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大逆转裁判2·技师中心】短篇三则

[2017/11/17-2017/12/6]


※伊诺克·德雷伯技师后日相关的三则短篇。

※个人对技师甜到吐的设定。自娱自乐,私设如山。

※文中所有“看来奇妙的引号”等同于红字……



《雾都一隅·其一》-大逆转裁判2/原世界观后续协力推想/技师视角



现在,就是现在。自己究竟是科学家?是掌握有某种程度科学技术的装置制造者?是“魔术师”,又或是“诈骗师”?


原本就已无法彻底划分的职业,在今天以这一询问的形式浮上头脑,换来的是戴着单片遮光眼镜的白发男人心中更多一句的补充——还是“罪犯”与检察机关的“非正式协力者”?


因入室而脱下的礼帽放在腿边,两手上把玩着的手铐链子敲打在缺乏肌肉的大腿上轻轻作响,眼前来来去去的警员、警官、案件相关者,皆以一副令当事人备感舒适的态度将坐在墙角的男人视为大厅靠墙部分的一层默不作声的干瘦空气。只唯独确实填满所有空间的那一片真正的空气,如今却在这个男人所背贴的审问室内因不断拍打桌面和厉声质问而时时颤动。


耳蜗中嗡嗡作响的动静,以某种有规律的节奏将背后关在门内的保密信息传递进靠墙男人的头脑中,组合成完整的供词和话语。


什么来着?他早说“就算嫌疑人在拒捕时力气大的足以和三四个警员扭打在一起”,但现场残余的种种痕迹绝不可能是由人力徒手留下,一定是堆在墙边那些“闲置”的“废铜烂铁”在此前启动时“发生了些什么故障”——只要不查清这一点,“任谁”也不会认罪;而说白了,“查清原本是‘装置’的‘什么东西’的详细”,这不也是“那个”检察官费心把自己从牢房里拽出门来呼吸今日伦敦街头呛人雾气的缘由吗?


说什么“当然会有警方的专业调查组前来进行搜查”、“但在此前想要听一听其他专业人士的高见”。


他不想和仍然“健在”的科学技术搜查班抢饭碗,更何况不论抢不抢得着这个饭碗,他吃的终究都还是牢饭。所以,为什么要找他来干这种超出了“供给”的,东奔西跑的力气活?他可是“一点儿”也不明白。


顺从某种独特又奇妙的节奏在心中自言自语,应和着手铐链子和背后依然微微颤动着的墙壁,男人以想要彰显自己到底还是独立于空气存在般地扭了扭脖子、叹了口气。


但自己现在确实是坐在这里——占据了“苏格兰场”人来人往大厅内的一张椅子,尽管双手手腕上象征性地在手套之外戴着一副手铐,但穿着舒适皮靴的双脚可是灵活得足以就地沿着墙根前进并跳上一段踢踏舞。


“那个”检察官到底背着他和“高层”签署了多少份涵盖有“伊诺克·德雷伯”这个名字的口头与笔头保密协议,自己现在才“不得不”从黑暗又宁静的牢房里动身,和那个“从者兼学徒”的男人一起搭乘着四轮马车穿梭在伦敦今日也冗杂交织着霭霭雾气和人气的街道上呀?


单是这样想着,有许久没有真正握过笔的指尖就不自觉地微微颤动了起来,终日从早到晚都不用说什么话的口也觉得渴了起来。以至于在这个男人本就没有作出什么动静的两脚上,缩在笔直裤管里的膝盖也默默地并拢了。


说实在的,想要打破那些自己不在场时定下的“协议”简直是太简单不过了。


简单不过得让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甚至在一时之间无法弄明白,真正“简单”的到底是按照自身念头去“做一些事”的可能性,还是“那个”检察官的脑子。


然而不论再怎样异想天开地坐在这里,去展开一些无需为自身言行多加负责的设想,至少自己所考虑的“后者”:“那个”检察官,显然并非是什么能被称之为“简单”的东西——就在猜疑诞生的下一瞬间,到底曾在背后的那间审讯室内与敲响的木槌后头和“那个”检察官有过“交流”的他如此提醒自己,随后进一步地推进补足了假设:如果“后者”并不像乍看之下表现得那么轻率,也许前者也并不会像自己在脑内所描绘的草稿蓝图一般,只需“从这一点到那一点”,使得最终机械运动的结果呈直线般的精准简洁。


换句话说,被带出牢门的囚犯,现在又改为被困在一张靠墙的椅子上寸步难行。而且,这个囚犯还正毫无“人道”可言地被迫听着墙壁背后叮叮咚咚的“保密噪音”……


略略抬起单侧戴有遮光镜片的瘦脸。他用视觉注视着在面孔上“没什么区别”的警官来来回回地经过大厅的过道,又用听觉关注着相距自己不远处一台打字机那与墙壁震动节奏相符的敲打声响,最后凭借嗅觉发现到有人在室内的另一个角落抽起了雪茄、模拟着室外伦敦城内的烟雾。


他们到底还要把多少不能外传的机密信息,“强制”塞进一个“可怜的人”的耳朵里?同时还要指望这个可怜的人能够永保一份心情和思绪上的平稳,就像今日也弥漫在整座伦敦城里的雾气一般的永远不上也不下、不偏不也倚?这难道不“可笑”吗?


况且,就算扬言希望一个从牢房里钻出来的男人能够“协助搜查”,这也完全无法代表那个可怜的男人就能有个好法子顺利应付那名“从者兼学徒”的新人检察官,从他风驰电掣的办事节奏里找到机会以表达自己的意见和见解呀?就算“站在一旁的男人”认为自己的心里的确有些听来“不错”的见解和意见……


独自占据了大厅内一个角落的男人摆弄着头脑中的思路,由此不声不响地在椅子上歪着头,仿佛像是一台正常运转着的机械设备至此总算得以启动,把存在于其头脑里的想法从“加工区域”的这一边挪到“成品区域”的那一边。而也就是在此时,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审讯室的门,在一阵轻微的吱呀声后被从内部一把拉开。


先或许还“另有步骤”要做的警官和嫌疑人一步,独自走出门来的是一名个头虽较其余伦敦绅士矮上一些,可浑身散布着的高昂锐气和充沛的精力,却直压室内室外飘浮雾霭一头的年轻东洋人。


就像是视其他往来经过的警员、警官、报案者于无物,年轻的东洋人——这一名“老贝利”的新人检察官几步走到了靠墙边的椅子跟前,开始对着那一个几乎已经要与空气融为一体的男人说话。


“请把您的帽子戴上,先生。”


年轻的东洋人操着一口标准“女王式发音”的谈吐,择字用词间有着与“那个”把自己推给他的检察官相当程度的礼貌。只唯独在道出言语的态度上,倒是理所当然地谈不上有多少客气可言。


“现在的时间已过了一点一刻,而我们在太阳下山前至少还有三处地方要跑。得抓紧了。”


如此干脆的言罢,这个年轻人以一副足够令旁人都为之侧目的挺拔身姿,利落地向前迈出了几步。却又在临走远之前,不解地朝向身后回过了头。


“您为什么不跟上来?”


他的眉头出于时间紧迫和所感疑惑微微地皱起。而这一句发音有力的询问,则毫不含糊地投向了仍旧坐在墙边椅子上的男人。随即,就如同一个齿轮终于卡进了自己正确的位置里,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抓准了答话的时机,接着,分秒不差地在年轻检察官话音落下的后一瞬间,开口道出了自身的回答。


“——啊,理由很‘简单’。”尽管无法像寻常那样的摊开双手,但这男人至少做得到在这时耸一耸自己的肩膀,再往脸上摆出一副颇为刻意的笑容。“第一,我的脚‘已经’在等待之中坐麻了。至于第二,我的确是‘有些话’想要告诉您,那就是:我似乎‘理应认识’那堆缩在案发现场角落里的‘废铜烂铁’,原来该长成一副什么样子。”


耐心地听完了这一番与“干脆利落”截然背道而驰的答复,并且敏锐地读出了有意无意藏在答复之中的暗示,年轻的新人检察官不由得猛吸了一口气。


“如果您上午在现场时就提出那台装置的‘设计’与您有关,我们接下来必须要跑的地方就不会增加到四个!”


“就算您这么说,‘指证’也不是我的工作,而是诸如您与‘那一位’班吉克斯卿……是诸位检察官的‘分内之事’。”


任凭自身的视线在“苏格兰场”的大厅内游移,这个看似欠缺团队协调性的男人在口头上推卸着责任,心中也正跟着一同嘟囔起了听来纳闷的话语。


真是怪了,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


是“曾经”的科学家?掌握一门科学技术的装置制造者?“魔术师”或是“欺诈师”——以及一名货真价实的“罪犯”,与将要把另一名罪犯送上法庭的“非正式协力者”?


他可没法作出判断。但深感没法作出一个判断的他,终究也已没法好好地坐在原地的椅子上,继续纳闷得太久。


“废话少说。先上马车,然后告诉我有关‘证物’的详细!”


既缺乏肌肉,又因为先前过分并拢膝头而发麻的双脚,在走神的男人被大步上前的年轻检察官揪着外衣前襟从椅子上拽起的同时,也自然地踉跄了好几步。这一番盖过手铐链子作响的嘈杂动静,总算让大厅内往来的其他人注意到了这一个突出于空气的存在。


出于被迫跑动了几步而上下来回起伏的视角余光,仓促地扫看到了大厅两侧纷纷为自己和年轻检察官让路行人投来的视线。起身时将自己那顶留在椅子上的礼帽碰落在地的触感和声响,眼下只能在男人的头脑里占据住意识的一隅,并伴随着前进的步伐迅速地自印象中褪去。


虽然这一所谓的“协力”,在背对着当事人的地方所预先展开的协议着实是过多了一些。多得足以引起他的困惑、让他“不明白”自身如今到底是一种怎样的身份。但也正是身为当事人,就是在说出答复并被拽住了衣襟的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持有与检察官不同种类知识和视点的自己,至少已有所把握到了该以一番怎样的节奏,参与进“协助搜查”的这一环节之内……




—FIN—




《雾都一隅·其二》-大逆转裁判2/原世界观后续协力推想/技师视角



过于“亮堂”,对视力不好。


坐在一家对外提供咖啡、茶和糕点的店铺的室外席上,一头白发的男人在既是尽了戴帽者仪容上的需求,本职也兼防雨使用的礼帽下眯起了眼睛,对穿透过烟囱与烟囱之间的缝隙,难得投送下来的阳光报以了格外苛刻的评价。只不过倘若考虑到伦敦冬日阴晴的比例,那么就连如今经由晒热的额头所提出的这一句“苛责”,也都显现出了一份少见的珍贵。


他的心里念叨着苛责,耳中则一味充斥着一声声突出在街上嘈杂动静之上的“响动”。


“——独家消息!巷中离奇杀人案今日开庭!行凶手法或与神秘机械装置相关!”


男人不动声色地将尖瘦的下巴缩进了外衣竖起的领口,保持着面部微微向下倾垂着的角度,只有视线默默地追踪着小步奔跑的报童甩在身后的影子。以至于坐在男人对面的另一名绅士——这一名将穿着长靴的两条长腿屈于咖啡桌和一只蒸腾起湿润水汽的瓷杯下头的绅士,他脸上表露出的那一副将要开口的模样在最初的关头,竟是全然没有引起男人的注意。


“您关心‘新闻’吗?”


那是用一种听来低沉,却也颇为柔和悦耳的嗓音缓慢地报出的询问。男人眼眶中淡蓝色的眼珠应声开始了左右游移。


“不。”后一秒,应答者又继续追述道:“‘一点儿’也不。”


“那您就是在想些什么心事了?”


就在绅士略微上扬以表关切的口吻之中,那一个言行奇特的男人干脆古怪地摊开双手,大幅的摇起了头,以此将周遭一派风和日丽的街头风景全都逐一地映入眼中。


这是一条只需扫看伦敦地图一眼,就能清晰地从划分得极具条理的街区之中见识其名的长街。


如今在这条街道上,在极为密集的人潮车流往来之间,也不时有公共马车的车轮用力碾过以生铁铸成方形网格样貌作封盖的下水道口。只唯独从中日夜不断冒出的热气,此刻在光照下显得不那么鲜明了。而先前也曾与沿街叫嚷的报童同走一路,慢慢地步行至此的伦敦绅士,则在稍经过一番观察之后选择了街边林立店铺之中的一间逗留。


老实来说,这是一个极为“奇妙”的选择。


当相邻的左侧店面只经营印度的进口香料,右侧则是一家老牌钟表精工的机械作坊;一间新潮的饮食店夹于二者之间,就如同一块三明治的馅料一般,在刺鼻的舶来辛香味和嗅来发苦的国产机油味里,散发着一股打发的奶油味。


便是身处在如此“古怪”的环境之中,额外闯入其中的“古怪”在这片环境下反倒变为了和谐——和谐得简直要让人以为:非得开口抱怨不可。若是要坚持自己的主张才能代表真正的“常识”,而不是让自身的“常识”在渐渐充斥周遭的“古怪”之中像晒在阳光下的奶油一样融化为无,那人就非得开口抱怨上一句不可……


“没什么‘大不了’的。仅是我‘个人’有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担心而已……”


左右摩挲外衣领口的白发在窸窣声中重归静止,向来低声细语的发言者就隔着同样从自己面前的瓷杯中升起的另一层水汽,道出了若干的陈述。在此期间,他注意到了坐在水汽对面的绅士脸上正展露着一副专注听取的神情,于是,原本低微的话音又在陈述之中渐渐有所提高。


“我很担心,非常担心……就在刚才,您把‘这个’解开了。”


“被迫”将一条在各种意义上的分量都不能算“轻”的链条收在外衣的口袋里,带着一副好像突获自由的狗咬着项圈时的神情,他面露狐疑地打量着收起了链条的绅士。直到那一名在直径约为二英尺半远的圆桌对面,为他所紧盯的绅士颔首做出了解释。


“请允许我擅作主张的无礼。我只是在想,您或许会愿意在今天这个罕见的好天气里和我同桌喝一杯茶。”


要是手上戴着一副手铐,那就没法喝茶了。这是“当然”的。而如果把这一概念再加以引申,去将“当然”解释为“理所当然的事”:就像店铺选在热闹的街边开业,公共马车载客急驰,机械钟表滴滴答答,“老贝利”里开庭审理的案件正在年轻检察官条理清晰的举证下渐渐明朗——


那么还名列在“看守名单”上的男人两手手腕上应该戴着一副手铐,这难道不是“当然”的?


男人再次颇为刻意地扭动起了空无一物的手腕。出于摆脱了手铐的束缚,如今升腾着水汽的圆桌之下也隐隐传来了金属关节扭动的喀哒声响。


“我确实是‘不介意’与您同桌。但我也总是认为,一位‘赫赫有名’的检察官,应该有更好的下午茶人选。”


就在他这一番几乎已能算作是直言己意的诉说之下,绅士脸上专注于倾听的神情也逐步转变成了更为明白事态的神情。


“您说起的这一回事,”绅士的语调温和,故而从他所道出的答话之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丝能为他人所感的遗憾之意:“要不是由于案件正在开庭审理,我本也想要邀请年轻的同僚一起共度这段罕见的晴朗时光。”


请仔细听听这一个选词:“共度时光”。


表面上维持着不露声色的男人,如此在心中罗列着自认为重要的说法,同时头脑中也有所思考。


他想:相信这位身为“检察官”的绅士,也并非是无心于以“师者”的身份坐在旁听席上,见证那一名“从者兼学徒”的年轻人所负责的案件经由审理,自扑朔走向彻底明朗的经过。只不过——就算使用某些“协议”行为将囚犯带出牢房,也似乎无法友好地与之肩并着肩,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走过“老贝利”门前象征公正的天平。


所以,“取而代之”的……


至此,男人又想:所有自己正经历着的“古怪”之中,恐怕再没有比提出“取而代之”这个用词更为古怪的了,可他偏偏是另想不到其他的说法来阐述这件事——竟是“因为”背后跟着一个不宜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的男人,所以“取而代之”的,“去哪儿都可以”的绅士才带着那一个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男人,改为看来友好地肩并着肩,在难得迎来的这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找到了一个地方面对面的坐下并开始喝茶。


当头脑之中的思路从起头之处走着最短的直线贯通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怀疑,在有些时候,“轻重”的顺序简直就像是有人擅自启动了“什么”重力反转装置一样,相当的“颠倒”。而在另一些时候,存在于眼前这名绅士头脑中的“常识”,也许会比存在于疯狂科学家头脑中的“空想”还要来得更加虚无缥缈。


虚无缥缈的就像“理应”终日雾霭蔽空的伦敦,竟会在某个出人意料的时刻,迎来一个真正放晴的下午。


被不那么令人适应的阳光同时晒着额前和背后,坐在室外席上的男人不知是太冷还是太热的不停扭动着肩膀。一直到耳中听到“突出”在街道嘈杂动静之上的声响。那声响碰撞着瓷杯和桌面,声调低沉又悦耳。


“……我想再过不了多久,庭审将会结束。虽然无法与我们年轻的负责检察官一起在阳光下共进午茶,但至少可以带一些点心回去。”


这无疑是一番出于体贴而道出的话语,而原本该在听者耳中显现出来的,也应当是一份同样温和又亲切的好意。然而,既然说者并非是在有心彰显这份体贴,那么出于某种难以一言道清的缘由,比起极为单纯的好意,这一番话语在被男人听入耳中的同时,似乎也在无心之中贴合上了他头脑中的“另一种”所想。


由此小心翼翼地让探出领口的下巴蒸着瓷杯上升起的湿润水汽,男人再度开了口。


“是的,您是有带一份走的意图……”


往后,利用数秒钟的沉默经历了一番短暂的斟酌,那话语又在他的口中重复了一遍。


“看来您是有‘带走一份’的意图。可您既然本就有将点心外带一份去某处的意图,那您‘当然’也可以选择再多带走一份……”


把“好意”送去它该在的地方,这样才能说是“合理”,难道不对吗?低声细语的男人慢慢地道出了最后微弱的“坚持”,以此推进着对话。这对话在弥漫于二英尺半距离之间闪着光的两层水汽内传递,仿佛也因为层层水汽的阻碍而使得传递进听者耳中的语速在不断反射的过程之中,变得慢而又慢。


如此一来,仔细地逐字听清了男人坚持的“主张”,坐在对面的绅士也低了低头,神色之中带有一丝歉意。


“本次的协助搜查确实已经结束了。今天擅自把您带出来,我知道这有点儿‘不合规矩’。”


随着答话者道出的解释从对面徐徐传来,男人叠在一起的双手开始在大腿上有规律的扭动,看来就如同在暗中拍打翅膀的蝙蝠。接着,淡蓝色的眼睛一声不吭地从水汽之间抬了起来。


“不合规矩”,所以呢?他的视线打量着绅士衬着水汽的脸,同时面前升起的水汽也一同映照出了这个男人眼中那一种说不清是怀疑,还是迷惑的神情。而与之相对的,尽管口中说着解释的话语,在那一名绅士的口吻之中,直到此刻也并未带着丝毫的动摇,使得他那整张脸上的表情、神色,如今全部都明朗地凸显在了水汽模糊的升腾之上。


屈着长腿坐在店铺室外席上,凸显在周遭饱含光泽的街头风景之中,绅士语调柔和地开了口。


“——但是,有赖您的协助,警方的调查少走了许多弯路。为了往后将长期进行下去的协力,选一个宽敞亮堂一些的地方庆祝这一个顺利的开头。这种程度的松懈,我认为也是情有可原的,德雷伯先生。”


那是利用存在于某个次元的“常识”,打从心底里地认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措辞和态度——这实在是太“新颖”了,男人不自觉地开始在心底里小声的嘟囔:太新颖了,而自己在何为“常识”的坦白中遭获落败,这也可谓是新颖非常。


于是,当默默地想到了这里,他的视线也再度不自觉的左右游移起来;缓慢,又不留疏漏地将这一条风和日丽的长街上的一切——店铺、马车、行人,把这些一件接一件地搭配在一起的景色全都逐一映入了自己的眼眶。


“这很古怪,非常古怪……”


就在如此的低声嘟囔之中重新垂下了头,男人凝视着面前那一只正缓缓自杯口升腾起水汽的瓷杯,模样便仿佛是正竭力躲避着阳光在重新转阴之前所投下的,那阵过于亮堂刺眼的照拂。




—FIN—




《雾都一隅·其三》-大逆转裁判2/原世界观后续协力推想/技师视角



没有一丝声响的,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并非是一下子就睁开,也没有刻意又故弄玄虚的放慢速度。他只是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并且凝视着眼前尚未透露进一丝晨曦的暗黑空间之中的某一个小点,随后为自己还能轻松自在的作出如上动作而打从肺腑里地长舒出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男人听见有看守与他的脚步声一起步出了值班房;再之后,沿着通道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咳嗽,紧接着的是一声压抑下咳嗽的低声吸气。


作为“唯一”身处在牢门之外的人,此刻看守的举止却显出了一种过分的客气与收敛。


“也许是因为眼下的时间太早,连明文规定的巡夜钟点,也无法让人下定决心打搅直到十数分钟前都仍还现身在自己梦中的梦魇或精灵”……像是譬如以上一类颇显虚幻的猜测,实则并未出现在男人被理论所覆盖的瞬思所想之中,而对于看守所作所为背后的具体意义,他也并没有多去做过什么推敲。


就如同是根本注意不到周遭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全然没有理睬看守走动时发出的响声,平顺了呼吸的男人翻身下了床,缓缓地走到牢房的中心点不声不响的站定了脚步;往后,便以这一番最为节省气力的姿态开始了一轮崭新的构想。


顷刻间,所有“知识”与“可能性”的河流全都一同涨满了思绪之中理论的河床——


“更合理的结构”、“更有效的转化”、“自在翱翔于天空的人造巨鸟”……


正是思考者的心中最为清楚,这种种所谓的“构想”,都是些曾在亲眼亲手接触过了科学界最新、最尖端的技术之后,残留于头脑内的印象。然而,倘若这名孜孜不倦的思考者在思维的白热之中,无意识地将构成技术的种种“原理”在口中予以复述或重申,那么所有这些基于正规理论而起的构想,便又仿佛会变作条条晦涩未知的“咒语”徘徊在一处,发出一句接一句的低声吟唱,使得同样在无意间听闻其声者如身临“女巫的塔楼”一般脊背发凉。


“——过度发展的科学将与‘魔法’无异。”


那些俗话总是说得好:凡是有些辨别能力的常人,他们自然是能够看见,并且跟随着领先自己十数步乃至数十步远的人往前走的。可也偏偏正是这些具有寻常辨别能力的人,他们日日夜夜脚踩地面、走在路上,而一颗趋于平凡的头脑之内对于那些与自己的眼前相距足有数百步之远处的景色,则是连一星半点想要“举目眺望个究竟”的欲望都难以轻易产生。


故而在这一个“幻想”余剩的光焰仍残留在天边的黎明,当看守从上锁的门外途经过这一间牢房之时,他所能看到的,也就只不过是身居油灯放出的一团光亮之外一道模糊伫立的侧影,恰如从长睡未醒的梦境中飘荡而出的一缕喃喃自语的生魂。而仿佛脱离于世的“生魂”,也在自顾自的陷入思索之时,并不理睬打从自己门外经过的每一个寻常人。



至于当那一名步履稳健的绅士抵达这一扇牢房门前时,室外的天色已经转亮。


一面开在高处的换气窗,将伦敦城内尽管灰蒙、却也着实带来了一丝亮堂的天光引入了牢内的通道。就站在这一条被天光所照亮的通道之中,出于已事先除去了礼帽、身上也没有披着斗篷,这一名处于牢外的来访者在乍看之下,倒也和关在牢内的男人相同,仅是一道笔直站着的身影。


那是在其他关押于牢内的囚犯都外出到活动场所中进行活动的时间表里,唯独这个男人因有人来访的缘由逗留了下来,留在牢内倾听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往后,正是在稳健的脚步声停息下来的后一刻,就由笔直站在牢外的那道身影率先向着牢内提起了问候。


“久疏问候,德雷伯先生。从庭审以来。”


起初,绅士道出的问候并未获得理睬。已然短居牢内有一个半月的男人依然站在牢房的中心,看似深陷在梦境之中般的、自顾自地在头脑里进行着实则充满理性的思考。牢门外的绅士又颇为礼貌地等待了数秒,接着才再度开口。


“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如您所见,我正在思考。”


这一次,牢内的男人低着头还以了回答。只是从那番不啻于“打断”的答复中流露而出的斩钉截铁的口吻,似乎正在暗示着绅士:单是此次来访,对于男人而言便已是一次莫大的“扰乱”。


但牢门外的绅士并没有就此退却。


“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思考的无礼……那么,您想明白了些什么问题吗?”


不肯退让的来访者,继续自牢门之外投来了坚持不懈的询问。而这一询问,终归换回了牢内的男人一声不置可否的嘟囔——“是否想明白问题”,这真是个“愚蠢”的问法。因为既然是问题,就自然会有解明的一日……只不过,纵使理性的头脑在高声大呼“愚蠢”,由来访者提出的询问却偏偏基于某些隐藏的缘由,变得如箭矢一般地直刺进了男人的心中。


诚然,在男人的脑内拥有各种“构想”;所有此前在男人以技师的身份接触着最新的技术和理论时,那些残留下来个大概、却无空去加以细想的“论题”确实都被一一储备在了头脑内,到头来变作了供他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无光之日”的手段。但是这些“构想”的耗尽之日,也的确在分分秒秒地渐渐接近。


到了那时,徜徉在梦中的理性的河流将会不可避免地迎来一时的枯竭;可长期与外界、与日新月异的学术界脱节,便注定了那枯竭一经发生,就将无法在短期内迎来新一场丰沛的雨季……


换句话来说:“将思考想明白”,也就是“解明之日”抵达的那一天对于如今的男人而言,是既“渴望”到达,却又“不甘愿”到达的。


至此,涌起在心头的一丝哀伤终于迫使男人抬起头来,神态拘谨地看着门外的绅士。只唯独在仍带些犹豫的嘴上,还无法说出和心中考虑相符的回答。


“‘我是否能想明白’和‘您是否会打扰到我想明白’,这都只是您个人的‘断定’……”


“那就请容我改变自己的说法:希望能允许我在您展开思考之余,占用一些您的时间。”


如此一来,站在牢内的男人便对着绅士替换得更为礼貌的说辞,如默许般地眨了一下眼睛。而得到了理会的来访者随即也以某种像是更为斟酌过的说法,徐徐地道出了最开头的陈述。



“首先,在进入此行前来的正题之前,我有一件事想向您确认。我记得这里也会每日提供最新的报纸,不知您是否已经听说了这则消息……有关于司法界的高层在近期将会有所变动的消息。”


尽管自称只是在提及正事的前言部分,但隔着一扇牢门,门外的绅士脸上却已然带着某种像在诉说要事时的严肃。


于是,在逐字逐句听清了来访者口齿清晰的话语以后,男人半遮半掩在白发下的喉咙深处默默地发出了细细的咕嘟声。他先是摆出了如同强行吞咽下了什么一般的模样,此后,又如应激反应般地耸起了肩膀,对着门外起头的绅士开了口。


“啊,我确实‘听说’了——”


不如说,想不“听说”才更困难,毕竟那则新闻就刊登在上个星期的报纸上——当然,是头条中的头条。


男人还记得那一份叠好的报纸被看守塞进牢房时的景象。只要“不甚”低头瞥看一眼,以粗体印刷的标题就会极其强势地径自印入观者的眼中:“中央刑事法庭,首席法官阁下遭获解任”;被称为是“前所未有的司法界的动荡”,包含本人所书的“自愿解任申明”在内的巨幅照片、相关报道和评论,一举占据了包含头版在内的整整两个版面。


根据报道所称,那一位现今需被称作“原首席法官阁下”的绅士在遭解任前,确实曾就“苏格兰场某位警官的被害”事件,于中央刑事法庭内出庭主持过一场为期二日的“极密审理”。只可惜碍于“极密审理”的一切信息都非对外公开,故这一场审理除却最终公布的“结审”之外,就再无更多的审理情报得以外泄给所有被拒于庭外、包括记者在内的一般大众。


因此,在本次事件之中可供大众津津乐道的风口,便只剩下了紧随在“极密审理”结案后的那一番以正式渠道发声宣告的“解任”。以至于连一名“不见天日”的旁观者,都根本无需去费心深究事件的原委,只要随便翻阅几下报上刊载的报道,就能借由几行铅字对伦敦市民所倾向于的猜测重点了解个大概:


“‘解任’和此次的‘极密’不无关系;而此次堪称罕见的‘极密’是否又与另一场同样罕见的‘极密’,也就是十年前的‘教授事件’存在某种程度的关联?”


而倘若这二者其中当真存在有什么关联,那岂不是连那个“出现在传闻中的男人”……就连那个在十年之前曾“亲眼”见识到了被隐秘地称作“教授”的死刑囚从墓地中重获苏生的“伊诺克·德雷伯”,不也应该与这种种的事态存在有某种程度的关系了?


——直到眼下,想起此事的男人依然会有一丝动摇,不知所措得只能站在原地干咽下一口含在嘴里的唾沫。


他知道自己在理性上已然做出了“合理”的理解:如果如今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确实能缠绕住万千的纠葛与“过去”牵起线来,那么,超脱出当事人自身在意与否的界限,这也许正是证明了十年前的自己“其实”目击到了一桩更大的事件、牵扯到了一片更大的黑幕。


然而,当所有猜测的都一一着眼于眼前的现实,他便知晓了自身实则就连推进此构想的“假设”也无法完善地举出。


命题“过大”,又缺乏必要的情报——从瞥见报道的那一刻起,男人就知道单凭自己恐怕是无法凭空理清其中经过的;而眼前的绅士今日来此的目的,显然也并不可能是特意为了打破“极密”的规矩,来帮助自己进行情报上的梳理。就算来访者的心中也和当事人一样清楚,面前关在牢里的男人的人生,的确是曾经因为卷入了那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件就此往偏离正道之处改写……


至此,当一声不吭地考虑到了这里,站在牢内的男人总算颇为有意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绅士。而不知是否出自于通道上光线角度的错觉,他总觉得来访者脸上本来绷紧的面容在听完自己的回答之后,竟默默地显露出了一丝柔和。


“您已经听说了……”


“我‘已经’听说了。”


再次针对来访绅士的话题还以了回答,男人紧接着摇了摇头。


“真是一场‘大骚动’。伦敦市民的反响如此巨大,想必就连外头的‘风向’都跟着一起改吹别处了吧?”


随即,似乎是出于耳中听入了男人奇妙的比喻,门外的绅士在此时抬手捏了捏内眼角。这也许是他在感到无奈时的习惯性动作。


“我无法否认,‘那位绅士’的突然解任,的确使得全伦敦上下都有所哗然。但有一点……最初由‘那位绅士’所倡导的风气并不会轻易地就此没落。在伦敦的天空中,‘崭新的风’确实已经不可逆转的吹起了。所以相对应的,我们可以预见在解任的消息引起骚动的这一段时期之内,那些处于背风之处实行的犯罪,或许会趁势变得更为猛烈……”


“——您的说法之中有很奇怪的地方。我猜,也许是这一次的‘解任’也使得那个让全伦敦警察局都引以为傲的‘搜查班’也连带着一起发生了什么变故?”


就抓住了绅士诉说中的一个停顿,男人忍不住插嘴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并在说出口的后一瞬间于心中发起了一阵嘀咕:如果真是这样,那恐怕“这个话题”也同样和自己“有一些关系”……


至于使得这种“关系”产生的最初的因果,则是在话题进展到这一步之前便已有所提及:“被关在牢内的男人曾在十年前有过被卷入某个‘事件’的经历”。而要是将回溯的钟表往回拨到距今一个半月以前,促使当事人此刻身处牢内的缘由——由这个男人所谋划的那一场从十年之间的“埋没”和一触即发的“纠葛”中孕育而出的复仇杀人计划,倒也的确是并未获得失败的结果。


只不过“并未失败”的结果,也并不代表着整桩计划在实行之中不存在着某些超越原先安排的展开。


实际上,身为那个“搜查班”负责人的“那个女人”竟会从遭受自己威胁的“共犯”一跃为利用计划的漏洞亲自动手行凶的“真凶”,这一展开可是身为“主谋”的他所始料未及的;但极为讽刺的是,正是这一分“始料未及”所带来的诧异和挫败感,到头来迫使他说出了最后的认罪之辞,并在改判为“未遂”的罪行之中减轻了律法投下的裁决,使得被关入牢房的自己也能在“平和”中拥有安然度过的,如深陷在梦境之中一般的日子……


……男人又有些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固然自己并没有非这么做不可的义务。但坦白说来,距离那次庭审已过去了一个半月,可是在思索的“梦境”与真正的“梦境”轮回交替覆盖住自身意识的过程之中,他还一次也未曾起意去想过“科学搜查班”……也就是原本由“那个女人”所负责的、代表了整个大英帝国最先进科学搜查技术的队伍,在那次庭审过后到底得到了怎样的处置。


以及,就在“那位绅士”失去了名誉之后,直到来访者将话题推进到“风气引发的变故”之前,他也从未起意过要去揣测那个搜查班是否会在这阵变故的“风向”之中因此遭获什么牵连。


一时之间,男人的意识不由得被这些无凭无据的猜想所占据。只是没再过去多久的时间,这些未道出口的多余猜想都终究被来访者的摇头所一举制止。


“并非如此。尽管‘那位绅士’的解任,使得坊间对于由他大力推行开的‘科学搜查’在未来该如何前进有所议论。但不论怎样,‘科学搜查’的存在本身是为全伦敦市民所接受的,也是往后的警界在查案之中所不可或缺的……”


吐字清晰的将话题推进到这里,来访的绅士又在片刻的沉默中止住了自身的话音。


从旁听取的男人刚想像此前那样地趁机插嘴,可是这一次却是来访者赶在他之前,先一步把话说了下去。


“我想,该是时候向您说明我此行前来拜访的目的了。”


牢房外的身影与牢房内的身影同时眨了一下眼睛。后一秒,绅士便以不失稳重的态度说到:“从今往后,凡伦敦市内发生的案件,依然会由苏格兰场的刑警及专业调查组一并前往现场调查,并提交详细的调查报告——这个方针至今不会改变。但是……


“但是作为有万无一失地引导出真相之义务的检察院,在自身亦参与进调查之时,我们也想要多听一听其他‘专业人士’的高见。”


说到这里,来访者借由一次颔首将自身的真诚流露在外。


“所以今天我来这里正是为了邀请您,请您协助我们调查一桩眼下正陷入僵局的疑案。当然,我能保证这一邀请并不会对您的处境造成任何有害的影响。”


至此,绅士口中的话音干脆地落下,男人则暂且没有给出回答。


没有回答的同时,他耸起的肩膀上脸也歪向了一侧。



看来“那个组”确实还健在,也确实还活跃在应该活跃的地方。从来访者的话语之中取得了一些切实的情报,为此,男人不禁感到心底涌起了一丝“庆幸”。


然而就在最初的心绪平复过后,绅士沉稳地道出的后半句话语——也就是与“其此行目的”相关的那个“正题”,却将一种与“庆幸”截然不同的情绪吹进了他的心中:既然“那个组”还健在……


站在牢中的男人突然别过了脸,不再去看牢外绅士的眼睛。同时,从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丝极低的声音。


“我不明白您说的协力是怎么回事,只是很显然……”


后续的话语默默地自天光未能涉及的暗处传来:“您又擅自作出了‘断定’。断定我是‘专业’人士。”


这可“一点儿”也不有趣。既然“正规”的编制里仍然不乏能够名正言顺地将“科学”的力量牢牢掌握在手的人,那么特意大费周章地记起一个被关在牢内的罪犯,这一想法自然吗?促使这一想法确实诞生于牢外之人头脑中的缘由又能是什么呢?


种种猜测在默不作声的心中酝酿着,并且每诞生一个,就质问提出之人自己的灵魂一遍。


是一时“起兴”吗?是长久以来的“同情”吗?信步走在街上,呼吸着伦敦街头混合有雾气的空气,扭头瞥看见了监狱石壁投下的阴影——犹如将鸟放在相距自己仅几步远外的笼中观察;随后,便可通过鸟聊以自慰而展露在外的神态与羽色、啾啁去判断鸟的优劣。可单是这样,难道就能明白鸟的实际“价值”所在吗?


男人的头脑中涌现着无尽的歪曲的理解,以至于当歪曲的理解堵塞住思绪的河床时,他便又突然怀念起了在这一位突如其来的来访者抵达之前,自己脑中曾被打断的那些“构思”。


即是基于上述的种种原因,为男人所道出口的语调内也理所当然地略带一丝恼怒。但唯独还留有奇怪的一点,便是当恼怒毫不留情地挟裹住了话语之际,男人表露在外的态度却仍旧缺乏曾有过的斩钉截铁。而在这一刻,无疑正是男人脸上留有缓和的神情面色给予了绅士更为柔和的应对时机。


“请原谅我直抒己见的无礼。但有关您‘专业’与否的这一判断实则并非是我个人的一己之见,还有我所熟识的另一位绅士。在此前一个月的时间之内,我有幸得以时常与从德国归省的他会面,也曾在会面之际提出自己的烦恼和见解与他讨论。而您的素养与学识之‘专业’,也是我与他在讨论中一致达成的共识之一。”


自来访者口中道出的简单的答复,仅凭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了一幅特征鲜明的人像画,并将这幅人像画呈现在了男人的眼前。


坦白说来,男人能够感受到这位来访的绅士已在今日的谈话之中给自己带来了极多的动摇,但在先前的那些动摇之中,恐怕没有一个比得过眼前的这个。


关在牢内的男人在默默不语之中低下了视线。而那低下的视线,又在碰撞到牢房地板的后一刻抬起。


“难以置信。你说‘那个家伙’竟会愿意和人谈及我的事。”


没错,就是“那个家伙”。那个整一颗头脑都为天马行空的“理论”所覆盖的家伙;那个轻而易举地就在他人的设计欺诈之中上当“受骗”的家伙;那个明明从“常识”到“才能”都一无所有的,眼睛却依然闪闪发亮的家伙……


一瞬之间,在他的心中又掠过了一种想要立刻重新低下视线的冲动,可偏偏正对眼前的视线却如同被钉死在了这一角度上一般地无法听取内心的命令,只知将此刻暴露在他面前的一切都纳入视野。


全然无视于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然握紧的拳头,此时的男人只知一昧地瞪大着双眼:“那个家伙”,说来正是他在整桩计划之中所最初“设计”好的,想要将所有罪行都予以栽赃的那一个“年轻的博士”。而在一切都遭致“揭发”的如今,“名正言顺”地身在牢里,被一扇不开的铁门“封闭”了感官的他当然是无从知晓被证实了“清白无辜”的那个博士在事态平息后又从德国乘船归来,并在英国滞留了有一个月的时间……


毕竟牢外人的动向,当然只有身在牢外的人才可能知道。只不过,倘若真要这样算来,“那个博士”的清白和自己那桩杀人“计划”的详细始末,不正是由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绅士——巴洛克·班吉克斯检察官和同庭对峙的“另一个律师”,经由举证、辩驳与共同推理,最终所得出的“真相”吗?所以,为什么这个“知晓一切”的绅士非要在身为“罪犯”的自己面前提起那个博士?


——不,在那之前……究竟为什么自己“非要”去想这些事不可呢?


思考至此,男人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连带着右手的指甲也跟着嵌进了他没什么肉的掌心里。


一个遭受自己“陷害”的人竟会对他人肯定自己的“素养”;而另一个知晓“真相”的人则试图对自己投下“邀请”的枝条。


固然就在此刻,这个男人并无法理解他人如此做法的用意所在。可比起那些只存在于“猜测”之中的东西,就在眼下,他却仿佛是连自己的行为也无法理解——一些缺乏“素养”的人在当面和背地里都擅自将自己的名字和“科学”二字相挂钩,身为当事人的他对此所感到的本应是令人不快的“冒犯”,而且也只有被“冒犯”的感情充满内心才能算是此时此刻的“自然之举”;只是……


用力地抿紧了终究只漏出过一句话的嘴唇,男人一时间没再多说些其他什么。


也许是因为先前经历的动摇,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处在一种近似于缺氧般的状态之下,颇为欠缺原因有的判断力和集中力。而随之往后,便是当默默地体会着一种仿佛那些弥漫于伦敦城内的雾气也在刹那间有所涌进自己的头脑之中一般的昏沉,男人近乎下意识地再次将话题的主动权暂且让与了绅士。


相隔牢门内外的话题,由此在男人的耳中继续了下去。


“我得订正一下自己的说法:实际上,我们谈得更多的都是些老朋友重逢时的怀旧话题。德雷伯先生,您的事确实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一番显然意在于解释的话语,从接过了话茬的绅士口中道出,但音调听来却依然十分的柔和。


只可惜仍旧十分遗憾的一点是,尽管来访者口中的语气诚恳如故,可处在交谈之中一方所怀的意图,毕竟还无法通过“区区”的一些语气就彻彻底底地传达进另一方的心中的;更何况,当听者的头脑中覆盖着一层昏沉的雾霭之时,他实际能够接收到的信息又经由了一道极为昏沉的意识所过滤,以至于最后残剩下来的内容,自然是比之先前还要更进一步的有所缩减了。


——坦言“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那就意味着在二人的“叙旧”之中,与自己相关的话题确实占据了谈话中的一个比例;并且,站在眼前的这个绅士会在今天前来这个又黑又冷的地方、对着自己提出那个见鬼的“邀请”的原因,显然也与此不无关系……


时至此刻,男人得承认:虽然自己表现出了一副愿意听取对方说辞的模样,但他的确只是从绅士所说的一番解释之中听见了自己“打算听见”的有限内容。而有限的内容,就注定了人无法展开“全面”的考虑。


于是,感到比起依然余剩昏沉的头脑,更有一种自己所无法理解的滞闷的气息死死地堵住了胸口。男人猛然张嘴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之前自己体内那些不请自来的冰冷雾气,如今又转而擅自变为了从汽炉中喷涌而出的高温蒸汽,滚热着自己的口舌。


“所以那家伙到底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别卖关子了——”


他的内心正同时被“想要得知一切细节”与“不想再多听一句”的两种念头所充满。彼此推搡的两种念头互相混作了一团,又从中诞生出了无所适从的“冲动”。而后,纵使理性隔着昏沉的意识,拼命向冲动打着“闭嘴”的手势,但受了冲动怂恿的口舌却已不受控制的将话语喊了出去——


到了下一秒,从冲动的话语中滚落而出的“后悔”与“恐惧”,终于拔下了男人眼中如同被钉死在正前方无法移动分毫的视线。而待到向着牢内冰冷又空无一物的地面低下头之前,男人眼中的余光最后瞥看见的是面前来访者那副总保持着毫不动摇的平静面容,至此总算稍稍地显出了些破绽:借由五官流露出的神情模样,就像是在苦恼于牢内的男人意识之中根深蒂固的误解。沉默着皱了一下眉头,绅士轻声地叹了一口气,继而便仿佛是想要更为咬定自己说法那般地提高了些许的音量。


“我们并没有‘针对您的为人’展开任何的讨论,德雷伯先生!”


如此一句话说完,站在牢外的绅士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责备自己不该任凭那种“谴责”的口吻出现在辩驳的话语里。而与此同时,一番同样在气焰上变得微弱下来的答复,也在绅士的话音落下的后一秒,缓慢地自牢内传进了门外绅士的耳中。


“那么‘他’到底都和你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什么……”


绅士以尽量温和的目光凝视着面前这个依然低垂着头,只隐约抬起目光不无迷惑地注视着牢门外头的男人。等过了有那么一会儿之后,重新整理好了自身“思绪”和“情绪”的绅士面对着这个从“态度”到“语气”都变得怯弱起来的男人,“冷静”却又并不“冷酷”地开了口。


“即便是深交,想必在‘他’的心中也还留存有许多不便于向我全然坦露的念头。所以‘他’对于您所怀的想法也绝不是可以由我来擅自代言的,但我依然可以在此向您转述‘他’对我坦述的部分。”


由此,绅士的声音再度抬高了一些,一双看向男人的眼睛里也仿佛透露出了与“亲友”相似的气质。


“‘德雷伯技师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科学家’……——而我认为,我的朋友也‘确实’具备能够判断您到底优秀与否的能力。”



借由一面开在高处的换气窗迎入了一抹天光的牢房通道,在此时似乎因外头升得更高的日照而变得更为亮堂了一些。


以自身挺拔又笔直的身影从侧面沐浴着光亮,正是站在牢外的绅士表露出的那一番斩钉截铁的态度与掷地有声的气魄,迫使蜷缩在牢内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了一下。


纵使先前自己所听见的话语,都只不过是来访者的一面之辞,可眼下的男人却觉得自己心中那一道或许原本便是用轻浮的沙砾所构筑的、名为“猜疑”的堤坝,时至当下就已然被绅士的言语所彻底冲垮了。


费了些功夫稳住了自己因颤栗而屈起的背脊,抬起了头来的男人在这一刻重又仔细地观察起了绅士的脸。此番举动并未引起牢门内外双方的不快。随后,男人继续用双眼盯着来访者打量,而来访的绅士则坦诚却也不失技巧的成功控制住了话题的推进方向,以至于抓住了在此向男人重申一次正题的机会。


“我相信自己最亲密友人的判断,也相信自己的调查结果与所见的证据和真相。所以,请容我再次提出今日前来拜访您的目的……”


哪怕展开在双方之间的交谈曾因种种缘由绕入过先前的重重弯路,但此刻由绅士之口说出的“邀请”依然颇具一分正式感。


“伊诺克·德雷伯先生,您是否愿意以‘专业人士’的身份,协助我们调查一桩陷入僵局的疑案呢?”


当低沉又稳重的话语变得能够如同顺河床而下的平直水流一般毫无曲解地灌入耳中,终于做到了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眼前”的男人,也顺势咽了咽在先前始终都觉得干涩的喉咙。


——自己该怎么办好呢?


就在这一刻,这一番直接以来访者提出的邀请为“基底”而起的自我问询彻底取代了其他纷杂又错乱的思绪,占据了男人头脑之中的思考空间;并且那一条将会通往思绪迷宫终点的道路,至此也在一种的确想要就此作出答复的情绪怂恿之下,渐渐拥有了清晰的基础轮廓。


“‘不论’实际上他人藏于心中的念头究竟是怎样,自己也‘只能’根据听到的说法进行暂时的判断和猜测”——这一理性与感性同时并存的观点构筑起了男人思考的起点:就算不能“完全”的相信他人的转述,但一昧地对听见的说法抱持以“全然”否定的态度,到底也并非什么明智的判断。


一如高高抛起的一枚一便士的硬币一般,此时此刻,正有两种不断轮换现身的正反两面的态度在男人的思绪之中交替翻涌。而在那翻涌的思绪后头,又另有从他与来访者延续至的交谈之中听得的“情报”的余韵,在心底深处隐隐盘旋徘徊。


他能够明白,在自己的心中的确存在有某种“东西”正与眼前上锁的牢门一起时刻不间歇地提醒、苛责着自己的灵魂,以此让自己的脚步得以日复一日心甘情愿的驻留在牢房空荡的中央……但还有另一些“东西”,它们更为厚颜无耻,却也更为诚实——


从自己被与那些本应无孔不入的雾气相隔开的这一个半月以来,“风声”四起的伦敦城内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所有登上了报纸的“新闻”与未被刊载的“报道”,时至今日究竟会拥有怎样的区别?而那个经由一名“检察官”之口所道出的,所谓“新锐”得连掌握了最尖端技术与仪器的调查组也无法破除的“科学谜题”,这其中又能有怎样的名堂?


边观摩着正上映在思绪荧幕上的种种画面,男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那个同样凝视着自己的绅士,最终,缓慢而幅度轻微的点了一下头。


尽管知晓自己的应答将会引导出的,至多也只无非是一番在那些日日皆雾霭迷蒙的街头上东奔西走、并且还会额外附加有种种约束条件的结果;到头来,恐怕是连自己实则渴望去加以了解的“科学界新进展”的零星碎片也无法真正触及……但是,就算理论的“河床”无法即刻便迎来新一轮丰沛的雨季,可再短暂而局限的外出也会比滞留在封闭的牢内,更让人能够亲眼看清外界正在发生的种种事端。


而且——虽说在男人的头脑之中当然并不会存在有如此虚幻的考量,然而就在他点下头的那一刻,也无疑等同于是有一个“属于科学的生魂”终归迎来了能够从“幻想的女巫塔楼”里解放的瞬间。


比之牢内的男人更先一步地收起了凝视的神色,来访的绅士对着已然给出了答复的男人再度颔首。


出于成功说服了男人、达成了此行的目的,又或是有某一双睁开在心灵之中的眼睛目睹了一颗遭受拘束的内心获得解放的瞬间,绅士展露在脸上表情变得极为柔和。


“既然如此,我会请负责那一桩案件的检察官在明日中午之前来拜访您。他会告诉您有关于案件的详情和协助调查的方针,以及一些必要的注意事项……”


说到这里,他留下了一个短暂的停顿,也借此稍作倾听了一番经由那一面换气窗传进通道内的人声与嘈杂动静。而待到再次开口之时,从这个绅士的口中道出的便是通往道别的话语了。


“看来会面的时间快要结束了……请允许我再次为今日贸然上门的无礼向您道歉,也请允许我在心中为将有的合作先行向您举杯。”


如此说完,他又满含真诚地看了男人一眼。


“下次再见,德雷伯先生。”


碍于没有礼帽,在提出道别的同时,这位绅士便抬起右手在胸前按了按以作为致礼。就在这番颇具礼数的举动之下,男人先是皱起了眉头,随后便也以一种略带局促的神情,十分僵硬地跟着连点了两下头。


“再见。”


二人就此互道过了别。来访的绅士遂在数秒钟后转过了身体,面迎着天光离开。而再不久后,同为一栋监狱所关押的其余囚犯与此前传进通道的吵闹声一同从活动场所归来。


相隔一扇牢门之外的世界,终归是频繁地在往来之中有所动静;唯独身处牢内的男人还依然笔直且不动地站在牢房的中心点上,无视于其他外界一切的安静注视着牢内随着时间推移也渐渐带上了一丝亮度的空气。


只不过,这恐怕是早已习惯了脱离于“眼前”的男人头一次任凭自己的头脑被除却“构想”外之物所充满:


——对于自己先前已有过经历的回顾,对于自己往后会迎来经历的猜测……


默默地考虑着这些,慢慢地眨着眼睛;男人静静地思索着,直到最后缓缓地抬起脸来,如同做完了一次深潜般地从肺腑中长呼出一口气。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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