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练手·现paro·师充/昭元/昭←充】一个故事

[2015/4/17-2015/8/20]


※357的现代paro。私设多如牛毛。

※自我风格的恋爱描写练习。起始于和朋友一起开的脑洞。含番外在内的剧情基本是自娱自乐。



001 晚餐


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时,贾充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里收到了新信息。从被标注为“子上”的号码那里发来的信息里,只写了直切主题的一句话:「今晚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没作多想,他简单地回复了「好」。眼睛瞥着现在的时间和残余的工作量,贾充还没放下手里的手机,另一封新的信息又已经发送回了他的手机上。


「今天准时开饭,我还约了我哥。你记得七点前到啊!」


贾充盯着这封信息看着,愣了一阵子神后才放下手机。尽管他回复得很是简单,但接受邀约的意图应该已经传达给了手机对面的收件人。所以问题并不出在这里。边在头脑里估算着为了能如约准时到达,自己加班到几点才最合适,贾充边在心里责备着自己真是忙昏了头。


他是真的忙昏了头,才会在得到提示以前,都误以为自己今晚下班后要去的地方仍然还是学生时代常去的那个“司马家”。



先是沿着人行道边的绿化带行走,之后在路口拐弯,贾充看见了自己的目的地。在二十四小时都经营的便利店边,一道铁门朝内开着,分隔开了门外嘈杂的马路和门内宁静的住宅楼群。


站在一片住宅小区的正门口,他看了看表。抵达小区门口的时间是七点差十分。贾充本考虑着要早些走,可结果还是晚出了门。料想着时间紧,他在路上还跑了几步,只好在现看来已摆脱了迟到的危机。因为松了一口气,脚下的步伐也变得轻松起来,贾充沿着小区的主干道缓步走着。花坛里的花草,并排而立的住宅楼纷纷进入了他的视野。


在自己也开始工作以后,就会知道想要和长辈一样占有独门独栋的房子作为“家”是件极为困难的事。贾充想起了自己出于交通便利而租住的单人公寓,可他没有再作深思,而是迅速转移了念头。别说独居的自己了,就连“子上”也一样。

“子上”……司马家的次子,司马昭就是在脱离父母独立以后,从力所能及地范围内认真筛选,最后决定把“家”安在了的这片住宅小区内的某一套公寓里。


距离司马昭娶了王元姬,吵吵闹闹地搬出父母的房子,把太太和家具都安置进属于他的那套公寓里,至今已过去了好几年。贾充在一栋住宅楼前停下,伸手按响了防盗门前分门别户的门铃。在听过几秒的电铃音后,连接到门铃的对讲机对面很快有了回应。


“谁呀——”故意拉长的说法让人能轻易地听出明知故问的语气。不论过去多少年,司马昭这种不成熟的地方也一点都没得到改善。就好像他还是个少年一样。


“是我,子上。”


简洁地作出回答,贾充知道眼下的时间还没过七点,因此声音里也毫无愧疚。


“好好,这就开门。”


对讲机里传回了开锁的声音,贾充伸手拉开防盗门,乘坐楼内的电梯到达了正确的楼层。时间不晚不早,正是七点整,他在约好的时间受邀来到了门前。

这次,用不着按门铃。因为门已经提前打开了。


“准点到吗……”守在门口的司马昭边挠着头发,边侧身让贾充进门。“也不能说来迟了,你还真狡猾啊。”


“我好好遵守了约定。可没道理听你发牢骚。”


贾充毫不留情地还嘴,利落地在门垫上脱去室外鞋,换上拖鞋。他知道自己走进的这个地方作为一套公寓而言可谓不坏,而作为一个“家”而言,也足可以看见主人的用心经营。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温热的饭菜香气,让步入室内的他感到身心都有所松懈了。


“这下人到齐了。”


在他的背后,司马昭说着话,关上了门。贾充自然而然地开始打招呼,对从厨房里探出脸来的王元姬打招呼,和这个家里年幼的孩子打招呼。最后,他对原本坐在沙发上陪孩子玩着游戏的人打了招呼。


“子元殿,晚上好。”


那是司马昭的兄长,今晚另一个接受了司马昭邀约的人。


“晚上好,贾充。”


以放松的坐姿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的司马师,显然已到来了很久。贾充看着身上穿着衬衣和便裤的司马师,意识到和直接赶来的自己不一样,司马师是预先回住处换过衣着的。虽然都是临时受邀,但司马师身上散发出的气氛却与公寓内的气氛合拍,与整个家庭毫无破绽地融为了一体。


“晚饭马上就好,你先坐!”


像是对好友一直站在门口的行径感到了不满意,单手按住贾充的肩膀,司马昭在嘴里说着承诺,边顺势把他往客厅里推了推。与此同时,为了腾出地方,司马师伸手揽过了还趴在沙发上的孩子,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到底敌不过亲生兄弟的默契,贾充别无选择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很快,在他的身边立刻响起了一阵还有些含混的低语。是坐在司马师腿上的孩子发出来的。垂下视线看着这个像生父一样不知安分的孩子,贾充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他抬手在孩子主动探过来的头上抚摸了几下。


“看昭这么忙,我们就帮他带个孩子吧。”


与听似抱怨的说法不同,开口的司马师语气里毫无勉强之意。

听见这话,贾充的视线从孩子的脸上抬起,移到了司马师的脸上。这个用手臂把孩子圈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唇角含着沉稳的笑意,显然正在好好地扮演着“伯父”的角色。


为了兑现说出口的承诺,司马昭已经进厨房给太太打下手去了——司马师指的就是这件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耳中只隐约能听见厨房里的动静。虽然无从得知司马昭的下手打得顺利与否,面对司马师从容的提议,贾充还是笑着点了头。


因为预料到结论很快就会来临,他决定进行一段短暂的等待。



不过,有关于司马昭在厨房里到底是帮上了忙还是只添了乱,最后也没得出个确切结论。只因顺利上桌的饭菜美味得足以让人忘记挖苦的心思。


气氛舒适的一餐过后,除了答应会负责洗碗而获准转移到沙发上的司马昭以外,其余的人都仍坐在刚收拾过碗筷的桌边。代替碗筷餐盘被摆上桌子的是一壶热水,以及与人数相符的玻璃杯。


所有的玻璃杯里已满盛茶水。司马师和贾充喝着茶,而身为女主人的王元姬则在喝茶的同时,还监督着坐在她身边小口咀嚼着米饭的孩子。孩子吃得比大人慢,因此有放在特制餐盘里自己一份的饭菜。出于一脉相承的管教,这个家里的孩子,从小就会养成细嚼慢咽的习惯。


只可惜大多数在餐桌上听话的孩子都不会乖巧到最后。


“等等,还没洗手呢。”


听着王元姬口中的低声责备,贾充的视线不自觉地跟上了孩子的脚步。刚被母亲用纸巾擦干净嘴巴周围,就立刻丢下餐盘跑到沙发前扑上了司马昭的膝盖,想要被父亲拥抱——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个粘人的孩子。


而让孩子变得粘人的原因,大概是宠爱吧。


“没关系,没关系。炎儿的手可干净了,对吧?”


已经将孩子一把抱上膝盖,还与孩子一起对抗追过来的王元姬。司马昭摆出了笑脸。


“来,伸手给妈妈看看。”


顺势张开双手、露出手心要给母亲检查,孩子的脸上也展现出了灿烂的笑颜。面对这样一大一小两张笑脸,作为母亲的王元姬也只能无奈地扶额摇头。


一股浓郁的温情就这样弥漫在沙发的前头,吸引着旁人的视线。贾充没有漏看发生在客厅里的情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马昭的家庭,他的脸上也带上了一缕笑意。那团聚在一起的家庭给人以一种坚不可摧的安心感,几乎要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需要加水吗?”


他的身边响起了司马师的询问。这询问拉住了贾充的注意力。从客厅的方向收回视线,他看着不知何时站起了身的司马师。司马师的手里拿着水壶,像是刚给自己的杯子里添过水,正准备把水壶放回原位时随口追问了一句贾充的需求。


“有劳了。”


意识到自己杯中的茶水已不足三分之一,他为司马师的关照道了谢。


“别客气。谁都不是客人。”


重新斟满贾充的杯子,司马师回答。这话让贾充笑了笑,他的笑容也换得了司马师的微笑。随后,等放下水壶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用手捧起玻璃杯,司马师打开了闲谈的话题。


“炎儿变得更像昭了。”


似乎瞥了一眼客厅,司马家的长子语气轻柔地对贾充说。


“炎儿像昭,而昭开始变得像父亲。”从杯中喝了一口茶,司马师慢慢地继续说了下去。


“所谓‘继承’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感受到自己多少能够理解司马师所说的话,贾充点了头。他看着司马师,而司马师也同样以一种颇具包容力的眼神看着他。

面对眼前视线温柔的司马师,贾充在一瞬间感到了少许放松下来的释然。



受邀的客人起身告辞是在晚饭后一个小时。提出者是贾充。他的告辞得到了司马师的附和。


“炎儿该睡了,我也不多打扰你和元姬了。”


兄长所说的告辞理由十分合理,让司马昭也不好再多做挽留。但这不能阻止他执着地一直将二人送到了住宅楼下。


“哥、贾充,你俩路上小心。”


因贪图方便而没穿外套,上身只套了一件单衣的司马昭边有些怕冷地瑟缩着脖子,边对已走出了防盗门的二人道别。


“知道了,你快点上楼吧。”瞥了一眼还想跟出防盗门来的弟弟,司马师出言制止了他。“让元姬一个人哄你儿子去睡估计够呛。”


“哪儿会呢,元姬可比我会看孩子。”


用后脚搁着防盗门以防上锁,司马昭的姿势看上去有些滑稽。这副模样与稍稍有些不负责任的说法换得了兄长的侧视,也换得了好友的低笑。直到司马昭送二人出门前,热衷于玩耍到不愿去洗漱的孩子都还在与母亲耍赖、吵闹不休。

精力旺盛,不知何为适度——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前来送行的司马昭,贾充得出了评价——那孩子与亲生父亲真是一模一样。


“我和贾充丢不了。昭,我知道你没带钥匙,你也别太指望忙着照顾炎儿的元姬能空出手来给你开门。”


坚决地表露出了将要离开的意图,司马师拿出自己的手套戴在了手上,而贾充也把手插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子上,你再不上楼,等会儿就该轮到你哄人了。”


从贾充口中说出的这话当然是玩笑。在场三人都知道王元姬并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闹起脾气,可司马昭在楼底磨磨蹭蹭的作风,的确与他出门前对太太所说的“去去就回”相违背。


“好啦,我这就回去了。”像是总算听进了好友辞别的说法,司马昭有些无可奈何地抓着头发。只是他脸上的苦恼很快又变回了笑脸。


司马昭对司马师和贾充摆了摆手,用后脚蹬开了只留了一条缝的防盗门。


“再说一次,你俩路上小心。”


说完以后,他干脆地闪进了门里。只留下了门外带着“总算哄完孩子”表情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往月光下迈出了归家的脚步。



晚归的夜路虽然有风,倒还不算太冷。


与司马师一前一后穿过小区的铁门,贾充的视线逗留在了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灯的招牌上。


“子元殿。”他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您先走一步吧。”


司马师回头看着贾充,接着也瞥看了便利店一眼。


“不,我等你。”


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司马师对面露疑惑的贾充解释:“难得顺路,我不想一个人散步。”


司马师有自己的车,平日出行当然也以自驾居多。但今天答应了难缠的亲弟弟,要替他顺路接一趟侄子致使司马师少有地没能开成车。也就直接造成了现在的司马师少有地需要徒步走一段路,以便去最近的车站搭公共汽车回家。

只有在没有开车的今晚,司马师的目的地才会与搭乘公共汽车的贾充相同。司马师口中的所谓“难得”,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贾充的视线又短暂地在司马师的脸上逗留了片刻。一丝奇妙的难以释怀,让贾充审视起了司马师说出的解释。但他最终对面前那个温和的微笑回以了自己的微笑。


买来的东西都放在外套口袋里,和在口袋里取暖的手挤在一起。走在通往车站的方向上,贾充的脚步比独行时要缓慢。同行的司马师迈着与散步的说法相符的悠闲脚步。这份安然的悠闲感染了贾充,以至于连他也一并享受起了被散步所征用走的时间。


人行道与绿化带都变得悠长得难以置信。可实际抵达车站的时候,贾充对着站牌上的时间表和手表,才发觉自己比起平日不过只多走了五分钟而已。


“占用了你的时间。多谢你陪我。”


说着话的司马师,眼睛看着贾充。那并不是客套的眼神,视线里带着一种愿望达成后的满足感。


“‘难得顺路’……不是吗,子元殿?”


回答时,贾充的语气很是轻松。在表述了自己对同行与散步都并无不满后,他的视线绕过了司马师,自然地注意起了远处的车辆,想要判断在一个街口以外等待交通灯变绿的公共汽车是否是自己能搭乘的班次。


“……看起来,明天会是晴天。”


与注意着车辆的贾充不同,因平日少搭公车而未能养成辨识班次的习惯,也不受等车所苦的司马师低声说。

有关于天气的预判应该只是司马师的自言自语,却引起了贾充的注意。不再盯着仍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贾充收回了视线。正站在近处的司马师,他看着夜晚天空的视线十分宁静,仿佛不会受任何事物所打扰。



前一个街口的交通灯从红变绿,成列的车辆由远及近。瞥了一眼将要停下的公共汽车,贾充出声对未表露出上车之意的司马师道别。


“晚安。你也要注意休息。”


对贾充说出了像是带有一分叮嘱的告别,司马师凝视着那身影上了车。随后那停靠过的公车又继续往前驶去,挂在车后的电子班次牌很快就变成了在夜路中晃动的红色斑点。


坐在整辆车的最末一排,贾充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了还温热着的罐装咖啡。这是在便利店里买的,在散步的路上也起到了暖手的效果。而咖啡最基本的作用到底还是提神。看了一眼在公车前进时不断反射在易拉罐上的流光,贾充重又把它放回了口袋里。


他今天的工作很多,这是事实。傍晚时,他也是一直忙碌到下定决心去赴约的前一秒。

本料想着自己绝对无法放任还剩下的工作不管,因此才尽可能早的对好友提出告别,也预先做好了彻夜工作的准备。但现在贾充的心中,却因短暂得不过只有五分钟的散步而积累起了难能可贵的平静。


在他的头脑里,竟不可思议地扬起了早睡的意愿。


莫非是自己想要加班的企图被看穿了?贾充想起了在自己上车时那句“注意休息”的叮嘱,情不自禁地回头从后车窗往外看去。


立着站牌的车站已经远得像是一块暗色的阴影,可贾充认为自己依然看见了司马师的身影。


那要求自己与之一起散步的人,仍笔直地站立在站牌边上——不知是在等车,还是在欣赏着今夜那没有一丝云翳的月色。



002 另一次邀约


当贾充的手机收到司马师的信息时,午休刚好过去了一半。


这个时间的办公室里没有几个人,开得很足的暖气把整层楼都烘得很热。在相对安静舒适的环境里,他本来正俯在电脑前午睡,但收到新信息的提示把他震醒了。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贾充依稀觉得眼前还残留着梦境模糊的片隅。不过等他彻底醒来以后,就完全记不得自己在午睡时做过的梦了。


他拿过放在手旁的手机查看起了新信息。显示在屏幕上的发件人,以及信息的内容都多少让他感到了吃惊。


「在散步时偶然发现的。你想看的电影这周上映了。」


正文的内容下附有一张海报展板的照片,像是在途径电影院时用手机拍下的。


看着那张海报照片,贾充回忆了一番自己近期内的发言。他的确对这部电影有些兴趣,可在一时之间,他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时表露出过“想看”的意愿。


而且就算他曾在无意中提及过自己的意愿,那个倾听了他诉说的对象也理应不该是司马昭的兄长。

贾充又扫了一眼发件人,接着快速地按下了回复的句子。


「看来近期得去电影院了。」


他的回复在片刻后就有了回应。


「我也正有此意。不知道你这周末有空吗?」


盯着回信里看来像是邀请的提问,贾充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特别需要拒绝司马师的理由。虽然他还没想到自己的意愿究竟是怎样被司马师所发现的。


「周六有空。」


他对那个邀约作出了简短的答复。随后,来自司马师的回复还是同样的快。


「那就期待周六了。」


看来自己这周六是要去电影院了。贾充这样想着,就又看了一遍最后发送过来的信息:基于司马师给人留下的印象,他似乎能通过这短短的一行句子记起司马师的笑脸。



后来又经由过几句讨论,二人最后定下在电影院前见面的确切时间是周六的上午十点。


当天,贾充到的时候,距离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


不过此时司马师也已经到了。

在附近的车站下车以后,横穿过马路,贾充沿着人行道走向了开在街边的电影院。在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站在海报展板前的司马师。


那块展板立在带有台阶的平台上。到得比贾充更早的司马师也怡然自得地站在平台上,面向电影院前行人往来颇为热闹的人行道。与司马师站立的身影相符,他投向远处的视线也显得十分平静。


可在司马师的脸上,已的的确确地露出了正在等待着什么的神色。


辨认出了早到一步的司马师正用眼睛端详着人来人往的马路对侧,而他所端详的位置距离自己下车的车站非常之近;明明在时间上还没有分毫将会迟到的迹象,贾充却已然感到了一丝过意不去。


今天气温不算太低,但在起风时仍然会让人觉得冷。

出于挡风的考虑,司马师还在颈子上额外系了一条围巾。此时,用手拢了拢下滑的围巾,他恰到好处地转过了脸,也在同时发现了正走近过来的贾充。


“时间刚好。”


没有经过任何途径去确认时间,等到贾充走上平台以后,司马师语气肯定地笑着开口:“我就觉得你差不多该到了。”


“我还以为自己迟到了。您到得真早。”


和肯定的司马师不同,贾充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才确信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是我约了你,我不想让你等。”


没有对贾充的判断予以否认,反而额外告知了自己亲切的想法。司马师脸上的笑容变得更为和蔼了一些,他看着贾充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然后开口想要回答自己。但这个未能说出口的回答被突然响起的电子音乐声所打断,再接着,是一长串经过剪切拼接的电影台词念白。


电影院的正门就位于二人所站平台的后侧。站在靠近门前的位置,隐约可以听见室内宣传广告的动静。这些广告声提醒了二人没有非在刮着风的门外寒暄的必要。


贾充跟着司马师前后走进了电影院。等到进入了室内,在门外就能听见的广告声变得更响了。只是现在播放着的已是另一部卡通电影的宣传,角色过于夸张的动作演出让贾充饶有趣味地多看了宣传广告几眼。


“想看吗?”


司马师打趣地问。贾充适时收回了视线,对着司马师皱眉一笑。


“您在开玩笑吗?”


无论怎样想,卡通都不是他会选择的类型。或许司马昭在心血来潮时会买票一探卡通电影的究竟,但那也只限于心血来潮的时候。看了一眼神情上全无恶作剧之意的司马师,贾充猜想他或许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和亲弟弟相提并论了。


“那就按原计划买票了。”


边定下结论,司马师边率先迈步往购票处走去。


购票处前本已排着队,等二人排上队伍的末尾时,身后立刻又有新的客人跟着排上了队伍。


看来此时正是适宜看电影的时段。排在二人前面的情侣在讨论电影的前情提要,而结伴排在后面的学生则在商量应该买几份爆米花。

闻着从远处传来的爆米花的香味,被夹在各种不同的观影组合之间,贾充不禁看了看站在自己前面的司马师。


虽然他在此前并没有费神想过。但现在看来在周末的电影院里,两个男人站在一起排队买票的场景从旁人来看,应该是一个相当古怪的组合。



二人目的所在的那部电影在十点半时就有一个场次。


“还有一点时间才能入场,等一等吧。”


将脱下的外套和围巾搭在手臂上,手里拿着票的司马师对贾充说。


会合时间可以刚好约在电影开场的半个小时前,这应该是做事滴水不漏的司马师提前查阅过影院播放场次的结果。除开提前进场的必要时间外,还有一点多余的时间。二人在专供来客等候电影开场的休息区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简略地扫视过了电影票上印着的标题,贾充用手指弹了一下票角。纸片发出的脆响引起了司马师的注意。


“子元殿。”贾充转头看向了司马师。


“您怎么知道我想看这部片子?”


在接受了司马师的邀约后,他又在空暇时反复回忆过几次自己近期的言行,想着自己可能在何时透露出过相关的意愿。但直到约定好的当天,贾充的这一困惑都没能得以消除。


对待贾充的提问,司马师似乎有所准备。他用温和的表情接纳了贾充的困惑。


“题材是你感兴趣的类型。所以我猜你会想看。”


司马师的话音停了停,露出了在贾充看来显得有些困顿的微笑。


“不过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发信息给你的时候也做好了猜错的准备。”


促使司马师做出判断的依据是对于自己兴趣的猜测,这个可能性是贾充之前所没能想到的。

得到答案后再作推想,这个可能性并没有不合理之处。而且单纯得让人吃惊——正是因为司马师没有给人留下会单纯行事的印象,所以被他说中“想看”时,贾充才会觉得困惑。


这个新得到的印象让他有所好奇。贾充考虑了片刻。


“要是您猜错了呢?”他问司马师。


面对这一好奇的追问,司马师回答得很坦然。


“因为我对这部电影的题材有兴趣,所以一个人也会来看。”


只是在说完以后,看着贾充,司马师又说出了类似于感叹的话语:“不过在周末独自来电影院,确实是有点太过孤单了。”


脸上依然带着舒缓的笑容,司马师的语气里却夹杂着一丝庆幸。


此刻与司马师的对视让贾充记起了夹在情侣和学生团体之间排队购票时感到的古怪,可他又突然觉得这种古怪到底还是比独自一人要好些。

大概是司马师的笑容让他起了这样的心思。出于对感叹的认同,以及或许也有“司马昭的兄长”这一层情分因素在内,他从看着自己的司马师身上感到了一种使人无法轻言拒绝的压力。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已经满足了贾充的好奇心,司马师转换了话题。


“差不多可以进场了,要买爆米花吗?”


贾充顺着司马师移开的视线一起往休息区的贩卖柜台看去。在不间断运转的爆米花机前排着与买票时同样的长队:立场不同的人群组成了各种类型不同的组合,逐一于入场前购买着观影时的零食和饮料。


低头笑了笑,贾充从休息区的座位上站了起来。


“您也要吗?”


在贾充的询问下,司马师跟着离开了座位。


“当然了。”他回答贾充。“气氛是很重要的。”


以司马师亲口说出的话语作为引导,贾充自然而然地想象到了站在眼前的人手拿着爆米花和杯装碳酸饮料的样子……与其评价这些道具对司马师而言究竟合适与否,倒不如说司马师的这副模样可以达到某种奇妙的场景效果。


的确有一种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场电影的气氛。贾充深以为然地对司马师点了点头。



二人这次观看的是一部时长九十分钟的电影。当二人跟着其他散场的观众一起走出放映厅的时候,时间是正午的整点。


上午十点半的电影场次选择得很巧妙。结束观影的时点,恰好也是该吃午饭的时点。

将手里的空纸盒扔进了工作人员提着的垃圾袋里,贾充感到饥饿刺激起了自己的肠胃。先前在放映厅内吃下的爆米花显然只适合用于烘托气氛,而要论饱腹的效果,这类轻软的膨化食品显然并非是一个好的选择。


“时间正好,一起在附近吃点什么吧?”


司马师适时地提出了一起外食的建议。这个建议得到了贾充的赞同。


“您有什么推荐的店吗?”


知道司马师日常就有在附近散步的习惯,猜想他应该也熟悉周遭店面的贾充问。司马师点了头。


“有一家看中的餐厅。可惜我平时的散步都在饭后,一直无缘进门。”说到这里,司马师的神情里透出了一丝期待。


“愿意陪我试一试吗?”


司马师期待的眼神乍看之下竟与司马昭有几分相似。似乎能在眼前司马师的神情中看到这对截然不同的兄弟之间难得的相似之处,贾充从这一突来的发现里察觉到了趣味。

因为兴起的趣味和确实存在的饥饿,贾充答应了司马师,随后便一起在仅仅是初次光顾的餐厅里吃了午饭。


等餐桌上的餐盘撤走之后,二人因各自的杯中还有未饮尽的茶水,就又在座位上多逗留了片刻。


从挂在墙上的装饰画上移回了视线,贾充看了现正坐在对面座位上喝着茶的司马师。

平心而论这是一家不错的餐厅:菜单和店面的布置一样朴实,背景始终播放着气氛舒缓的音乐,餐桌两侧足够双人并坐的宽阔座位也相当舒适。


不过要是换成他一个人,大概绝不会起进这家店的念头。贾充为此刻自己有机会受邀坐在这样一家店里的事感到了新奇。要是说周末的电影院是不适合独自前往的场所,那么这家餐厅就是在别种意义上让人难以独自涉足的地方。


“这家店的味道不错。”


就在他略微陷入思考的时候,隔着餐桌传来了司马师的评价。


“可惜没有常来的机会。”


听着司马师口中颇带一分遗憾的说法,贾充笑了笑。他刚要说话,却先被一阵嬉闹声打断了话语。

另一桌正要去前台结账的客人经过了二人桌边的过道。这一桌客人是一家三口,年轻的母亲低声责怪着吵闹淘气的孩子,跟在妻儿后面的父亲含笑注视着走在前面的家人。


深感眼前的场面似曾相识,贾充顿了一顿,没作多想就回答了司马师:“估计大部分人也像您一样,没法独自走进这种气氛里。”


“大部分人确实如此。”


同样注意着经过桌边的一家三口,司马师先是肯定了贾充的说法。但随后,他像恰好知道一个个例一般的对贾充摇了摇头。


“不过我并不讨厌在这种气氛里独处。无法常来光顾只是因为没有外食的理由。”


你觉得我和大部分人一样吗?我和昭像吗?

尽管明知只是自己的假想,贾充却仍然从司马师看着自己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询问。


他不禁设想起了司马昭在这样的场合下会作何表态。

那个家伙,应该也会享受这种气氛;为此或许会缠着身边的人,想要和熟络的人以合理的人数一起来这样的店里。凭借从学生时代起就与之相识的经历,贾充思考着司马昭往日里给人留下的印象,然后以此与司马师先前的说法做了一个比较。



确实是不像。


对于坐在自己的对面,在阐述完见解以后又继续喝起茶来的司马师,贾充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不会介意旁人眼光的司马师是很独特的人。

贾充看着喝尽了杯中茶的司马师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和颜悦色地对自己开口:“谢谢你今天陪了我,贾充。”


司马师的语气里有不止出于礼貌的诚恳。如此一来,似乎连说出来的话也会变得更容易被听取和接受。

显然司马师懂得说服他人的技巧,并且在适时恰当地使用着这门技巧。


“下次还能再陪我吗?”


现在隔着餐桌,他问。



003 转折点


吃过晚饭以后,司马师在客厅的沙发上和自己的弟弟通电话。从通话中他得知在王元姬的腹中已孕育了第二个正健康成长着的新生命。

而在给兄长打电话以前,司马昭先和父母通过了电话。


“妈说挂念元姬的身体,我当然知道要小心对待……”


话说到一半,在电话另一头的司马昭止住了话语。能猜得到这样说话的弟弟先前一定在电话里被母亲教训了一顿。想象着司马昭被训斥时伸手抓着头发的模样,司马师不禁抿了抿嘴角。不仅是弟弟,他和父亲有时也会遭到责备。母亲总是能从家人的言语中逮到想法不够成熟,或者说法不够得体的地方,是一位敏锐而严格的女性。


“总之我和元姬打算这个周末回家。哥,您回家不?”


迅速地重新组织起了话题,司马昭转而询问起了兄长的打算。司马师略微思索了片刻。


“我也这周回去。”


他将回家安排上了行程,并且在家里见到了跟着一起回家看望祖父母的侄子。这一天,这个在平日里依然爱向大人撒娇的孩子做出的言行举止都变得格外懂事。


隐约察觉到了让孩子变得听话的原因不止是出于祖父母家里严格的管教,但司马师把这件事说给贾充听的时候,还是先尽量除去了自己的观点。



此时二人正坐在店里喝咖啡。已经在图书馆里度过了上午的二人在离馆时各自借了几本感兴趣的书后,就近找了一家可以坐下的地方。


贾充深感自己和司马师做得事情就好像是年轻的学生一样。

因为在图书馆里不便说话,所以喝着咖啡的同时,二人也彼此交换着一些阅读的心得。在心得说尽以后,话题又开始向闲聊过渡。


于是作为闲聊时的话题,司马师谈及了前一个周末在家中发生的事。


“是因为要当哥哥了吧……子元殿,您怎么想?”


听完司马师的叙述,贾充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接着,话音一转,他向司马师发起了提问。

这个提问似乎让司马师颇感到了一些意外,以至于让他放下了手里的咖啡。


“为什么想听我的想法?”


司马师问贾充。


“因为您也是兄长。”


说着,贾充的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随着与司马师之间的关系变得熟络,贾充有时会凭借兴趣展开相关的新话题,偶尔还会提出从原话题上衍生出来的更进一步的提问。


“不知道您在得知要当哥哥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


听完这一提问的司马师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贾充则饶有兴趣地看着像是陷入了思考的司马师。

片刻以后,司马师才回过神来开口回答。


“你大概是忘了我和昭的年纪相差不大的事情了。”


年纪相差不大,就意味着到了今天或许已不会记得当时发生的事了。但司马师脸上的笑容似乎能证明他对那些事的确还留有一些印象。


“不过我倒是记得父亲来找我说话的事。那也算是我记忆里父亲显得特别正经的场合之一。”


说到这里,司马师摇了摇头。


“现在轮到昭站在这个立场上了。不知道他会怎样对待这件事。”


同样在脑海里想起了司马昭的脸,贾充跟着接过了话茬。


“看来他是不能以‘嫌麻烦’的名义把这件事推给元姬去做了。希望他能处理好这件事。”


“昭一定做得到。我很高兴能看到自己的弟弟有所成长。”


说完自己站在兄长立场上的观点后,司马师看了一眼贾充。


“也很高兴你对我的想法有所兴趣。”


司马师的说法巧妙得让人介意。贾充闻言,同样看了司马师一眼。


“因为您的观点大多数时候都很有参考价值。”


他简短地回答,并且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司马师也拿起杯子,然后对着杯中已所剩无几的咖啡露出了略带遗憾的笑容。


“看来想得到你的认可没那么简单。”


司马师低声说。贾充随即朝对面轻轻放下了杯子的司马师投去了疑惑的一瞥。



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几本书就放在公寓的桌子上。打算用阅读来消磨时间的贾充边翻看着其中一本小说。


当读到了某一章的末尾,他并没有立刻翻页去阅读后一章,而是在头脑里简单地思考起了与内容有关的大概。直到他对小说前头的内容有了一个大致的评价后,贾充才将注意力移向了后头的新章节。


在又读过一两个段落后,贾充眨了一下眼睛。他皱了皱眉,阅读的视线停在了句末。

尽管上一次出于兴趣阅读书籍已不是近期的事情,但他清楚地知道中途停顿思考并不是自己的习惯。


因为能用于阅读的时间并非无限,所以在心中对读毕的内容作出一个评价,以便于判断继续阅读下去的价值……这似乎是身为合理主义者的司马师的习惯。


他回忆起了在彼此交换着阅读心得之时,司马师口中那些因条理清晰的诉说而变得格外有说服力的观点。自己会尝试着采用司马师的阅读习惯,或许是刚与司马师讨论过阅读心得的缘故。瞥了瞥桌上还未读过的另几本书,贾充暗想司马师的阅读习惯在某种意义上大概也适合于自己。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笑。


在连对方的阅读习惯都已知晓了的现在,自己应该是变得比以前更加了解了司马师许多。可在司马师身上依然有极多的未知之处。

随着二人之间的交情渐深,逐渐增多的交谈机会不断填充更新着贾充脑中对司马师的印象。只是不断形成的新印象仿佛没有穷尽,让贾充日渐对司马师的想法产生了兴趣。


起初只是对自己偶然间得知的新发现有所好奇,结果这份好奇的心思就像是扯不尽的毛线球一样越来越长。


越是发觉司马师的难以看透,就越会产生看清这个人的期待。若是像评价小说内容一样,对至今为止司马师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做一个综合评价,那最后得到的结论理应是很有继续花费时间了解下去的价值。


与司马师相关的思绪进展到这里,贾充突然记起了司马师的低声言语。


「看来想得到你的认可没那么简单。」


委婉的语气让这句感慨听来不像是单纯的客套话,贾充决定将其当成真心话加以理解。


有一瞬间,他的视线被自己发散的思绪所带动,但很快就又再次聚焦于现实。贾充低下头,不消片刻就在书页上搜寻到了之前读到的句末。不过一些未想尽的思绪让他没有立刻重新埋头于小说的内容。

这就怪不得他在初听时会由此产生疑惑了。他本来以为司马师是从不会多加介意旁人眼光的人,然而现在看来倒也并不尽然。



透过卧室里没拉严实的窗帘能看见外头依然下着雨。在走出卧室前,司马昭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家人。随后,他放轻动作,反手带上了门。


今天是周末,现在的他身处在父母的家里。

本来司马昭总是固定在每个月末回家一次,不过本月事出有因,这已经是第二次回家了。他和王元姬本来打算在家里吃过午饭后就告辞,但那时外头的雨下得很大,实在不方便出门。所以他只好和太太和孩子一起,在家里等到雨势转弱后再走。


司马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此刻是下午一点,正是没太多事可做的时间。

尽管王元姬还在卧室里休息,与她一起午睡的孩子也还没醒,不过司马昭倒是没有什么倦意。而且今天司马师也在家里,所以对司马昭而言就更没有硬躺在卧室床上的理由了。


他几步就从卧室门前走到了客厅里。比起拉着窗帘的卧室,客厅里显然要更明亮一点。运作的暖气让客厅的温度保持着让人舒适的温暖。背对着暖气吹出的暖风,司马昭看见自己的兄长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着书。


他猜司马师手上的那本书是从图书馆里借的,因为他之前从好友那里得知二人在上周末刚去过一次图书馆。


“哥,在看什么呢?”


尽管客厅里除了兄弟外没有别人,其他的房间都好好地关着门,但弥漫在整个家里的午休的气氛还是让开口向兄长搭话的司马昭压低了声音。


绕到兄长的背后,司马昭弯腰打量起了司马师手里翻开的书:书签就夹在前面几页上,看来读得并不快。


“在判断这本书的可读性吗?您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啊。”


他知道自己的兄长看起书来的时候,总会拨出时间将注意力投入在思考上。那副样子从旁看来就像是在发愣一样。


“时间很宝贵,浪费在没价值的书上就太可惜了。”


仿佛早已料想到了兄长的回答,司马昭伸手挠了挠头发,脸上扬起了笑容。


“您说的是没错啦。”边说,司马昭边放下了原本挠着头发的手,把自己的手臂搭在了沙发背上。“但要是遇上了值得读到最后的书,您不就反而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了吗?”


从司马昭的话语中听出了与己相左的论调,司马师也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把书签夹到了当前所读的那一页,接着合上书,扭头向已经俯身靠在了沙发背上的弟弟。


“分析和判断本身就可以磨练眼力。用在这上面的时间不是浪费的。”


说到这里,司马师看了一眼弟弟。


眼下的客厅里依然只有司马师和司马昭,安静的客厅里充满了适宜于谈话的气氛。


时间仿佛回到了二人都还住在家里的时候。

像这样只在兄弟之间展开的当面谈话也是久违了,司马师不禁有些感慨。此时,他看见司马昭对自己眨了眨眼睛。


“昭,你不好好在卧室里躺着,难道就是想来和我讨论书该怎么读?”


在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的司马昭的确是一副心里有话想要说的模样,而司马师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还在心里酝酿着说法的弟弟。


遭到了兄长的催促,司马昭随即露出了一个被人猜到了心思的笑容。于是,又对自己的兄长眨了一下眼睛,司马昭开口说了起来。


“哥,最近您周末总是和人有约吧?”


“是的。和贾充。”


在这件事上,司马师不打算对弟弟隐瞒。说完,他瞥了一眼司马昭。只是在司马昭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讶。

看来在这件事上,自己的弟弟是明知故问。隔着沙发的靠背,盯着司马昭近在咫尺的笑脸看了片刻,司马师有所感知地点了点头。


在司马昭看似明朗的笑容里暗藏着挂念。这份挂念牵系着兄长,也牵系着好友。


“怎么了?担心我和贾充吗?”司马师问他。


此刻,二人谈话的内容触及到了司马昭的本意,司马昭的笑意也略有所收敛。


“你俩的事情,我也不好多问……”


“你也变得爱瞎操心了,昭。”


司马昭的话似乎还未说完,但司马师却先一步打断了他。


“什么时候也变得爱操心了?是因为当上了父亲?”


意识到了话题的转变,司马昭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不过,他的眉头很快又舒展了开来。

司马昭的表情重新变得明快了。


“大概吧——”


边说着,他边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睡着家人的卧室。

司马师也跟着抬起了视线,可他并没有与司马昭一起看向卧室的方向,而是审视着自己弟弟的侧脸。


司马师感到了欣慰。因为在他的眼里,现在正看着家人的司马昭到底显得与其他时候有所不同:那平静下来的眼神变得格外宽广,仿佛其心中对所凝视之物怀有一分无限扩张的包容力。


“而且,现在需要操心的对象又变多了一个嘛。以后只好再多操一份心啦。”


没有察觉到司马师正审视着自己,司马昭又转回脸用轻松的表情说起了话。俨然恢复成了一个正在与兄长闲谈的弟弟。


“别用那种半吊子的说法。”


同样熟练地摆出了兄长的架势,司马师教训起了司马昭。但他说教的语气却十分温和。

司马师知道自己的弟弟虽看似还和少年时一样散漫,可是单从眼神就能轻易地看出司马昭早已变得和过去不同。


正是通过发生在司马昭身上的变化,司马师能够强烈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而他也迫切地希望另一个人能与自己一样,对时间已经流逝一事有所意识。


此时,司马师又刻意看了一眼笑容明快的司马昭。

之前他生硬地转变了二人之间的话题,所以想必司马昭也已然察觉到了他心里那股缺乏从容的焦虑。



他心里那股焦虑的起源,全然是因为活着的人和已经结束了的小说完全不同——不论已经过了多少次的思考和总结,他也没法去把握一个人内心的全局。


边继续着与弟弟的对谈,他边将借来的书握在手里。感受着封面的纹理与书脊的厚度,司马师用手指轻轻地拨弄起了系在书签顶端的那根从紧阖的书页中垂落出来的系带。


他固然明白自己所追求的是一个值得于自己去花费时间的人。

只是却总有一种深埋于胸、无法平复的骚动,让他暗藏的心绪逐渐开始与日俱增地溢于言表。



004 在雪夜


积攒了大半个冬天的寒流到了十二月底的时候终于变成了雪。当细细的雪片落在前车窗上的时候,刚坐上车的二人都稍稍吃了一惊。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依赖着车前灯的光亮,贾充看见前车窗的挡风玻璃上已隐隐结起了一层白色的薄霜。不过司马师很快就打开了暖气,让暖风吹在了整扇前车窗上。


“积起来就麻烦了。”


司马师低声说。听见这句话的贾充也点了点头。不论是霜是雪,对于驾驶者而言总归都是一种阻碍。贾充认为自己应该在此时谢绝司马师要送自己回去的好意。反正起因不过是司马昭在二人打算告别时随口提议了一句,他是直到那时才得知司马师今天是开车来的。


贾充正这样想,本来耐心地等待着霜除尽的司马师突然开了口。


“你有段时间没搭过我的车了吧?”


突如其来的提问中断了贾充的思绪。他不得已地给了司马师一个肯定的回答,而这个回答似乎就让他在情面上失去了谢绝的机会。



或许司马师让贾充搭车的原意,是认为自己能开得比沿路停靠的公共交通更快一些。不过不断落下的细雪不得不让驾驶变得更为谨慎,而不佳的天气加及路上膨胀的车流则让交通变得拥堵。

眼看着下一个路口的交通灯由绿转红,司马师驾驶着车又往前缓慢行进了数米,最后平稳地将车停了下来。


贾充本来正瞥看着侧车窗外路灯下的街景:在车行驶到此地的途中,雪一直不大不小地下着,却始终不至于在路边堆积起来。现在,他把视线投向了前车窗上的挡风玻璃,看着雪屑不断落在被暖风烤得温热的前窗上,融化成水滴被雨刷扫开。相同的过程循环重复着,雨刷单调的运转声逐渐在车内堆积起了令人心烦的枯燥。


“看来今天没法像之前一样尽快送你回去了。”


雨刷运转时发出的响声切割着说出口的话语,让司马师的声音听来较平日里要更含糊一些。被挑起的话题多少中和了车内枯燥的气氛,贾充因此低声笑了笑。


“年末了,大概谁都和人相邀有约吧。”就像在今晚受了司马昭邀请的他和司马师一样。说到这里,贾充转头看向司马师,嘴角还带着未能卸下的笑容。“子元殿,过了‘今天’就是‘明年’了。看来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见到您了。”


“不如说,你今年最后见到的人是我。”


说着,司马师的眼里也浮现起了一层柔和的笑意。

此时下一个路口的交通灯转绿,司马师立即让车往前行进了一段距离。只是排在前头的车流着实是有些长,让二人大概在交通灯接下来的一两轮变化内都无法通过这个路口。


“听一会儿广播好吗?”


为了缓解新一轮等待引起的烦闷,驾驶者向贾充提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乘客点了一下头,司马师随即打开了音响。在数秒的电波连接过后,车内的广播自动转向了常有路况播报的调频。


不过,眼下负责播报的两个播音员正闲聊着与路况全然无关的事。默默地听了两句广播中的闲聊,贾充暗想两个播音员所谈论的“新年的愿望”这一话题听来倒是很有年末的气氛。此刻,抬眼瞥见司马师也同样表现出了正听着广播的神色,贾充顺势就将他人闲聊的话题简单地引述到了自己打发烦闷的话题中。


“子元殿,您对明年有什么期待吗?”


他把提问抛向了身边的人,接着不动声色地期待起了突然被问到的司马师将会还以自己一个怎样的回答。虽然一般人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多半会随口说出一些笼统又俗套的愿望,但贾充知道自己总是对司马师期待着一些预料之外的更精妙的回答。为此,他凝视着司马师,并且在嘴角上带着与往常一样兴趣颇深的笑容。


“我吗?”


在突来的提问之下,司马师少见地愣了一愣,然后转头看向了副驾驶座。贾充看见他朝向自己的脸上隐约还残留着前一刻出神发愣时的表情,只是片刻过后,司马师的双眼中闪现过了某种情绪的波痕。


“是啊,来年……”嘴里应答着,坐在驾驶座上的人随之眨了一下眼睛。


“来年,我也想再见到你。”


慢慢地把话说完以后,司马师重又转回头看向了前车窗。他匆忙投向窗外的视线中带着一抹局促。就像是不慎说漏了心中的某个秘密,司马师的双眉微微向眉心蹙着。


原本因红灯而堵塞的车流开始再次往前动了起来。司马师也在这一轮绿灯内将车开过了十字路口。


前进的路途似乎因为广播里准确的路况播报而变得顺利。随着行车速度的提升,飘落在前车窗上的雪变得稀疏了一些。贾充认为自己没有再听见太多次车内雨刷的运转声,司马师就已经把车停靠在了路边。


发觉这里已经到了方便于自己下车的地方,贾充推开车门,从副驾驶座上走到了因融了雪而变得颇为湿润的路边。


“再见。”


在合上车门前,驾驶座上的司马师对他道别说。贾充低低地应了一声,而等他合上车门又转身走了几步以后,他才注意到在浓重的夜色下,从天而降的雪片已逐渐变得稠密起来。


自己应该以搭车一事向司马师道谢——记起这件事让他回头看了一眼车道。只是司马师的车自然已经开远了,不断落下的雪片也依稀被车后的尾灯映照成了红色的细屑。



到家以前,贾充没在头脑里多想着什么事。


拧开了公寓的门锁之后,他把钥匙放回外套的口袋里,接下来边换鞋边顺手摁亮了墙上的壁灯。直到这时,他才松懈地叹了一口气。


动手冲好了咖啡,他端着杯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今天是“年末”,而到了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年。贾充知道有了元旦和调休的两天,接下来的三天假期是足够让自己得到充分休息的。而且可以说是太过足够了,除了躺在床上睁眼发愣外,他还需要另外找一些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


本来,虽说是年末的晚上,但对他而言今晚和每周休息日前无事可做的晚上相比,应该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

就在这百无聊赖之中,贾充的眼睛瞥到了桌上那几本从图书馆借阅后还没还回去的书。只是在真正伸出手去拿以前,他就放弃了。


因为有了之前的那件事,今晚的他就终究不会是读书的心情。


等到现在再用赋闲下来的头脑回想起那件事,贾充首先要吃惊于竟然能在那个人的脸上看见那种困顿的表情,但他当然更吃惊于从那个人口中所说出来的话。


司马师当真是给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回答,这回答也远远超出了贾充的预料。

除此之外,只要再一想到司马师其实打算用这个“不同寻常”的回答来向自己传达一些什么,他的情绪就从单一的惊讶过渡成了混乱。


贾充的思绪因此而多少变得有些条理不顺。

此时他的手机在外套的口袋里震动了起来。这阵不轻的动静让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出了手机,另一只捏着杯子的手也在同时端起咖啡凑到了嘴边。在手中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他有一封未读的新信息。明确地感受到了杯子里的咖啡仍有点烫,但他还是先喝下了一大口,随后按下了查看未读来件。


「雪好大啊!你到家了没有?」


这封信息的发件人是司马昭。


贾充盯着手机的屏幕看了片刻,又低头抿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接着嫌烫口地狠皱了一下眉头。



发信息过来的人是司马昭——边往输入栏里按着回复的内容,贾充边自我反省着刚才的一惊一乍。


从他手中发出去的信息又很快得到了回应。


「幸好你俩都平安到家了。天气预报明明说后半夜才会下起来。」


看完回复来的信息,他随即瞥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现在是刚过晚上九点半。短促地叹了一口气,贾充用变得轻松的眼神看向了窗外不断落下的雪片。


雪下得越来越大,窗外却反而越来越宁静。他放下了之前多少在心里惦记着的事,转而想起了将信息回复得异常之快的司马昭现在是不是没其他事可做。


「被你发现了?其实现在瑜伽垫暂时拐走了我太太。炎儿也和元姬一起坐着去了。」


贾充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现在的司马昭暂时是很有空的。他相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司马昭的回复都会来得像前几条一样迅速。

那么在看不进书的晚上,就依赖这样的聊天去打发一些时间也是不坏。怀有这样的打算,他开始与司马昭发送起了闲聊的话题。


「晚上的菜好吃吧?我在厨房里看着半成品的时候就很想偷吃。」


司马昭在发来的信息里谈起了晚餐的话题。收到信息的贾充也赞同于饭菜口味的难以挑剔,可是司马昭的说法着实让人想要挖苦他进厨房打下手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太太添乱。


将自己的挖苦按进了回复栏里,徘徊在头脑里似曾相识的念头让他记起了再前一次受邀到司马昭家里做客时的事。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贾充已经不太记得当晚发生的细节。当司马昭进厨房给王元姬打下手以后,自己应该是在客厅的沙发上照看了一会儿孩子。同时,司马师也一样在场,自己因为受到了司马师的感染而格外地释然。


此时,边继续和司马昭发着闲聊的信息,贾充边在心里想起了其他的事。一些在他的记忆中能够搜寻到的有关于司马师的事。


有一些场景在记忆中如被点亮了灯光般地徐徐亮起。本来不过是些稀疏平常的事,只是透过今晚的眼睛去回溯,那些场景都被带上了一层奇妙的晕染。


从已经发生过一遍的场景之中,逐渐孕育出了崭新的印象。在司马师的暗示下,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每一个能记起来的场景,并且怀疑之前有许许多多被自己漏看的地方。就像是司马师所说过的每句话都另有意义,每次被说成是“偶然”的“偶然”都另有前因,每张看似柔和平静的笑脸中都暗藏有更深邃的情谊。

那个人的每一个眼神,都在试图向自己传达一些什么。


「元姬洗完澡了,我要撤了。下次再和你说,晚安!」


看了一眼司马昭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贾充端起了杯子。他发觉剩在杯底的咖啡已经彻底冷了,再瞥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时,发现此时已经过了十一点。



今晚的时间意外地过得很快。


他去厨房的水槽里倒掉了剩下的几口咖啡,等走回来关灯的时候就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几本书。

估计在元旦放假期间,图书馆也不会照常向公众开放。但这几本书的借阅期限快要到了,所以不论是打算办理借阅延期还是直接归还,他都得多想着点这件事。


盯着放着书的桌子,贾充随手按下了顶灯的开关。随着短促且几乎要轻不可闻的开合声,顶灯熄灭了,他眼前的桌椅与书都在一瞬间溶进了从窗外入侵进来的夜色之中。


他转身摸黑走进了卧室,耳中则模糊地响起了来自于回忆中的声音:我想得到你的认可。


那个人当时是这么说的吗?他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靠不住,可他又愿意相信这就是在自己借书回来的那个下午里,从司马师口中所说出来的话。


把设置好闹铃的手机放在床头,脱下外套挂进衣柜后,贾充自己也侧身在床上躺了下来。他做好了入睡的准备,而漆黑的夜色也从门外跟进了卧室。唯有当某一辆深夜里仍行驶在路上的车经过他的窗外时,才会有一束车灯毫无声息地照亮卧室高处的墙。


他的眼睛不自觉地追踪着车灯在墙上划动的轨迹。那轨迹如同一条发光的绳索紧紧地捆扎着他的精神,防止他过早地陷入睡眠。贾充睁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接着翻身抓过了床头上的手机凑到了眼前。


十一点半——


贾充眯起眼睛,盯住了在黑暗中发着光的手机屏幕。数字显示的时间在屏幕上跳动着,一直等到手里的屏幕变暗,他才重新在回归而来的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他试着约束住自己的思绪,只是当被静夜诱发的回想甫一开始,他就无法阻止自己去回想过去的场景。就像是想要从中找到一个破绽一般的,他将那些已回想过一遍的事全都一而再地、反复地在头脑中回想着,直到对那些假想中的场景产生了一个个清晰得无以复加的印象。


只是,不论他怎样在记忆中重现那些有自己与司马师在场的场景——恰似如缺少了某个关键的线索一样,他的情绪无法彻底地变得明朗起来。贾充并不记得在每一个回想中好好站在司马师面前的自己究竟都是一副怎样的面孔,而回想外的他也不知道该对司马师脸上的笑容回以怎样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心里还缺少一个正确的应对方法,所以现在的他就只能对那些在记忆之中不断重现的笑容闭上自己的眼睛。



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


被惊醒的贾充轻轻地咋舌。伴随着手指发麻的触感,他首先从亮起的屏幕上看到了显示为零点整的时间。


他的手机收到了一封新信息,信息的发件人不出他所料的是司马昭。


「新年快乐!」


边用沾带有倦意的头脑想着早早就宣称去陪太太的司马昭竟到现在还没有睡,贾充边意识到自己对司马昭掐分掐秒发来信息一事丝毫不感到惊讶。


这并不奇怪,毕竟他和司马昭从学生时代起就已相识。只要知道性格和脾气,大概就能猜到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也可以想到把这些事情应付过去的方法。


贾充用手挤了挤自己的眉心。

这样想来,自己果然是了解司马昭的。


他和司马昭的交往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始终如此。从学生时代一直延续下来的那层好友关系,至今仍未受任何因素的影响而变得疏远。而这份情谊或许还会继续延续到未来。

事到如今正是因为已经太过了解了,所以眼下的他才终于能全无阻碍地将司马昭彻底定义为“好友”。


贾充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有一个念头同样飞快地在他的头脑中闪现而过:至今不能明朗地理清自己的思绪,是因为自己还不了解那个人。



仿佛在情绪的混沌之中,有一个点稍稍地亮了起来。


贾充认为自己还不能算了解司马师,至少还没有像了解他的弟弟一样的了解他。是这份不了解造就了他在今晚的困顿。


所以只要再继续了解下去,理应就能找到相对应的答案。

伴随着思考所得的结论,他觉得心里的那个光点逐渐有所放大,以至于原本疲劳的精神也变得轻松了一些。哪怕感受到的其他情绪都还很模糊,以至于让他无法对司马师的存在加以明确的定义——只有这一点,他现在就能确定:司马师是一个值得他去了解的人。


在司马师身上仍尚存着的那些难以看透的部分,让他想要继续花时间了解下去。之前是,现在是。或许在未来也会是。


这就是现在的他所能给出的“认可”。贾充猛然收住了思绪。



日期是来年的一月一日。时间是零点过三分。


确认过时间,贾充动手回复了司马昭的信息,随后新建了另一封信息发送了出去。


「新年快乐,子元殿。」


他本想就此放下手机入睡,不料却很快收到了一封回复。


「你也是。」


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回复人柔和的笑容。他的脸上也就不自觉地跟着有了笑意。



FIN 最后的一页


与装帧的厚薄或阅读时间的长短无关,每本书都有最后读完的那一页。

好比如在贾充走进店门的时候,他就看见坐在座位上的司马师恰好合上了手里的书,并且把书签从书页里抽了出来。


店内的冷气在夏季里开得很充足,体感上凉爽得就好像这家店和炎热的外界并不在同一个季节里。为了配合要去观看的电影场次的时间,二人约见的时间不是饭点,因此这家适合于聚餐的餐厅里还很安静。贾充经过了一副挂在墙上的装饰画,然后走到了司马师所在座位的桌边。


“来了?时间刚好。”


见到约见的人,司马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虽然与并没有去确认时间的司马师不同,在进店以前就率先看过手表的贾充知道自己抵达的时间的确是刚好的。但他觉得能恰好把书看完的司马师才是将时间把握得刚好的那个人。


“正好赶在你来之前把这本书给看完了。”似乎注意到了贾充集中在书籍上的视线,司马师开口说:“上次一起借的还有另外一本。不过现在暂时没法断言另一本也能读完。”


说完以后,他暂且把书放在了自己的手边。贾充也从书上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司马师是在中途发觉内容可读性不足就会立刻放下书的读者。不过在作出判断以前,司马师都会花费额外的时间在思考上。边暗自想着对方的阅读习惯还是一样的特殊,贾充坐到了司马师的对面。


这会儿距离电影开场还有些多余的时间。


后来的客人向来询问的店员加点了饮料。在等待饮料端上来的工夫里,二人先闲聊了起来。


“今天真热。”


司马师率先说。刚从暑气蒸腾的室外进到店里的贾充随即点了一下头。

此时,他挽到手肘的上衣袖子还没放下来。尽管店里的室温让人感到舒适,但贾充感到自己的精神似乎多少还沉浸在室外的余热中。他本来就不擅长应付夏日的炎热,今天的气温更是高得让他恨不得像学生时代一样涂上风油精来驱暑。


“幸好现在哪里都有冷气。”


像是在说“不乐意忍耐”,贾充的回答听来颇带几分感慨。司马师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冷水壶,将凉水倒进了对面的杯子里。


“据说接下来还会继续升温……的确是幸好有冷气,否则天气这么热,大人和孩子都该不好受了。”


贾充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凉水。他知道司马师说的是王元姬和刚出生的孩子。收到司马昭的告知孩子平安降生的信息已经是上个星期的事情,到了这周,母亲是该和孩子一起出院了。


“据说之前几天,炎儿坐在摇篮边上的时间比当父亲的昭还要长。”


那大概是出于对待新生儿的好奇,以及终于真正当上了哥哥以后的心情所致吧。听了司马师的话以后,他简单地想着,接着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嘴角带笑的司马师……然后,贾充也跟着笑了笑。


他没有再去征询司马师的观点,而是又低头喝了一口司马师倒来的凉水:毕竟谁也无法得知那个孩子在得知要成为兄长时的想法。他愿意相信司马昭在婴儿诞生之前就已经和孩子谈好了相关的事,将应该传达到的一切都传达给了自己的孩子。就像任何一个称职的父亲一样。


此时,放下杯子,贾充的眼睛凝视着司马师。他看见那张脸上仍带着柔和又全无破绽的笑容。如今已无需去过多的揣测司马师的观点,单是看着这副带笑的面孔,他就能感受到从中散发出来的感情。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成功传达”的例子。他这样想,并且在嘴角上勾起了一个更深的笑意。


“怎么了?”


注意到了贾充的异样,司马师问他。贾充立刻眨了一下眼睛。


“没什么。”他轻声回答,随后略微顿了顿话音,表现得像是在倾听。


“我喜欢店里现在放的这首曲子。”


他说。


司马师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也随之一起安静地聆听起了店内舒缓的背景音乐。而为了避免自己的分心再被坐在对面的人所发觉,贾充对着手边的杯子垂下了视线,只抬起眼角的余光瞥看着司马师的面容。

他的思绪衔接上了自己之前的念头。不过在眼下,他的思绪隐约因为倾听而变得走神。


对待那种传达而来的感情,贾充认为现在的自己已然是有所体会的。所以,他也就对那种感情产生的时刻多少起了些好奇心。


那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不同一般的感情的?偷瞥着司马师,贾充暗自揣度着刚浮现上心头的疑惑,而且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适合于随便出现在闲聊中的话题。


不过倒是完全没有为此着急的必要。贾充轻松地想,为自己好奇与疑惑并存的心思找到了一个结论。


即使现在的自己还不会选择与司马师谈及这个话题,但能够听取答案的时机在日后也总会成熟。

至此,他的走神就此告一段落。贾充将自己发散的思绪重新集中到了眼前,正巧店员端上了先前加点的饮料。


他抬起视线向店员道谢,再移回视线时便发觉坐在对面的司马师正用观察的眼神看着自己。


在端详了片刻以后,司马师开口对他说:“看来你真的很喜欢这首曲子。”


“确实如此。”


贾充点头回答,然后对着桌上还未完全喝尽的那杯凉水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感到原本黏在身体上的暑热几乎全然退去了。舒缓的旋律加及店里凉爽的室温让人心情平静。

就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认为自己能说服自己老实承认:就算外在看似相同,内里也已经有别于过去。


“旋律不错,您不认为吗?”


边把握着自身的情绪,贾充反问司马师。接着,通过对方投来的笑容,他意识到了此时此刻的自己确实已经接受了这种逐渐牵系在二人之间的关系。


一种情不自禁地就让人想要对彼此报还以微笑的关系。


—FIN—



《少年时代》


那是个初有蝉鸣的早晨。


即将入夏时逐渐升高的气温让司马师提早了出门的时间。他走出门,抬头便看见了那个跨坐在自行车上,百无聊赖地等着人的少年。司马师又往前走了几步。注意到了这些动静,那个少年抬起脸看了过来,并且顺手摘下了塞在耳朵里的耳机。


“早上好。”


等靠近到了能说话的距离以后,司马师从少年的身上闻到了风油精的气味:略显辛辣,在已经确实变热了的夏天里,闻到这股味道让人精神一振。


“早上好……”


先对司马师回以了晨间的问候,那少年随即瞥了一眼司马家那扇虚掩上的正门。看见这举动的司马师笑了笑。


“你来得真早。和昭约好了?”他问。


接着,明知一起上学的事情根本就算不上秘密,被问到的少年还是露出了被人揭穿时的惊讶面容。


“对。”面对司马师,少年有些踌躇。司马师的提早出门显然在他的意料之外。他似乎正在考虑该怎样对司马师解释,自己为何一大早就等在了别人家的门口。


“真巧,我也觉得在大热天里早一点出门是明智的选择。”


正考虑着理由的少年紧张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好在司马师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友善。为此,少年偷偷松了口气。

他顺势想要给出肯定的答复,但尚未说出口的话语此时被正门开合的动静所打断了。


推门而出的人是司马昭。单肩背着包,用拿着钥匙的手挠着头发的他在门前站住了。


“哥?您怎么还没……哎,贾充?你也来得好早?”


脸上还带有些许困意的司马昭后知后觉地看着站在门外的二人。他的这份后知后觉解了围。


“和人有约还起得这么晚。昭,快点反省。”


司马师以兄长的身份责备了弟弟一句,而遭到责备的司马昭虽是还有些困惑,倒也立刻对那个等着他的少年——贾充道起了歉。


“抱歉,让你久等啦。”边说,边露出了笑容,司马昭对着贾充眨了眨眼睛。“这次就原谅我吧?”


看着司马昭的笑容,虽说略有一愣神,但贾充随即也跟着露出了微笑。

尽管在之前准备顺势作出回答时,他的脸上也已扬起了笑意,不过这微笑却显得有所不同。


“怎么,这是要请客的意思?”


此时,将视线从自己的弟弟的身上移开,司马师毫无声息地转而看向了这个嘴里正说着敲诈话语的少年。


凝视之间,他尤其注意到了那双眼睛——因为想着恶作剧而微微眯着,可藏在眼睑后的眼神里却带着难以掩盖的喜悦。



之后的时点是在某个下午。


在放学的铃响过了一个小时以后,肩上背着包的司马昭推门出现在了还在学生会室里独自整理着表格的司马师眼前。


“哦,果然在!”


并不急着进门,站在门外的司马昭先是探着脑袋环视了一圈整个学生会室。接着,他用一张挂有“猜中了”的表情的笑脸,对手上还干着活儿的兄长说:“我们就想着您是不是也还没回去呢。”


本想要责备总不记得事先敲门的弟弟,但司马师的抱怨止在了口中。与司马昭话语里复数的人称相符,他看见在笑着走进门来的司马昭身后,的确还跟着另一个人。


“怎么就您一个人在?我记得您说今天学生会开会呀,其他人呢?”


率先走到司马师的跟前站定,司马昭低头问自己坐在一叠表格前的兄长。


“当然是已经回去了。”


拿起桌上的表格,司马师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又看了一眼他的身后:跟进门来的另一个人这时也已经走近了,并且低声向司马师打了招呼。端着理得极为整齐的表格,司马师站了起来,绕过二人将手里的表格放上了存放资料档案的书架。

原本收在他口中的抱怨,变成了投向二人的询问。


“你俩才是。昭、贾充,怎么这么晚了还没走?”


面对询问,司马昭试图含糊其辞地蒙混过去。


“因为我有点事……”


同时肩负着学生会长与兄长双重身份的司马师闻言蹙起了眉。


“所以就把别人也拖到这么晚?”


听着司马师略带责备的语气,那个被提到的“别人”——贾充笑着叹了口气,而被司马师所责备的司马昭则在此时用手拍上了贾充没背着包的那侧肩膀。


“没关系,反正贾充又不在乎!”


司马昭这颇有一分盖棺定论意味的说法,让被他搭住肩膀的贾充低头笑了起来。然后,这个被好友强行挽留在校的少年,伸手抓住了司马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我可从没说过不在乎?”


脸上还残存着笑容,贾充做出的举动就像是想要挥开司马昭的手。可还不等他真的付诸行动,同样面带笑意的司马昭已经先一步有了防范。


“说好的死党呢,贾——充——”


故意拉长了说话的语调,司马昭开始用手与好友在半空中角力。始终维持在肩上一寸的两只手,表明了默默打闹着的二人彼此之间的互不相让。只不过到底还是司马昭更有力气些,因此在贾充看似平和的笑脸里,也就颇透着一分较真的神色。


这个少年认真地抵抗着来自于好友的骚扰,所以也就难以再顾及到周围。所以,也就不会注意到有人正将观察的视线投射在自己和司马昭的身上。



观看着这场两个少年之间孩子气的对抗,司马师并没有表现出想要打断二人的意思。不如说,他多少陷入了自己的思考。


发生在学生会室内的场景,似乎与上一次在家门前发生的场景相似:先由司马昭发起一个话题,再由贾充看似不怀好意的接腔,然后就是二人之间的打打闹闹。司马师用于观察的视线里同时含括进了两个少年的身影。可是比起弟弟司马昭,他知道自己正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另一个少年身上。


贾充——司马师在心中查阅着这个少年留给自己的印象:他是司马昭的朋友,从初中开始与司马昭同校,共读三年后又与司马昭一起升入了同一所高中。


此刻,从这段短暂的思考中脱身,司马师以司马昭的打闹为遮掩,趁机略显直白地打量起了贾充。

如今二人入高中也将满一年,既然这个少年与自己的弟弟相交已久,那么想必在自己没看见的场所,一定还发生过更多次与此刻同样相似的场景。司马师如此判断。


所以,当那些与今日相似的场景发生时,在这个少年的脸上都带着和现在相同、和前一个早晨相同的笑容吗?


此前一直沉默地看着二人打闹的司马师,终于在此时开了口。


“时间不早了,还不走吗?”


边说边伸手从椅背上取下了起自己的背包,他同时用言语和行动表现出了自己催促的意图。这询问就像宣判一场比赛结束的哨音。一齐看向他的司马昭和贾充不约而同地收回了上一刻还抵在一起的手,停下了彼此之间还未分出胜负的打闹。


“当然走,我们就是来接您的嘛!”


嘴里回答着,司马昭最先蹿到了门外。贾充也随之跟上。结果反倒是起声催促的司马师走得最为不急不缓。


在前往车棚的途中,司马昭提议:“哥,要不等会儿您坐我后座?”


本来,为了赶上下学的时间,司马昭和贾充都有自行车。三人之中唯有更倾向于早起散步的司马师是步行上下学。


垂下视线略一考虑,司马师对弟弟和贾充开口:“还是你们先走吧。”


这句话换回了司马昭的连连摆手。


“别啊,哥。刚好我们也推车散散步。对吧,贾充?”


司马昭的反问换得了好友不置可否地耸肩。瞥了一眼自己代人断言的弟弟,司马师转而直接与贾充攀谈了起来。


“耽误你的时间了。”


眼睛看着贾充,他的语调里带着几分沉稳的歉意。方才耸肩的少年也礼貌地笑了笑。


“不会。”


在司马师的注视下,贾充坦然回答:“反正顺路,我也想走走。”



并肩挤在人行道上,步行回家的三人在黄昏时分的道路上拖扯出斜长的光影。手上推着车的二人都走在人行道的外侧,而被好友和兄长夹在中间的司马昭则不时地向左右两侧挑起话题。虽然这些闲聊的内容总不外乎在学校和家庭的琐事上打转,只是司马昭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把事情说得生动有趣。因此,不论是多小的话题也不会惹人厌烦,走在人行道正中的司马昭就好像粘结剂一样地连接着身边的人。


就在闲聊之间,他们拐进了一条朝西的道路。一轮落在建筑物之间的红色夕阳便进入了三人的视野。


或许是受到了眼中夕阳的影响,司马昭突然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


“说起来,哥,您今年就要毕业了。”


司马昭扭头看着自己的兄长,眼神里带着不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迫与司马师分离一样。


“想到以后就不能和您一起走了,怎么说呢……我有点寂寞啊。”


听着弟弟口中过于夸张敏感的说法,司马师轻轻拍了一下司马昭的手臂。


“昭,别说得好像以后就没人陪你走了一样。”


说这话时,司马师的视线隐约越过了司马昭,落在了走在最外侧的贾充身上。先前一直没有加入进兄弟之间的谈话的贾充,这会儿像是感受到了视线一般地看了过来,正好就对上了顺着兄长的视线一起扭头去看他的司马昭。


于是,在黄昏的夕阳下,明快的笑容重又回到了司马昭的脸上。看着面色恢复了明朗的司马昭,想等他开口的贾充并不主动言语。而仿佛于脑内酝酿着什么的司马昭也在看了贾充片刻以后,才再次张嘴说了起来。


“我说,贾充。下次你有空的时候,要不要来我家玩?”


没能料想到司马昭会迅速改变话题,一时之间的反应不及让贾充感到了一丝迷惑。但这丝迷惑稍纵即逝,很快便被一丝发自心底的喜悦取而代之。


“好啊。”


对着发出邀请的好友,贾充点头接受了这个邀约。在夕照之下,他的面容显得颇为柔和。依然隔着弟弟看着他的司马师不由眨了一下眼睛。


正说着“一言为定”的司马昭大概是没有注意到,那个推着车的少年在听见邀请的话语后露出了一瞬的动容。之后这动容融化在了少年的眼底,接着又转变成了接受邀约时眼中的笑意——回想着这张笑脸,司马师又暗自眨了一下眼睛。


从愣神到微笑,少年脸上细微的表情转变让司马师明白了过来:若是说司马师一直在观察着身边的二人,还在暗自揣测着二人之间可能的交往模式,那么事到如今,他的观察显然已得出了结论。


那个结论很明确:同样都蜷缩在“好友”的名义下,司马昭与贾充二人在交往上秉持的态度和情谊实则并不相同。


此刻,以感慨弟弟的迟钝作为观察的结末,这个观察者悄悄收回了自己投向身边的视线。司马师终于停下了自己本来陷在考虑之中的思绪。在已有结论的现在,他开始回收起自己的注意力,将精力从这番结论已定的观察上移开。


毕竟任谁都不会永远只想着一件事,司马师也是如此。

随着注意力被逐渐收回,对观察对象所感到的兴趣也会变得淡薄,而等到兴趣全无时,也就会将有关于观察他人的念头彻底抛在身后。稔知结束一段观察时应有的流程,并且料想着这次也不应例外,司马师冷静地做着分析。可恰在此时,就在他想要将观察的念头彻底移出头脑的这一刻,一阵真切的惋惜之情突然叩动了他的心。


司马师为这切实浮现在自己心中的惋惜感到了惊讶。本来,他认为自己对这个少年的兴趣理应在观察得到结论以后就逐渐消退,但如今他却发觉贾充那张让自己有所印象的动容笑脸,竟还清晰地存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他不禁往外瞥看了一眼,贾充的侧脸适时地落入了他的眼中——那抿着的嘴唇带有勾起的弧度,像是还沉浸在某种愉快的情绪之中。


这个少年脸上的笑意挽留住了他本应移开的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在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好在他总是还有其他许多必须耗费精力去做的事情,所以不论是视线还是注意力,都不会当真就只停留在某个人身上而不再有所转移。



随着季节逐渐入夏,司马昭所不情愿的状况提早发生了。

备考、学生会的交接工作开始让司马师变得忙碌。与低年级的上下学时点变得难以重合,在校时间也变得宝贵,司马师甚至没能在校内多见几面自己的弟弟司马昭,自然也就见不着司马昭的好友贾充。


与另几名毕业生一起正式办理了退会手续,整理了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为后辈腾出了学生会室内的空间。司马师暗嘲比起几件私人物品,理应还是一名存在感过强的前学生会长的退会宣言,所腾出给后辈的空间要更多一些。


将入六月,吹进走廊内的晚风也变得有了热度。司马师用手按了按不时被风吹来遮挡住左眼的头发,指尖便触到了沁在额头上的薄汗。天气比他预想得更热,或者私人物品的整理比预想得更费体力。司马师低头叹了口气,抬眼瞥见了走廊尽头那道通往楼顶的楼梯。


这会儿自然已过了放学的时点,以至于司马师没多料想过楼顶的天台上是否还会有其他人逗留。


连接天台与楼梯的门发出的动静,惊动了原本俯身在栏杆上的人。扭头看了一眼被推开的门,见到来者的贾充有些吃惊地摘下了一侧的耳机。而司马师猜测自己大概也同样露出了吃惊的表情。缓步进入天台,随着走近贾充,他闻到了风油精的气味迎风而来。这股略显辛辣的气味多少驱散了一些风里的窒闷。


“这么晚了还没走?”


司马师向贾充搭话。


“想等凉快了再走。”先动手降低了耳机内的音量,贾充才出声回答司马师。


多少稀奇于贾充此刻的落单,司马师打量着少年微微带笑的脸,也跟着随口附和了一声:“明智的选择。”


在贾充的身边站定,一同凭栏远眺,司马师隐约能听见从耳机里传出来的窸窣声响。似乎因为缺少了司马昭在场,二人之间的话题也变得有所拘束。

眼见着在渐弱的阳光里透出了一丝夕照特有的暖红,司马师将脸转向了正听着耳机的少年。


“贾充。”


他低声对回看过来的少年说:“我毕业了,就得麻烦你多看着昭了。”


说完以后,司马师继续凝视着少年的脸。他没在那张脸上看见丝毫的惊讶。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贾充仿佛将其当作理所当然般地全盘接受了下来。


贾充向司马师点了头,抿着的唇角将一个比平日里所见得还要更深的笑意展露在了脸上。在这段近到足以轻松地进行对谈的距离之下,司马师意识到自己从贾充展露着笑意的脸上看见了深邃的喜悦。而这份深邃,此时似乎也感染到了他。


这个时常眯起眼睛的少年似乎有意想将自己的情谊全都藏在眼睑底下,但那些情谊终究是止不住地从他看待司马昭的眼神里满溢而出。


虽然明知情谊流露的对象不是自己,可在这一瞬间,司马师觉得自己被蕴藏在视线里的纯粹情感牢牢地吸引住了。



好像心里有一个洞,一旦靠近,就会无限制地吸纳从那个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感情。


合上手里的书,下午在天台上的记忆随之便侵扰到了司马师略带倦意的头脑。他微微抬起脸,亮在桌上的台灯将他的面影映上了桌前玻璃的窗面。

时针已指向了入睡的时间。在朝向黑夜的窗面上,司马师看见了自己带着一丝笑意的脸。那笑意收纳在与往日无异的平静之中,只从敛着的双眼里透露出了些许的痕迹。


观察着自己的面容,他发觉陷入在回想中的自己脸上带有的表情,与贾充看待司马昭时相似。


司马师暗自分析着:既然名为贾充的少年和自己的弟弟是朋友,那么只要还有“好友”这一层关系作为牵引,他们就断然不会疏远。


也不会再有进步。司马师如此判断。

比起当事人的司马昭,他更率先从贾充的眼神中发现了爱慕暗敛的踪影。可是作为从旁观察的局外人,他并没有拆穿的念头。


那个少年会下定打破现状的决心吗?又或是选择维持现状呢?司马师考虑着、分析着,脸上就又浮现起了柔和的笑容。


想必自己会一直仔细地看着他的作法的。

又瞥了一眼玻璃上的倒影,司马师笑着想:或许这就是自己的作风吧。


—FIN—



《爱慕的片隅》


进入高中以后的第一个春天来临时,班里坐在前排的某个少女引起了司马昭的注意。


“班会开始前,请大家把社区实践的表格交到讲台上来。”


梳着高马尾的少女个头娇小,文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魄。


“要是今天忘记带了,明天再交给我、或者直接交到学生会都可以。”


这名少女就是王元姬。

虽然之前已与她同班有一个学期,但这对刚经历了一场困得迷迷糊糊的开学典礼的司马昭来说,看着站在讲台后面的少女时那一瞬间所感到的心动,大概能算成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而这一瞬间的心动在经历了一整个学期的追求后,最终变成了一段稳定的恋情。

司马昭和王元姬的交往稳定而顺利地贯穿了二人剩余的学生时代,一直延续到了二人即将步入社会之前的那个夏天。


“我打算向元姬求婚。”


好友的话说得突然,手上正搅着速溶咖啡的贾充动作停了停。他扭头看向正往杯子里丢进一块糖的好友。


“下定决心了?”他问。被问到的司马昭不禁抬手抓了抓头发。


“我决定试试……不,我下定决心了。”


在司马昭那张悠然自得的脸上带着尽管为难,却显然已有了主意的笑容。


看着眼前的司马昭露出了认真的表情,贾充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杯里的咖啡。

或许是因为烫,他稍稍皱起了眉。不过等他放下杯子再看向司马昭的时候,脸上就已挂起了一丝微笑。


似乎是受到了这丝微笑的鼓舞,司马昭简略地说起了自己心里的打算。


“如果元姬答应了,我想先和她订婚。不过都得和元姬商量才行,也得问双方家长的意思……”


说到这里,司马昭止住了话语。他看着贾充,脸上依然带着笑,眼神恳切又真挚。


“怎么了?”


贾充问停下诉说的好友。而不知是为了平复心情,还是在酝酿着什么情绪,司马昭深吸了一口气。


“贾充……”司马昭开口道来的语气听来就像是在感叹。


贾充打量着自己的好友,发觉此刻他脸上的表情竟变得有些严肃。


“有你这个朋友在真是太好了。”


司马昭把话说得很坚定。贾充再次看了一眼司马昭,接着像是认为满脸严肃地说出这种话的好友很有意思一般的低头笑了起来。



接下来,没有发生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

源于长期以来的感情积淀,司马昭如愿成功地向心上人求了婚。


订婚的日子就近选在了毕业以后的七月。此后,实习、毕业,在这个忙碌得前所未有的夏天里,司马昭还比别人多挂念一件事。只是挂念归挂念,他到底是安下了心来。


而且不仅仅只是安心,司马昭的心中理应还充满了喜悦之情。

分享心里的喜悦——这应该是他在毕业的当夜约好友一起喝酒的原因。


也应该是司马昭喝醉的原因。


接过电话后嘱咐二人继续等在店内,随后驱车赶来的司马师所见到的是已伏在桌上睡死的弟弟,以及面带愧意的贾充。


“你也上车。我送你回去。”


合力将睡着的司马昭架上车后,司马师以自己年长者的身份,不容推脱地让本想要就此告辞的贾充也一起上了车。


无法拒绝这份强硬的好意,贾充顺从地坐上了副驾驶座。在确认过车内后视镜的角度后,司马师驾驶着车平稳地驶入了深夜的街道。


车往前行驶着,竖立在夜路上的路灯在半空中链接成了一道明亮的长线。

或许是考虑到睡在车后的司马昭,车内的音响没有开。从空调里吹出的冷风恰好打在贾充的脖子上。他感受着皮肤上的凉意,同时百无聊赖地瞥看着车内的后视镜。


“你也累了吧?”


司马师的问询混夹在行驶声之间。经历了一个短暂的愣神,贾充才反应过来那个就坐在身边的驾驶者向自己搭了话。


“是有点醉了。”他低声回答。


“困了就睡吧。”依然专心于驾驶的司马师向他提议。“到了我再叫醒你。”


“没关系,我没有后面那个醉得厉害。”


扭头往后示意了一下后排的座位,他再次拒绝了司马师的提议。听了贾充的回答,司马师笑了笑,也没有再坚持提议下去。


二人之间的谈话就此终止,车内恢复了适宜于让人入睡的安静。在这极易诱出乘车者倦意的环境下,贾充偷偷舒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肩膀。


一天下来,到了这个时点,他不免也有些疲倦。只是他还并不想睡。


贾充又瞥看了一眼近在自己眼前的后视镜,之后便不动声色地抿起了嘴角。

通过这面角度刚好的后视镜,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恰好能够看见靠坐在后座上的司马昭:那张醉酒后的睡脸显得较平日里还要更为悠闲,甚至悠闲得发傻到了足已让人发笑的地步。



保持着安静的车继续一路往前行驶着。

直到看见了竖立在前方不远处的站牌,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贾充才出声提醒司马师。


这个车站距离贾充租住的公寓很近,已到了他该下车的时候。


原本平稳行驶着的车随即缓慢地停靠在了深夜的路边。在下车前,贾充先向送自己到这里的司马师道了谢。接着,他又往后瞥了一眼。

独自占据了一排后座的司马昭依然因为醉酒而熟睡着,并没有被此次的停车和前排二人的道别声所吵醒,想必会就这样一路熟睡到最后。


“到家后就早点休息吧。”


司马师对正要推开门的贾充说。得到叮嘱的贾充点了点头,回答司马师:“您也是。”


他说完就下了车。而等他从外关上了车门后,车便起步往前开去,然后迅速拐过了一个街口。

红色的尾灯脱离了视线的追捕,贾充转身往公寓的方向迈步走去。


此后,如同听从了司马师临走前的叮嘱,贾充回到住处后很快就躺下了。

只不过尽管早早躺下的他在身上心中都颇感疲倦,但接下来,疲倦的他却仍是迟迟地难以入睡。


从为了透风而开着一条缝的窗户中传入了室外的动静。在卧室里,贾充能清楚地听见窗外树上的蝉在入夏的深夜里噪鸣不休。


这蝉鸣吵得人心神不宁。


翻身将睡姿换成侧躺,无法抵挡噪声的徒劳感让他不耐烦地咂了嘴。

疲倦和不堪烦扰的焦虑此时一同席卷而来,使躺在床上的他感到了难以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


为了将精神专注投入在入睡一事上,贾充用力抽出脑后的枕头压在了自己的脸上。可这片覆盖在视野上的黑暗却反而就此诱发起了多余的思绪。


自己今晚不该让子上醉成那样的——这个责备的念头瞬间便占据了他的头脑。


今晚在司马昭的身上充满了即将为恋人戴上戒指的喜悦。那些先前被实习、毕业等种种杂事暂时封押住的喜悦,全都在今晚的酒桌上被一口气释放了出来。在只有二人的酒桌上,面对自好友身上如排山倒海般倾倒而来的喜悦,贾充竟感到了难以招架。


或许是自己今天的状态本就不佳。联想到了因为长久以来一直忙于实习和毕业而累积在自己身上的疲劳,他做出了这样的推断。


这个推断让埋在枕头底下的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是如此,那忙碌过后的疲劳可真是了不起,竟能让人完全顾及不上眼前的事。边从嘴里发出干涩地笑声,贾充边在心里嘲笑着内心恍惚的自己。



此时此刻,穿透了窗户与枕头的阻拦而响彻在耳边的一阵接一阵的蝉鸣,让漫无目的地躺着的他记起了学生时代的事。


那时在教室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与好友商讨着该如何对心仪少女告白的司马昭就像夏日热烈的阳光一样,连眼中的踌躇和犹豫也都是亮晶晶的。


分明最开始只是源于少年时期内心悸动的一见钟情,但司马昭往这段日渐发展起来的恋情里灌注了满腔的一往情深。

既然在最初就能下定决心勇敢地倾吐出心意,踏出第一步将彼此的关系进步成恋情,那么在往后也依然用心经营着恋情的司马昭最终可以从王元姬那里赢得相伴一生的回应……倒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对着回忆里那个一旦事关恋情,就总是能积极地行动起来的好友,贾充也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事到如今,他认为自己已可以给好友的恋情下一个确切的定论了:司马昭和王元姬,是彼此之间互相给予与获得爱情的关系。


一把抓下了盖在脸上的枕头,贾充翻身看见了卧室天花板上暗着的灯。


那么可以自诩为见证者的自己呢?


嘈杂的蝉鸣仍贴近在耳旁,暗暗惊异于自己此刻已趋于平静的心境,贾充闭上了眼睛。


想要论述自己与司马昭到底交换了些什么,能够列举出来的实则也非常之多——友善、体恤,投递给对方的真心诚意的信赖。

这些都是很宝贵的情谊。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情谊的牵引,他和司马昭之间的关系才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疏远改变。


当为自己的思绪定下过一个结论以后,贾充开始感受到了累积在眼皮上的倦意。



在和司马昭的相处之中,他所投入的与所得到的相同。或者说,他已经得到了与自己所选作法相匹配的结果。


身处在七月中旬举行的订婚仪式上,面带一缕笑意地看了一眼在礼台上交换过戒指后并肩而立的二人,贾充稍稍别开了脸。此时,恰逢站在人群中离他不远的司马师也正将脸别向他处。


司马师的视线与贾充在人群中交汇。注意到了这一点,前者随即笑了笑,对后者举起了手中祝愿的酒杯。

他也抬手对好友的兄长举杯回以了致礼,然后像是在无意中被杯沿反光晃了眼般地眯起了眼睛。


在明朗而热烈的阳光下,隐藏在树阴间的蝉鸣在燥热里也趋于疲乏。


已经是盛夏了,站在礼台四周也能够明晰地嗅到装饰在礼台上的鲜花散发出的浓烈香气。

意识到似乎有一丝感慨哽咽在自己的喉间,贾充低头喝了一口杯中寓意祝福的酒。


而等他彻底咽下那口酒时,余留的一丝感慨也就随之平复了。


—FIN—



《夏日时光》


这是在司马昭还努力追求着王元姬时发生的事。


当天,同是留在做完值日的空教室里回避盛夏的高温,与斜靠着墙默不作声地用吸管喝着软包装饮料的贾充不同,坐在座位上的司马昭在好友面前可谓是哀号连连。


“都快一个学期了,完全没有实质上的进展!”


要是好感能用数值表示,那王元姬心里对司马昭的数字理应是提高了的。毕竟这一整个学期以来,从春天到夏天,连带贾充也在王元姬那里混了个脸熟。但撇开催交司马昭没按时做完的作业不提,除了打招呼和偶尔在课间的几句闲聊以外,也并不见司马昭和王元姬再有其他进一步的交集。


不如说是毫无进展。弯下腰趴在了身前的桌面上,司马昭无精打采地想。就在他的心情开始变得与闷热的天气同样低闷之际,他听见从自己的前方近处传来了窸窣的声响。似乎是终于喝完了一盒饮料,原本不发一语的贾充直起身体向他走了过来。


距司马昭的座位不远就是教室里的公用垃圾桶。估计好友是要处理手上的空盒,情绪陷入沮丧的司马昭没作多想,转而把头重重地垂进了自己的臂弯里。


尽管心情低闷,却想不到可以说来抱怨的话语。

他静静地听着贾充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当这脚步声经过他的身边时,司马昭的耳边也同时响起了好友的询问。


“怎样能算‘有进展’?”


埋首在自己双臂中的司马昭眨了一下眼睛。


“别的不说,至少想问到她的手机号码啊……”


或许是本来就在心中惦记着这件事,他几乎立刻脱口而出。

司马昭听见自己回答贾充的声音,因为脸紧贴在手臂上的缘故而变得特别沉闷。


原本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就此停住了。片刻后,他的背后传来了某物落入塑料袋内时发出的轻微动静。


应该是好友隔着一段距离把饮料盒投进了后头的垃圾桶里。

意识到在此郁闷也于事无补,司马昭打起精神,从自己的臂弯间抬起了视线。


他看见已经走回到了座位上的贾充顺手拎起包背在了肩上,并且用手往教室外比划了一下。


“别摊着了。不是还要去学生会接人吗?”


同样都是今天下午的值日生,司马昭就预先和好友商量起了可以一起去接自己在学生会里开会的兄长。要是时间刚好,说不定还能顺便见一面同样是学生会成员的王元姬——其实在司马昭的心里还有这样的盘算。


缓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司马昭抬头想要对先自己一步走出教室的贾充作出应答,却意外地看见已在门口等待自己的好友冲着走廊窗外的阳光眯起了眼睛。那表情似乎说明了他对司马昭的这点盘算心知肚明。


有些尴尬地胡乱抓了一把头发,司马昭赶紧拎起包,几大步走到门前赶上了自己的好友。


此时还是夏初,唯有窗外渐起的蝉鸣像是在诉说着夏日将至。而等到将入六月的时候,随着体感可辨的气温的升腾,四周围的夏意也就变得更浓了。

偶然间得知王元姬在放学以后要去复印资料的消息,是在某天下午的最后一次课间休息。这应该是一个能与她额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趁着在课上做练习题的间隙,座位左右并排的二人在草稿纸上商量了起来。


「你去不去复印店?」


几句话与贾充说过原委后,司马昭顺手在纸上询问起了贾充的打算。毕竟的确已经邻近期末,他没作多想地考虑着好友大概也有需要复印的资料。

自己手里的笔刚停,司马昭就看到贾充瞥了一眼纸面,随即快速地在新列好的公式边上写下了什么。


「热,不去。」


简略地一笔写完答复,贾充偏头冲着司马昭勾起了嘴角。读懂了这一暗示的司马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对好友挤了一下眼睛。


「那我就自己去了!」


低头飞快地写下了短句,司马昭再次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好友。不过这一次贾充没有跟着动笔,只是对司马昭点了一下头。



当天,等司马昭背着包走到复印店门前的时候,店里已经有三名客人了。在这几名客人中看见同样背着包,手里还拿着文件夹的少女正在等候的背影时,司马昭偷偷松了一口气。


看来没有错过。边在心里庆幸着,司马昭边几步走进了店内。

在这一间并不宽敞的店面里,一共两台复印机都同时运转着,两侧的壁挂式风扇也呼啦啦地转着尽力降低着室温。整间店里吵得颇为热闹,他不得已上前凑近到了王元姬的身边,这才和她说上了话。


“元姬!真巧啊。”


假装成不过是偶遇的样子,司马昭抬手和王元姬打了个招呼。少女的脸上表现出了一抹惊讶。


“子上殿?你也来复印复习资料吗?”她轻轻地问,脸上带着笑意,仿佛为能在这个场所偶遇他而高兴。


“当然啦。”


像是要让王元姬判明自己的来意,司马昭赶紧从包里掏出了一本教辅。


“原来如此,把原本零散的知识点都统一印在一起,的确对复习很有好处。”


此刻,已经相信了司马昭的来意,王元姬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赞同。只是少女的话音刚落,复印机的声响也跟着停顿了下来。前两名客人碰巧一前一后地完成了复印。


“轮到我们了。”


边对司马昭说,王元姬边打开了手里的文件夹。司马昭只好应了一声,几步走到另一台复印机边上。


各自整理着复印原件,二人之间一时难以展开对话。

在复印台上摊开了事先折好页脚的教辅,司马昭偷偷看了一眼也把第一张资料放到了复印台上的王元姬。


收回偷看的视线,司马昭伸手盖上了遮光板。他盯着复印台底下移动的扫描光,为自己闪闪发亮的心情感到了不可思议。


虽然只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聊,可是能和王元姬多说几句话这件事本身就让人高兴。他刚这样想着,就听见身边的少女开口提了一句。


“说起来,今天子元殿和其他毕业生就正式退出学生会了。”


司马昭惊奇地“咦”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王元姬。王元姬也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不解。司马昭赶紧出声回答。


“是今天吗?我没注意……”


他猜王元姬会特意提起这个话题,多半是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关系。但是司马师并没有特意在家里说起过退会。事到如今,反而是身为弟弟的他到了今天才头一次听说这件事。


这样想来,毕业生已经进入自主复习的阶段了。尽管并不与退会一事直接相关,不过司马昭认为司马师大概是没有再来校的打算了。

司马昭叹了口气。他已经有几个星期没在上下学的路上遇见兄长了。然而一想到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和兄长一起上下学,他不由就心生遗憾。


“之前交接的时候,子元殿说今天不用特意过去。”


似乎是误解了司马昭的叹息,王元姬低声说。


“果然应该去帮忙的……”


从她的脸上看见了一丝过意不去,司马昭愣了愣,随即对眼前的少女露出了笑容。


“我哥说没必要,那就是没必要啦。别往心里去。”


说完,司马昭弯腰从取件口拿出了印好的纸。刚才二人因为谈话而耽搁了复印,好在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在等。


“到了这个关头,以后晚上就不能随便开门打扰我哥了。”


尽管是因为从当事人的身上不见丝毫的紧张而常常让人遗忘,但司马师是应考生。边感叹着刚记起来的事实,司马昭边扫视了一眼手里印满了知识点的资料。


突然间,他的头脑里灵光一现。


“我说,元姬——”把下一页的知识点倒扣在复印台上,司马昭对王元姬搭话:“还有几个星期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可以向你请教不会做的题目吗?”


“当然了。”同样正在往复印台上换复印原件的王元姬随口回答。


“那……手机号码!可以告诉我吗?”



或许是排队时的闲聊让王元姬相信了他的上进心,又或许是时机已经成熟。总之,司马昭终于如愿以偿地要到了惦记已久的那串数字。


当天,他推着自行车与心仪的少女一起走到了车站,一直闲谈到王元姬搭上了公共汽车为止。


在那之后,等司马昭骑着车在亮着红灯的岔路口发现停在前头的贾充时,天都已经有点转暗了。

他从后头拍了拍贾充的肩膀。等贾充回过头来摘下耳机以后,司马昭开口就问。


“真够晚的,你怎么才回去?”


“我不是说了今天太热了吗?”


被叫住的贾充自然而然地回答。此时恰好红灯转绿,他顺势往前骑了几步。司马昭赶紧趁机追上好友。二人并肩骑着。司马昭颇为悠闲地扫看着眼前夕照下的街景,猛然听见骑在身边的贾充出声问自己。


“怎么了,子上?笑得和傻了一样。”


心中雀跃的心情变得难以掩饰,司马昭转头对着好友大声宣布。


“我要到号码了!”


他看见在好友的侧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不错啊,没白费你把知识点挑出来折角的功夫。”


好友的回话听来带着调侃,司马昭不禁笑着抬手搔了搔头发。接着,像是想要再多独自保留一会儿这份明亮的心情。抬头看了一眼黄昏的天空,司马昭口中的话音略有一顿,随即主动改变了话题。


他没作多想地对身边的好友发出了邀请。


“喂,贾充。上次也说过了,等考完以后,暑假来我家玩吧?”


说过邀请以后,司马昭立刻再次看向了骑在身边的好友。

此时此刻,早就过了放学时点的自行车道上已少有他人。他看着原本平视前方的贾充也向自己转过了头来。与此同时深红色的夕晖正从西侧照来,昏沉的光线正印在好友看向自己的眼里。


司马昭记得在自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以前,不作回答的贾充先是静静地看了自己片刻。他那副沉默的样子,就像是在犹豫到底该不该答应。



所以,现在想来,要是那个时候的自己能再多动一动脑子就好了……


当天,等到贾充下车以后,睁开眼在后座上摇了摇自己因醉酒而变得困顿的头,司马昭自顾自地想着。开着车的司马师斜瞥了一眼车内的后视镜。后视镜里倒映着司马昭那张若有所思的脸。


“你早就知道了,昭?”


兄长口中的语气听起来丝毫不吃惊,司马昭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一段时间了。”


等到自己也更深地陷入进爱河以后,他才开始察觉到好友眼中的不对劲。可尽管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他仍不觉得贾充与过去相比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正因为没有哪里变得不一样,所以才想继续与贾充维持住“好友”的这一层关系。


心里害怕会与好友变得疏远,因此才装作没发现,平常也不敢去多想——梳理着自己的心情,司马昭抬起头,正从前头的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皱起的眉毛。


“我说,哥。他看起来怎么样?”


他问得非常恳切。坐在驾驶席上的司马师沉默了数秒,才低声给出回答。


“有点恍惚,大概是累了。”


司马昭听见此刻兄长回答自己的声音还和之前一样平静,只是语气变得比刚才更沉闷了一点。心里感到了几分自责,司马昭再次摇了摇头。

他刚打算接下兄长的话,却不料司马师更抢先他一步地继续说了起来。


“毕竟想要正确理解你的瞎折腾总是劳心费神的。”


司马师的话说得十分肯定。出其不意地被兄长说中心事,司马昭不由愣得一之时间难以再度接话,只能老实地听着兄长把话说下去。


“既然他已经明白了你的意图,那累着了也很正常。你不用特意去想着他。”


说到这里,司马师的话语顿了顿。而等到他再开口时,口中的话题已经有所转变,说话的语气里也增添了几分和蔼。


“而且,现在应该还有其他更需要你去费心考虑的事吧,昭?”



就这样呆坐在后座上愣神听完了兄长的提醒,此时,司马昭突然低下头笑了笑,接着又抬手敲了几下自己的额角。


现在,被他在酒桌上纠缠了大半个晚上的好友,想必也已经清楚地体会到了洋溢在他心中的幸福。如果要说少年时代的司马昭欠自己的好友一个明确地表态,那么今晚的司马昭已经尽可能的将态度明确地传达给了他。


所以兄长说得是对的。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多去想那些事的必要了。反而是眼前就有更需要他去认真考虑的事。

他瞥了瞥抵在额角上的手,订婚戒指的光泽随即落入了他的眼里。


司马昭的眼神中也涌现出了笑意。

他记得在王元姬答应自己的时候,自己的心情就像学生时代刚要到号码时一样的闪闪发亮。不,比那一天还要更加地明亮。


此刻,就在他的意识隐约将要融入幸福的回忆之中时,司马昭突然听见兄长的声音从前头传了过来。


“以后,贾充的事由我来考虑。”


他从兄长的语气里听出了一股厚重的感情。这于司马师来说是少见的,身为弟弟的他本应为此而感到惊讶。但或许是因为头脑中的醉意渐浓,司马昭竟惊讶不起来。


“看看窗外,别晕车了。”


像是料想到了弟弟的醉意,司马师接着吩咐说。

于是,司马昭顺从地听从了兄长的指示将脸扭向车窗,入夏后的夜色紧跟着便映入了他的眼里: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


这正是一个没有云翳的夜晚。在不断往后退去的路灯那片明朗的光亮之上,一轮皎洁的月色美丽得让人吃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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