徐徐而起的海风包裹在其中,鼻腔中充斥着海风的咸涩,他开始隐约从小少将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与己相似的气氛。


如同湿润的海风会逐渐溶蚀着岸边的礁石,沉重的悲哀也一刻都不曾停息地侵扰着人内心中的安宁。生者总是对于该如何应对残存在心中的悲伤怀有疑惑,想要为该如何追悼逝去的灵魂找到答案。然而事到如今,已无关于想对任何难解疑问作出解答。元亲能够听见在自己的心中,有一个念头正替沉默的自己发出了一声呼喊:


无需为四散的灵魂而悲哀,不灭的意志就在这里。


将自己的视线与小少将朝往了同一侧,元亲也眺望起了她所正对的那片海面。在那片海面上亦闪烁着起伏的浪涛,从岸边延续到海平线。悠远的涛声就响彻在层层叠叠的波光之中。


面对着这些平和又宽广的光亮,他便会想起往日里同样殉身于时代与己之意志的好友。而如今,好友早已化为了天边的远光,他却又眼看着在这份殉道者的名录中再增添上了长子的名字。这世上,总是不断有离生者而去的逝者。只是,哪怕逝者无可避免地伴随着悲哀一同化作了虚无,镌刻在其灵魂之中的反骨也会永留于世。


所以,作为生者才理应继承逝者的意志。


生者的职责就在于此——迎着浪涛,元亲的思绪延伸到了这里:逝者都终会成为浮动在时代浪涛上的残影,但名为意志的余韵都将如涛声一般反复不息,凄绝地烙印在生者的脑海里。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个遗留的音符沦为时代的绝响。



屈身离开了踏着的礁石,元亲迈步走向了水砂相接的海岸。听见了脚踩在沙砾上的动静,小少将刚应声朝着岸边回过身来,便看见他笔直伸出的手就抵在了自己的身前。原本该拿在那只手上的拨子已然不知所踪。


“要做什么?”


小少将的神情中透着一丝不明所以。但他仍把摊开的手颇为执着地伸直到了她的面前。小少将也只好伸出自己的手叠了上去。


看着交叠在一起的手,元亲的脸上露出了期待得以被回应的喜悦笑容。


“再好不过。”他说,然后眨了一下眼睛。小少将看见有一分柔和的感情存在于他因笑而微微阖起的双眼里。


海边的风吹着拂动了小少将的头发与领口,又变作细细的声响擦过耳边。这时,她才觉察到元亲又开口说了起来。


“我们的灵魂紧紧相连,不论何时。”


感受着柔软的指尖碰在自己掌心中的触感,元亲的语气缓慢而坚决。


“一起贯彻时代的意志,把握住命运吧。凄绝地。”


在时代的巨海中,长宗我部元亲也是浪涛。一刻不停地起伏奔涌着,将流淌在自己心中不会消退的旋律唱响遍整个时代的同时,他也绝不会放任自己轻易化为浪涛上散去的泡沫——这就是生者的生存方式。以此身背负起逝者的悲愿,响应着时代的海潮,踏上通往泰平之世的道路。


站在土佐的海边,倾听着舒缓的浪涛声,元亲凝视着与自己相望而立的小少将。


这一刻,他又极为衷心地期待起了在迎来泰平之世以后,自己依然还能如从海上环绕着这座无鸟小岛的浪涛一般,紧紧地环绕在心之所向之人的身边。



正午的阳光映照在元亲神色平和的脸上。面对着从这个男人的双眼中朝自己投递而来的目光,小少将垂下了视线。这垂落的视线继而就停留在了她与元亲交叠在一起的手上。


蓦的,尽管有些迟疑,她还是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手。



(四)泡沫


从京前来土佐的使者离城之后的下午,迎着春日午后的鸟鸣,元亲拉开了小少将的房门,之后便在房间里坐下了。

有关于城里来了使者的事情,小少将在早些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但使者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她还并不清楚。


眼下就是了解此事原委的好机会。


“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她有意无意地催促着坐到了窗边的元亲,而元亲果然很快开口谈及了小少将想要知道的话题。


“送来的是召集的文书。”


好像也明白一番接见下来,小少将对有使者前来的动静也听说了个大概,元亲的话语直指核心。


“召集?”小少将眨了眨眼,脸上表露出了有些忧虑的模样。只是她自己似乎没有觉察到。


“为什么?”她又接下去问。不过撇开这个没有太多实质性的问询,在她的心里几乎下意识地又冒出了第三个问题:难道又要开战?


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小少将到底是没把心中的问题给问出口。可事实却正是如此。


在东北地区,近年来积极地谋求于扩张领地的伊达氏与已安堵于丰臣秀吉的芦名氏相交战。意旨于夺取芦名氏在会津的领地的伊达氏在发兵起战之间,隐隐带有一丝对中央丰臣政权的轻视。而且,这一次展开在伊达、芦名之间的正面交锋,也违反了秀吉此前颁布的“禁止大名之间私斗”的惣无事令。


因此在中央的授意之下,秀吉的心腹之一石田三成正在召集人马,准备北上会津介入进两家势力的斗争之中。


“所以想让你也出点兵?”


简单地概括了事态,小少将在元亲点过头后又使劲地眨了一下眼睛。


男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她在心里抱怨着,视线随即瞥向了半垂着头,脸上没有带着什么表情的元亲。然后,她便听见在自己的心中又有声音低低地补充道:现在眼前的这个也是。


“没什么大不了的。”嘟囔着抬起头,元亲先是偏过脸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景况,接着才把视线正对向了小少将。


“秀吉不过是想吓一吓伊达家的小鬼,再一并在躁动的东北示威罢了……”


说到这里,他口中的话音略有一顿。就像是突然开始思索起了其他的事,经由一次短暂的中断之后,元亲的语气听来便多了一分朦胧的温和。


“只是如此而已。”


只在一瞬间,补完后半句的他嘴角上露出了仿佛要宽慰人一般的微笑。可这抹笑容在被小少将注意到的同时就遭致了收敛。这个时常自说自话的男人很快又恢复成了一副让旁人难以看透的模样,并且擅自将话题进展了下去。


“见证者的立场再好不过。”边这样说着,元亲边用手撑住榻榻米,支起了自己坐着的身体。


“我就跟着前去极东之地,听取伊达所奏的反抗丰臣天下的旋律。”


一番话说完,已站起身来的元亲不再将话题抛向小少将,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房间外的拉门。目送着元亲离开的身影,直到拉门被从外合上以后,小少将又放任自己的视线在门上停留了片刻。


看来这个男人此次前来,就只是为了把文书上的内容转述给她听,而并非有请她同行的打算。在心里咀嚼着元亲的言下之意,小少将不由转头看向了不久前元亲也曾偏头看过的窗外风景。


此时的她难以分辨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为元亲丝毫不询问自己意见的作法所感到的不满更多,还是对难得地能从他口中听到宽慰一事所感到的新奇更多。小少将把手搭上了窗边。当感受到阳光晒在手背上的温暖以后,她林林总总的心绪也就止住了。


在青草茂盛的季节里,总是多有绝好的天气。


等送行到城下,将与远征之人告别之际,小少将意外地发觉到自己竟有想要与那个男人最后握一握手的念头。


她自然没把这个念头说出口。可无法真正看见航船离港远去的她在往海那一侧投去的视线里,到底还是充满了缱绻的留恋。



承载着兵马的航船远行离开四国,往后于本土登陆、集结再继续北上。这支有长宗我部军加入的远征军最终将会涉足东山道的战场。不过在远征军的身后,风平浪静的无鸟小岛上依然一切如常。


东边的战乱难以影响到西边的安宁。

坐在房间中能够晒着太阳的位置,小少将从茶盘里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就又把捧有茶碗的手放在了大腿上。她的举动使得那只茶碗也晒在了太阳底下。漂浮在茶汤上的泡沫反着太阳的光,表面便点缀上了纷乱的色彩。小少将低头凝视着簇拥在一起的泡沫,头脑变得有些放空。


她的思绪不在这个房间里,而是不知去了哪里,寄留在了哪处。


在这个时节里,空气中浮荡起了初夏特有的气味。钻出土壤的蝉开始鸣叫。从房间的窗外可以看见在城下窄道两侧的农田内,种植的作物已经抽穗。有人头戴斗笠,俯身在田埂间拔除着生长迅速的杂草。风从田间沿着窄道一路吹到海边。栖留在礁石上的海鸟乘风飞往高处,远离海岸,飞越海面。


但筑巢在岸上的海鸟,毕竟是无法飞到更远的地方去。就像她的念想会被拍岸的波涛声牵住,徐徐地推送回城里的房间中一样。


听着窗外似远似近的蝉鸣,依旧坐在太阳下的小少将,她的视线也仍是停留在茶汤上。静静地捧着茶碗,她眼看着在所有簇拥于一起的泡沫里位于正中的那个碎开了。就仿佛那个脆弱的泡沫也会受到她心中纷杂情绪的推搡一般。


她随之止住了思绪。


注视着茶汤上那一层有了细微漂移的泡沫,小少将不禁暗想自己这大概是被温暖的太阳晒得有些犯困了。


或许外出走动一下会更好——在作出决定的同时,她已把手中的茶碗放回了茶盘内,之后端着整个茶盘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拉门前。


而从东边送来给她的信,就恰好是在这个时候收到的。



战场上胶着的战况一时有所缓和。回到本阵中的元亲也暂且坐了下来。今天的战场上没有刮风,可谓说成是相当晴朗的天气。将不曾离身的三味线放在腿边,他抬起手臂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


托人带走的信,理应该送到了。


远离了战势中的戈戟声与呐喊声,暂时徘徊在耳边的宁静让元亲想起了这件事。


带信走的人是在远征军到达的第二日出发的。那时我方对于敌方的动向已经有所判明,他也就写了一封大致能说明我方情况的短信托人带了回去。此刻,毫无留情的日晒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覆盖下了一层无法甩脱的热度。一把抓起了事先放下的三味线,元亲的头脑中回忆起了先前并未在信上明说的战况详细。


眼下的战况难说是有利:早在远征军抵达的四日前,芦名军就已于日取桥上大败于伊达军。此后,连续遭至家臣叛变的芦名家主盛重舍弃了本阵所在的黑川城,连夜逃亡去了常陆。留下的战场则自然被不费一兵一卒入主了黑川城的伊达压制了。


控制了战场的伊达继续迎战迟一步抵达的远征军。刚赢得一场胜利的伊达军士气高昂,加之以对地形的熟识,使得远征军出人意料地一开始就在战场上处于劣势。


反抗的旋律在战场之上愈演愈烈,由此即可窥见伊达全军上下凄绝燃烧着的反骨。这绝不会是轻松的一战,对战况作出了判断的元亲如此考虑着。而他不愿在信上多说详细的原因便也随之明了了。


不将战况详写的原因,和最初就不让小少将同行的原因一致。

元亲能够清晰地记得在正午的海边,自己所握过的她的手,还有她脸上迟疑的神情。依据就是在那时得知的。在两手相握的那一刻,他知晓了小少将还无法轻易放开仍留存在心中的悲伤。


被回忆束缚的人不该轻易与战场有所牵连。或许这个判断显得独断,但元亲这样认为,并四下环顾了一番本阵内的景象。

凭借兵力逐渐在战况上扳回了劣势,开始与伊达军势均力敌的远征军如今无疑已身陷进了战场。然而久战并非此次远征的本意,身为监军的石田三成也明白这一点:远征军若想要从这个战场上尽快脱身,就必须有一个契机。


从阵地里收回视线,他手里的拨子划过了三味线的丝弦。微微颤动的弦上发出了一丝几近轻不可闻的音色。或许只有拨弦者一人听见了这丝声音,元亲的手指又紧紧地扼住了拨子。


和眼下的远征军相同,那个女人也需要契机。一个化解悲哀的契机,走出往事的契机。不过她的处境比起远征军来要更困难得多。


因为那个欠缺的契机无法由他人营造。只能依靠她自己去寻找。



尽管在送到的信上只简短地写了两三句提笔者的近况,但小少将还是从送信人那里打听到了一些有关于战况的消息。可不论打听得有多详细,那也都已是几日之前的消息了。如今就算再怎样追问送信人,身在西边的小少将也无从得知东边的情况。


手里捏着信,小少将回到了房间中。当她低头瞥见窗边的榻榻米上空无一物之时,才记起了自己曾把茶盘端出过房间。那茶盘是交给侍女了,还是没有?她记不得了,而且也没有去回忆的心思。因为现在她的脑海都被刚得知的一个消息所占满了。


北上的远征军在战场上陷入了未曾料到的劣势。

反复在心中回想着这一听来的说法,她慢慢地在榻榻米上坐了下来,把拿在手里的信放到了大腿上,紧跟着又垂下视线看着那封信。眼下独有她一人在内的房间中空荡无声。她能听见在自己的胸中有所加快的心跳那焦急的声响。


要是自己也跟去就好了。这样徒劳地想着,小少将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劣势”。这个字眼如同一块锋利的碎片,深深地嵌入了她的心。

席卷有刺骨寒风的战场,被扬起的尘土,被击溃的先锋,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记起了这一切。当这些难以忘记的景象一一闪现过后,随即,在她紧嵌进回忆的心中便跟着浮现出了一张年轻人的面孔——


身上覆盖着白布,信亲阖着双眼安详地平躺在城里的积雪中;只是他那张年轻的脸却已然变得像落下的花一样苍白了。


再度记起这一景象让她的内心刺疼,然而这还并不是落入她眼中的全部:就在这个于不幸中过早离去的年轻人身边,那个男人正屈膝俯身注视着长子;或是出于寒冷,又或是出于悲伤,那个男人被她所见着的那张侧脸也一样地没有血色,苍白得简直就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她晒在阳光下的身体突然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记忆被一阵突来的颤栗所中止,小少将慌张地睁开了眼睛。而就在回到现实的那一刻,她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就覆盖在了那封从东边送来的信上。


源于在房间中入座良久,她感到胸中的心跳已变得有所缓和。唯独剩下的就只有一分辨不清是沉闷还是痛苦的情绪仍堵在心头,让人不堪忍受。

此时,似乎是竭力想要将这分情绪从心中排除出去,边将视线随意地投在面前房间的角落,她边用本就覆盖在信上的那只手摩挲起了放在腿上的信。


可惜从这封千里迢迢送来的信上,却是分毫都感受不到能让人安心下来的温度。


紧绷起了自己的双肩,小少将抿紧嘴角,原本触着信的手指竟也无力地蜷了起来。



最终让远征军得以收兵的契机出现在了这一年的七月中。


藉由石田三成所写的书信得知到东边的战况僵持不下,坐守于京的秀吉对外扬言要亲率大军出兵东山。算准时机的伊达军军师片仓景纲立刻派遣使者,持家主伊达政宗所写亲笔信上京协商。结末,由远征军对阵伊达军的这一战,以违反惣无事令的伊达氏向上交出了黑川城及周边所攻得的领土告终。而困留在战场上半月有余的远征军也终于能够从奥州全身而退。


要论这一次远征军的北上,虽是并未能与伊达军在战场上分出明确地胜负,但也绝非徒劳。

远征军携带着丰臣秀吉的意思前来到东北,这就使得原本盘踞在东北,封地远离于京的大名们纷纷感受到了天下人的催促。这些大名变得有所动摇,态度随之软化,亦开始多与京加以联络。


然而对受困于不安中的人而言,一场战事留下的影响、战果或许都不重要。


在城下与元亲再会时,小少将看出了这个男人明显地消瘦了不少。只有元亲本人却像是完全未受远征劳累的影响般地站在她的面前,视线笔直地盯着小少将久未相见的脸。


此刻,若要说不幸曾试图降临在这个参与了远征的男人身上,那在当他脱离战场,重又无恙地踏上四国的土地时,这份不幸就理应已被反抗了才是。可眼下的小少将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到这份无恙的意义。


仿佛是甫自收到信起便始终堵在心中的沉闷和痛苦被延续了下来。出城迎接的小少将也注视着元亲,好像单是这样看着,就能够看清战场留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每一道伤口。

如此恍惚之间,她的视线隐约穿过了站在眼前的元亲和远征归来的兵马,也穿过了风平浪静的海,一直看到了还暗藏着战火的海对岸。


这一次避过了,也还会有下一次。


涌现在心中的念头一瞬间抹去了阳光晒在身上的温度,小少将不由眨了一下眼睛,只是这个被视线所带起的念头已让她的手脚都为之冰冷。


他们全都身处在一个不得不去不断投身于战场的时代。如果出兵就会召来不幸,那么不论是元亲、她,还是其他人……所有的人都还要被这个潜伏着不幸的时代翻弄到什么时候?


她真的是已经受够了。


这一刻,小少将感到了自己心中浮动着的情感变得如泡沫般脆弱。害怕它们会就此在方才归来的元亲面前破裂开的顾虑,让她不敢再去过多地思考触动它们,更难以对任何人控诉自己的忧思。


小少将静静地看着元亲。

直到从头顶上晒下来的阳光总算暂时驱除了她心中被冰冷念头所留下的阴影,她才勉力对着回来的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五)时代的意志


只要还身处于这个战乱的时代之中,不知何时不幸就会从天而降。


从自己的意识中回神过来,小少将摇着头,试图甩脱开这个惹人生厌的念头。眼下,她所搭乘的这艘战船正往前航行着。只要站在甲板上,所能听见的扬帆的风声和破浪的水声就都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只不断被吹响的起兵的号角。


接下来的这一战,要是能尽快地结束就好了。她这样想着,手指便用力地捏住了身上衣物的袖口。



当派遣往东北的远征队归来以后,已掌握有西日本的丰臣秀吉开始正式将眼光聚焦向了大名势力根深蒂固的关东,并打算以此为基对有所动摇的东北大名加以更深的催促,促使其自主投诚。

于是在一年之中隶属于秋冬交替的十一月,为响应统一天下的号令,各路大名一齐做起了举兵进军关东,与关东豪族北条氏进行对抗的准备。这其中,也包括了长宗我部的水军。面临着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远征,率军的元亲亦欣然应许了小少将的同行。此后,于翌年春暖花开的时节,四国迎风破浪的战船抵达了关东,并且就此囤船于相模湾。


历经了长久的航行,如今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地面,与元亲并排走下了战船的小少将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春季的关东平原上绿意盎然,就连在空气之中也能隐约地嗅到柔和的花香。充满生机的自然景色,再加及正好遇上的晴朗天气,平和的环境使得二人所处的四周围都被笼罩在了一片无比安逸的气氛中。老实说,除了开始安营扎寨的士兵以外,在这片土地上四处也看不见零星半点有关于战争的影子。


眼见之处都全无要燃起烽火的迹象,小少将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词:笼城。


关东平原上丰饶的自然不仅造就了宜人的景色,更为防守增添了一些天然的屏障。尤其是背靠着相模湾的北条氏主城小田原城。城外两侧皆有河流环绕,以及守卫住整座城的坚实城壁,造就了小田原城的易守难攻。


但是要想取得这一战的胜利,就非得让小田原城开城不可。


边加快步子追逐着走到了自己前面的元亲,小少将边开口叫住了他。


“下令在这里部署这么多人,是想在攻城的同时让我们从背后突击吗?”


听见小少将的问询,走在前头几步的元亲应声停下了脚步。此时,正对着小田原城所在的方向,他摇了摇头。


“不对。小田原城是天下的坚城,随便进攻只会吃尽苦头。”


总算连续踏出几步追上了元亲,再次与他并排的小少将却陷入了沉默。元亲说的这一道理,她何尝不明白?她只是想要知道聚集在丰臣旗下的庞大联合军面对一个坚守的北条氏,下一步究竟打算做些什么罢了。


这时,站在原地的元亲抬起头,仰面张望起了太阳在天空之中的方位。做出这番举动的他看起来就像是在确认当下时间。面对元亲的不理睬,已走到他身边的小少将也不主动说话。在这毫无声息之间,时间就这样流逝了。又经过了片刻,这个双眼直视着头顶天空的男人开始出声解释。


“包围网。”


他说。


“秀吉想把北条变成袋中的老鼠。”


这几句解释的话音甫一落下,一阵轻柔的春风也跟着从远处的高地上往下吹落到了水边。这阵熏暖的微风晃动着在这片土地上新生长出来的草木,也一口气把元亲和小少将都缠绕在了其中。


“也就是说,持久战吗?”


从元亲那里听取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小少将先是不自觉地将话语在自己的喉咙里顿了一顿,然后才语速缓慢地问他。而元亲很快就低应了一声。


于是,微微别开脸,小少将又悄悄地吐出了一丝叹息。这次,察觉到了这一叹息,元亲收回张望的视线,转头看向了她。


“累了吗?”他问。


他的询问迅速地得到了应答。


“当然了。”边说,小少将边抬手理顺了刚被风吹上脸颊的鬈发:“连续乘了那么久的船,有些疲劳也是自然的吧?”


如此说完,小少将顺势便往回扭过身体,将视线直抛向了沿岸停泊在水面上的船团。


“就算一直休息到本阵的指示下来之前,也不要紧吧?”


她说,双眼则看着春天的阳光照在船与船之间的缝隙中。

阳光留在相模湾的水面上变为了明丽的光亮,在她眼前的相模湾无疑正是一派平静的景象。只不过在小少将的眼里,眼前这派平静的水面并不具备多大的实感:因为那些光亮的存在,恰好也正是水波仍在暗自翻荡的证明。



休息到需要出阵以前——这仅仅是小少将随口一提的说法。她并没能料想到身在战场上的自己,这一次是当真得到了良久的休息。


在数量上拥有巨大优势的丰臣联合军于四月初排布成了巨大的包围网,之后便摆出了极其悠闲的架势,与笼城的北条氏展开了不急不忙的持久战。

虽然明知这副悠闲的架势也是战术的一个环节,但陪伴受邀的元亲一起去到过秀吉所在的本阵,在那里参加过一两次宴会以后,就连小少将都不时会有一种自己并非正在经历战事,而是泰平已提前到来了的错觉。


而且,必定不止自己一人这样以为。她猜想着:或许所有坐在席位上自在饮酒作乐之人,在参宴的同时心中都会升起与自己相同的感受。


然而,哪怕所在的本阵之中设宴不休,掌握有大军总指挥权的秀吉也并非只顾着享乐。

这个聚集了几乎整个天下的兵力在手的男人从没有忘记过时代仍未真正归于泰平。因此,他一方面以对战局毫不紧迫的态度消磨着北条的斗志,另一方面则在本队按兵不动的同时,不断派遣别动队逐一击破北条氏位于关东的据点与城池。


直到六月末,始终顽抗的韭山城也终于被丰臣的部队所攻下。


和元亲一起站在位于汤本的丰臣本阵前,远眺着北条引以为傲的小田原城,小少将近于喃喃自语般地低声说:“这样就只剩下忍城和小田原城了……”


接着,她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元亲,偏过头把脸朝向了他。


“北条那边差不多也该考虑投降了吧?”她问。


可元亲却摇了摇头。


“还不算完。”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颇为认真的表情,不过说话的语气中似乎并未挟带有明确的感情。


“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反骨魂还不会就此溃散。”


听完他的说法,小少将转而换成了双臂抱胸的姿势,视线亦随之偏移向了不远处的山头。


“所以,才会有那个奢侈的东西?”


这次,元亲对她的询问回以了肯定的点头。


在围住小田原城的包围网予以展开的同时,一座规模宏大的城池也于秘密之中开始修筑。如今这座隐藏在茂密树林之间的城池已将近于完工。


至于这座城池的用处,自然不言而喻。


“真是准备了凄绝的手段。秀吉。”


面对如此大手笔的奇策,元亲的语气中也隐隐透出了一丝欣赏之意。让小少将也不由又往那个山头上多看了几眼。



那座被视为秘密武器的城池,应该能成为催促这场持久战尽早走向终结的催化剂吧?小少将这样期待着。


当又一个对峙的清晨来临时,沐浴在晨光下的小田原城依然寂静而威严地耸立着。只是在位于这座坚城西南面的石桓山上,一座新出现的城池正迎着初起的朝阳,向下俯瞰着北条闻名于世的坚城。


连夜砍掉山坡上用来遮掩城池踪影的树林,以便让这座城于一夜之间暴露在北条的视野中;随着秀吉的计谋得以被顺利地实施,本是耗费了时日修筑而成的石桓山城,就此摇身变为了名副其实的一夜城。


等到日头又再升高了一些的时候,小少将也站在了石桓山城的门前。

伴随着策略的进展,丰臣军的本阵跟着连夜搬进了这座终于派上了用场的城里。为此,逗留在关东的各军将领亦纷纷动身前来参见新迁的本阵。眼下,元亲已进到了城中听取本阵的下一步指示,同行的小少将却没有一起进城。独自站在伐去了树木的山头上,她远远地眺望着山下的景色。


入夏的关东平原上草木繁茂,小田原城就被围绕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繁盛当中。大概远眺了一番夏季里的风景,继而,小少将的视线就牢牢地盯住了小田原城那道紧闭如初,并不见有一丝动静的城门。


单单凭借城外的景况,还看不出有任何的异状。这样想着,小少将俐落地往后退了几步,直接站进了城墙投下的阴影中。毕竟,夏天的日晒是不可小看的,要是在缺乏树阴的山上久站,不知不觉间,人就一定会晒黑。无论如何都不打算平白无故地被晒黑,这就是她的考虑。


而那座一动不动地曝晒在阳光底下的坚城又正做着怎样的考虑呢?


背抵着哪怕处于阴影下也还是被气温炙烤得温热的城墙,小少将努力忍下了叹气的冲动,转而交叠起两条手臂垫在了自己的腰上。


这一回奢侈的计谋之于始终闭门笼城的北条氏而言,实际上一定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要是先前对石桓山城的存在一无所知,那么事已至此,就算顶上的人嗅到了计谋的气息,守城的士兵却不见得同样能想到。如今在小田原城内,士气理应已经一落千丈了才对。


既然被誉为天下的坚城的小田原城不会躲也不会藏,那么躲藏在内的人就只好跟着硬生生地吃上一计了……话虽如此,但说北条是在“躲藏”,又好像并不正确。小少将朦胧地考虑着措辞。


此刻,背在身后的手指不慎刮蹭着了并不凉爽的城墙,她干脆重新直起了身子——眼前无遮无掩,石桓山下的景色一时之间再度进入了她的眼帘:最初开始就毫无犹豫地选择了与天下的大军为敌,之后又在包围网中从春季熬到了夏季;当下即便结结实实地中了一计,仍在不利的形势中竭力抵抗着。北条的坚持也可见一斑。


所以,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还以对抗?


有一个疑惑突然闯入了她本应一味期待于笼城方尽快投降的头脑,小少将蹙起了细眉。只是接下来,疑问依然一个又一个地浮现了出来。


是相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会留有赢的余地?还是,有一种不愿屈服的精神,让他们下定决心要对尚且无法认同的东西反抗到底?


面对着如今被这个不幸的时代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北条,她感受到自己的心中涌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也丝毫都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想着这些问题。可惜虽然她费心地思考了这些问题,答案也终究是未能被及时地想明。

因为就在不久以后,天下的坚城——小田原城开城了。



“在北条的内部进行策反。”


从本阵归来的元亲向小少将告知了秀吉下一步的计谋。并且简单地解释了用处。


“把团结对外的人心分隔开来,北条也就无计可施了。”


这一计谋的效用很快就在战局中体现了出来。本就先有因遭受到一夜城的惊吓而低迷的士气,再又加及家臣们纷纷陷入了疑神疑鬼的担忧;在这二者相互叠加的影响之下,北条氏终于从内部崩陷,不得不向外举起白旗。


时值已入了盛夏的七月。强烈的阳光从晴空中落下,晒得临岸清澈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身处在长宗我部军的驻扎地,小少将正仔细地监督着阵地的撤收工作。驻扎地里十分嘈杂,连相模湾临岸的水面都被往来于甲板和地面的人群踩得震荡不堪。可这由于撤收而引起的嘈杂,反而给她带来了一分平静的实感。

体会着心下的这份平静,小少将扭头看向了驻扎地外近水的一侧。在那里,元亲正倚着树阴而坐,悠然地弹着手中的三味线。


看着这样颇为怡然自得的元亲,她不禁默默地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在这一战里,尽管围拢成包围网的战术花费掉了大量的时间,往后使用的计谋也不知该说成是奢侈还是大手笔;但作为一场战争而言,最终落败臣服的北条本身的伤亡并不巨大,丰臣联合军方面也几乎没有兵力上的损耗……她的思考开始有了聚焦点。


这就是秀吉的做法?

仿佛是为了更进一步地确认重点,小少将在自己的问题前加长了说明:这就是在距离关东极为遥远的无鸟小岛上也同样被竭力反抗过一次,结果反倒还获得了认同的做法?


又或者,就如同那个男人有时会挂在嘴边的说法——这就是“时代的意志”?


忙于撤收的相模湾边分明仍旧充斥着的嘈杂,却还有一缕三味线柔和的音色隐约穿插于其中。

捕捉着三味线飘荡入耳的旋律,小少将不由记起了一些景象:纷纷从各地迁来的店家在本阵的四周落户,将一个阵地妆点地俨然如一座小城般繁荣;以及,在杯盏交错的本阵宴会中为气氛所染,就当真在战事之中饮酒作乐起来的参宴者们。


如果所谓“时代的意志”是由一个个人的意志所构成的总合。那么,这一切难道不是这个持续已久的战国时代本身在抗拒着更多的牺牲,在呼唤泰平的到来?


这一刻,猛然觉察到自己的头脑快要被奇怪的想法给占领了,她赶紧有意识地驱散起了那些思考所得的念头,然后认真地在心里抱怨了起来:自己一定是受了那个正弹着三味线的男人的影响,才会考虑起这些事。这实在是太傻了。明明那个男人现在显得这么悠闲。



然而一星半点的抱怨很快就在她的脑海中烟消云散了。看着原本的驻扎地逐渐恢复回了一片普通的草甸,小少将脸上的表情重又变得舒缓而好看起来。


战争的确已经结束了。


随着北条氏的臣服,秀吉从此收下了关东的霸权,补上了统一版图内缺失的一角。除此之外,源于见证了丰臣的庞大军力,在丰臣、北条双方展开持久战期间,也多有东北地区的大名响应号召前来关东觐见秀吉并予以臣服。因此这一战的告捷,实则等同于宣告了关东与东北的二重征服,亦等同于天下将会就此归于泰平——对小少将而言,这可谓是在充满不幸的时代中唯一的幸事:那个漂洋过海前来此地的男人,现在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回去那座远离本土的无鸟小岛,从今往后,一直悠然地生存在少有风浪的平和之中。


最后,就只剩下乘船返航而已。这样想着,小少将动身往水边的树阴走去。


穿过搬运着撤收物资的人群,她走近了坐在阴凉的草地上怀抱着三味线的元亲。自然地停下了手上的弹奏,元亲抬起头来看着她。


看着元亲的脸,小少将开了口,语气中带有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释然。


“总算结束了。全部。”


也总算能从担忧于不幸是否会骤然降临的顾虑中摆脱出来了。小少将淡淡地在心里补充着。

她的说法让元亲点了一下头。


“的确。”


元亲说。口中柔和的语气听来与三味线的旋律有些相近。


“四处忙于收取乱世音符的蝙蝠……也会在泰平的寂静里继续遵循着本心,回到自己的巢穴。”


一句说完,他看着小少将,脸上就有了笑意。那个笑容非常朴实。


轻轻地眨了眨眼,小少将感到像是有人在自己的心中拨动了一根丝弦。它发出了宁静的回音。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大概一刻都不曾认为自己会陷入不幸。这还用说吗?因为这个名为长宗我部元亲的男人从未觉得自己是为时代所翻弄。


至今为止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紧遵着这个时代在呼唤泰平的意志……不,全部都紧紧地遵循着他自己的意志。

从毫无畏惧地立于风口浪尖起,这个男人反抗了出现在自身命运之中的波折,直到最终将自己的意志贯穿在了这个时代那庞大的意志之中。他就如同一艘在巨海中乘风破浪的战船一样。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凄绝吧?

如此思索着,小少将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或许是已经有点晚了,但自己总算多懂得了他一些。


她并膝在树阴下蹲了下来。与此同时,在她的脑海中竟不可思议地响起了名叫加拉夏的少女所说过的话:


师父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留下的。


确实是这样没错。小少将歪头想着,就好像到了现在才总算多懂得了自己一些一样。


接下来,在泰平到来的日子里,她无疑也想继续在那间看得见农田与窄道的房间中住下去。一直这样住下去。


然后用自己的手紧拥住那个被浪涛环绕的无鸟小岛。



(尾声)余韵


海上舒缓的浪涛声能够让听者感到安心。


坐在岸边的礁石上,小少将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时,拿着三味线的元亲就站在她的身边,用手上的拨子反复挑着丝弦,一心不乱地弹奏着一支她还尚不知名的曲子。


曲子的旋律就混杂在一阵接一阵的浪涛声之间。小少将支起一条手臂,单手托着自己的下颔耐心地倾听着。直到她终于得以借曲子那无比悠长的调子,辨出了弹奏者不曾以言语道明的心意。


带有心意的旋律就从不断被拨响的丝弦上流淌而出:平和宁静与情真意切的;已离开的人希望能听到,也希望能传达给已离开之人的。不论这番节奏在弹奏者的心中已被酝酿了有多久,这都是一支只在归还于泰平的时代里才能被毫无顾忌地奏响的曲子。


面朝着拍岸的浪涛,她感受到了在自己的心里正不断涌动着对于逝者的怀念。她能猜着那个正弹奏着的男人也一样有这一份无法放下的怀念。可是由怀念带来的伤感,终究会逐渐被三味线和阵阵浪涛声所抚平。


一曲弹毕,原先站着弹奏的元亲也在礁石上坐了下来。他就坐在小少将的身边,一手夹着三味线与拨子,另一只手则撑在了礁石上。


她听见了那个男人坐定的声响,接着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有了被握住的暖意。


小少将瞥了一眼元亲,却发现他正看着海,远眺的视线稳稳地投向了浪涛与浪涛之后的海平线。


在这片海上也有的是波涛汹涌的时候,然而在这一刻,二人所面对的海面无比的风平浪静。


是啊,就这样看着海吧。她情不自禁地想:自己和这个男人正看着浪涛,而浪涛也正同时看着他们。看着大概已从心底里被连接在一起的他们。


此刻,无需任何一句言语。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情意已经一览无余。


从元亲的侧脸上移回了视线,她也重新看向了海——并且对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海平线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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