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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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B·岚月兄弟】赏月酒与赏花酒(13-FIN+番外)

[2017/5/23-2017/10/6]


※想试着写一写人类时期的六郎,还有发生在岚月兄弟之间的往事。

※有少数的原创角色登场。自娱自乐,私设如山。


※部分信息参考了特典小说「魔女語り~魔が満ちる世界~」的内容。



(十三)歪曲的剑



为何会想要斩杀“那个男人”——斩杀时雨,这就是答案。


恰比一滴浓墨入水后,便会在水中肆意渲染扩散;思绪中的黑影一旦出现,就会渐渐侵蚀起人心。其实在所有人眼中,自己什么也不是、归根结底就只不过是岚月家家主时雨的一个“影子”——自十六岁的时候起始,有如浓墨般的黑影染上了少年的心。由此开始,少年所看世界的模样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映在一双金色眼眸中的世界,变得不再像以往那样四季各有四季分明的景色和颜色。当少年亲手在自己对时雨所怀有的感情中滴入了一丝“杀意”,那极为阴暗的情绪便深深地混入了流动在这具身躯里的血液之中。每一日、每一夜,从消散在阴云中的暮色到一经升起便封住天空的夜幕,少年的眼中所能看到的就只剩下了被涂抹为黑红二色的光景。


“斩杀时雨”。当最初的低语声溜过耳畔之后,隐约涌现入思绪的一丝杀意便被六郎封存在了自己的心中。


可是,不知是从何时起,就像院子中的草木沐浴着从天而降的雨水生长,在他心中那原本仅有模糊冲动的杀意也在思绪的流转中被逐步补充成了更加完整的词句,直到最终为一番清晰的条理所取代:若想要被他人正眼相待,就唯有获得“岚月家家主”的名号来洗刷开长久以来覆盖于自己身上“代替者”的蔑名一途。而当夜夜挥动着属于自己的影打大太刀时,年轻的剑士又不可避免地幻想起了有朝一日,自己定要将手中这道黑红色的影子替换为另一把足以迎着阳光闪现出光亮的刀刃……


“自己想要‘时雨’的名号,也想要号岚。为此非得斩了如今将名号和神刀都据为己有的‘那个男人’不可。”


随着扭曲的欲望汲取着真切的“恨意”和“愤慨”为养分在心中肆意滋长,六郎得出了这一建立在明确因果之上的结论。然而达成一个结论自然比得出一个结论要难上万倍。况且正是得出这一结论的六郎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为清楚,“那个男人”——当代“时雨”并非是随随便便就能斩得了的对手。


少年的头顶是阴云蔽空不见月色的夜晚。细密的雨脚消耗着孕育出自身的云层降落在大地。


淅沥的夜雨淋湿了背对墙壁站立之人身上的衣物。如今少年所面对的现实,也就像粘在他身上的那件湿漉衣物一般时刻借由着神经向他的理性传达着令人不快却也无比明晰的信息。


“自己和时雨之间存在令人无法忽视的差距。”年轻的剑士心中默念道。“时雨剑技高超。自己唯有出其不意攻其大意,方有可能创造出一线的机会……”


而那唯一的机会,无疑就只有这一招自有所发想起便始终于暗处秘密地进行着练习、除修行者以外再不为他人所知的剑技而已。心中做出了如此推断,年轻的剑士骤然跨开步伐放低了身体的重心;接着,猛然向前刺出了自己的右臂。


有连续而起的四道黑红色轨迹在同一处凝结为一个昏暗的小点。那连续四次刺出的刀尖击碎了持刀者眼前细密的雨丝,而后便暂且滞留在半空中重新趋于了静止。随着刀尖的静止,纷纷落下的雨珠再次聚积在刀身。直到这仿佛定格一般的数秒钟过去,伴随着握剑的手臂向后一收,所有积攒下来的雨珠才又因这一番迅速的抽回而被震落向半空。


大太刀最终返回了挥剑者的身侧。年轻的剑士朝向雨雾呵出了一口气。


这是一招名为“大太刀四段突刺”的剑技。


自从半年之前起,的确曾有过某个“理由”促使六郎开始夜复一夜地在万次空挥过后苦练起了这一番强于时雨所惯用“大太刀三段突刺”的“王牌”招式。但是就在某种阴暗的意识于脑内成型之后,所有存在于少年心中的念头便都逐一地从原位起了偏差、产生了变化。


“如果不是为了获得足以颠覆一切的东西,那么自己展开的这全部的修行还能是为了什么?”


就犹如潜伏在阴影里等待时机到来的野兽,藏身于角落里日夜修行以积攒实力;当年轻的手脚专注于重复施展同一招剑技时,年轻的头脑也正反复地以同一问题质问那一颗年轻的心。


“因为是剑士,所以无法认同于投毒、偷袭之流的旁门外道,只能以手中的这把剑当面一决胜负……因为身为‘岚月家’的剑士,所以唯有用自己手中的‘影打’去击败‘真打’,如此一来才有意义!”


自己在此苦练“大太刀四段突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用这招夺走时雨的性命——


仍然留存在心的,连阴暗的杀意也无法对其擅自加以涂抹的“尊严”和“矜持”带动着理性和感性共同诱导出了这一句答案。而这答案又反向裹住了六郎的思绪。


从遥远的、还手握着竹刀的时期起始,到昨夜、今夜为止的自己都在这里展开着独自修行。在明晚、后晚,这修行也会如故。如今这全部的修行全然不为别事。


咬牙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重复着让手臂和腰背都为之酸痛不已的突刺动作,承担大太刀分量的手腕却反倒在累积的压力中越发地用力,连带着剑影前后闪现的频率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


“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刀斩了时雨,自己才夜夜苦练这招凌驾于时雨剑技之上的‘大太刀四段突刺’!”


他能听见就在自己的心底某处敲下了一声定音的锤响。便是当这一想法于脑内诞生的这一刻:紧紧握于六郎手中的这一张“王牌”被暴露在了黑红二色突刺剑影的映照之下——终于变为了一招名符其实的“斩牌”。



他从回忆之初便知晓:所有留存下来的记忆都终将会因为回顾的起始点日渐久远而变得不清不楚。


而那些尚未久远得过了头的记忆,在经受回顾的途中也将同步遭受到回忆者心胸中种种情绪的侵蚀,由此逐渐模糊了好与坏的界限。而一旦等到名为“杀意”的情绪正式在人心中着床,便不只是“好的回忆”或“坏的回忆”,就连“回忆”理应有好有坏一事都终究会被人一并抛之脑后。


青年坐在木板上,搁在膝头的左手中拿着盛水的容器。


或许是太久没有加以清洗,容器的外壁摸来颇为粘腻,喝到嘴里的水还带有一股油脂的腥味。不如喝雨水——他记得头一次从水里喝到这股怪味时,直泛恶心的自己当即就朝脚边啐了一口。可事到如今,青年自认已经习惯了这番阶下囚的待遇。尽管他能够判断到自身的感官理应比初喝到第一口水时要更为敏锐。


正是当感官日复一日地变得敏锐以后,感受到的“当下”也会变得鲜明。而越发鲜明的当下很快就会取代回忆中如消散梦境般不够鲜明的往昔。


所以,“纯粹”的……哪怕如今从自己的口中说出这个词来显得既可笑又怪异,但身在牢狱里、坐在铁栏后头的青年自认自己只是——也只能“纯粹”地按照仍还留存的记忆回顾着自己的过往。并且,在那些快速掠过头脑的往日记忆中,绝大多数的部分都会被一张覆盖在意识之上的疏而不漏的网子筛去。唯有遇上尚且可被称为“鲜明”之处时,青年那只金色的眼睛才会重新发出锐利的光彩。


那么,就在注意力被眼前这杯油腻的水吸引走之前,自己是想到了哪儿?是“少年的心中对他的大哥扬起了明确的杀意”,还是“拥有了所谓的‘斩牌’”?


从左侧金色的眼眸中投射出的锐利眼光,再度仔细地逐一审视着回忆丝线上的每一处鲜明点。然后不消片刻,他便发觉到倘若从前一个中断点继续往后推进自己的记忆,引领视线前往的记忆中的所有光点到了最后,竟全都无一不点亮了同一个男人的面孔。


迎着施加在牢房铁栏之上的结界投出的冷淡白光,眯起了眼睛的青年与这副现身于回忆的面孔在眼前的半空中相望。


看来这张脸在自己的记忆中的确不可思议地永远维持着足以超越时间的鲜明。以至于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己总是忍不住要在记忆中一而再地与这张面孔相望。只是,若是从现在倒退着将朝向记忆的眼光推回到那段有这张面孔存在的过去,敏锐的感官便会懂得如何以俯瞰的视角更为明晰地查看那一段过往……


或许自己将会发觉到往昔的少年未能发现的东西。


青年如此推测着回忆的作用。而正是当他作出这番猜想之时,一个如同回应般的念头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也许从清晨的房门前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往后算起的三年之间,时雨并不是从没注意到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那个男人多半是出于打从心底里觉得那样的自己没趣,最后才选择了不管不顾。


怎么,原来是这样吗?


就像是突然有所醒悟了过来,青年在询问自己的同时向着右肩歪过了脸。


原来如此……这确实“才像是”那个男人会做的事。


在心中替自己作出了回答,抿紧的嘴角出于顺利得到答复而勾起了一个想明白的笑容。可从青年左眼中投出视线却依然尖锐不改。


可以说,正是缘于当时深陷在自我情绪中的少年全然没能意识到自己身外的一切,所以事态才会义无反顾地自杀意的开端笔直前进,直到最终抵达“那个晚上”;而纵使现在的自己阴错阳差地想明白了这一点……


看来就算想明白了,自己的选择也照样不会有所改变。


口中的牙关用力地咬紧,毅然作出了这一判断的青年兀自低下了头。随着膝头和盛水的容器映入了金色的眼底,他听见有什么虚幻的声音在耳中反复回响着、呼喊着那个男人的名字。


时雨……时雨!


一道殷红的视线藏在披散于右侧面颊的额发下。当黑色的额发映染上了从右眼中射出的殷红光亮,青年便分不清回荡在耳边的是自己如今的心声,还是从遥远回忆中传来的呐喊。


就因为是这样,所以自己才会……才要——


回忆的呐喊至此戛然而止。收束起了自身过于狂乱的心声,青年保持了一会儿静止不动的坐姿。直到时间过去了有数秒钟以后,他才蓦地抬起手臂、仰起头来又喝了一口容器中的水。


“难喝……”


从充斥满了整个口腔喉咙的难咽油脂腥味中低声嘟囔出了抱怨,青年皱起了眉头。就在这一刻,忍耐着一切的他不免发自心底地道出了一句希望:至少喝入口中的要能是心水就好了。



沐浴在夜色中以双手握住了大太刀的少年,手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斩牌”。


然而从那往后,所有表面的日子也仍在继续。那些继续下去的日子在一时之间并未显现出明显将要偏离正轨的痕迹。于春末入夜前离家的时雨往后踏着夏日白昼的日照归来,回到了有少年留守的家中。而留在家中的当代家主如往常一样地并不多加询问家中的情况,平日里也鲜见他不知在偌大家中哪个角落里逗留着的身影。


只是,就在为数不多的时候——或许可以视其为日子步入常轨的一个表现,那个男人开始重新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方便,在心血来潮之时以一副视过往的万般“推脱”为没发生过的模样,大步踏进岚月流的道场以对练的名义找上自己的弟弟。


但是在这些沐浴着从道场门外传入的光亮所展开的对练之中,如往常那般毫不留情地以“大太刀三段突刺”打来的时雨,最终总会迎上恰好败在第三段连击上的对手。


对于此类“经过”与“结果”皆为千篇一律的对练,时雨作何感想之于当时的少年终究是并无从察觉。


少年所清楚就唯有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感受。


那就仿佛要以苦涩的败北为燃料,于一呼一吸间以鼻息吹起恼意的东风。在如此齐备的条件之下,一颗年轻的心犹如在烈火中燃烧,连从额角颈窝滴落到地面的汗水都滚烫得犹如沸腾的火种。


和过去一样,“不得不”装作一副躲不过时雨的剑、以颇为软弱的模样就此迎来对峙的落败与终结,这一出仅存有耻辱一种情绪的演剧助长了年轻的剑士心中的仇恨和愤慨。


可是,又有一点与以往不同。


“——终有加倍奉还之日……”


如今,越是身怀愤慨、越是恨意缠身,年轻的剑士便越会将自身所扬起的情绪都尽数转移到暗自苦练超越时雨剑技的“大太刀四段突刺”这一途之上。于是,就当将全副的心神都投入进了研磨手中越加锋利的“斩牌”,夜复一夜地对着冰冷的夜色奉上灼热的吐息之时,少年面对着时雨本人时的态度倒反而显得冷淡了许多。


由此一来,就像是顺从着某种连锁的因果。岚月家年轻的家主出门的频率渐渐地增加,不在家中的时间亦随之逐渐变多、变长。以至于下一次的离开竟是在不久后的初秋的黄昏。


将其视为那个男人的本性不管在何时、过多久都不会有所改变的证据,甚至于随着留守者的年岁有所增长而变本加厉;少年从中感受到了不快与厌烦,却到底没有能一味沉浸在抱怨中的闲心。


毕竟留守在家中之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担当起履行“家规”的全部责任。而原本该由总共“五个影子”彼此分担的担子,如今也早已只剩下了自己独自一个——尽管每每想到“影子”的说法,便会让年轻的剑士恨到几乎要咬碎臼齿,然而在手段与手腕兼有所欠缺的当下,面对着眼前无从改变的现状,他也只能咬牙忍耐。


就在这一如幼蝉潜伏于地底般的暗不见天日的忍耐之中,时间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向前推进着。


日子依然在时雨“在”与“不在”的二重情况之间交替着作出变换。之于与交替的日子一同向前迈进着的六郎而言:完成“岚月家”向“主公”敬忠的家务事和“岚月流”指导门生的流派琐事、再加及对于自身的修行,年轻的剑士将这三者兼顾于身,深陷于三者之中的时间也在无所察觉中飞逝着。


如此,从春到秋的过程又再二度地循环往复。


直到年轻的剑士自身亦习惯了日月交替投下在额前和大太刀上的虚晃光影,于恍然之间,曾经的少年便已到了不会再被他人轻易称之为少年的年纪。



月光如利剑,笔直地刺入大地的咽喉。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不变的月色照耀着独立于夜幕下不变的年轻人,只是那一张被月光照亮半边的脸庞上已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显出了更多流淌在血脉中、与往昔曾出入于岚月家屋宅院落的剑士们有所相似之处。


当年满十九岁的时候,掌控的技巧与力量头一次在长而厚重的剑身上达到了不偏不倚的平衡,精力和对自身实力怀有的自信都膨胀着处在有生以来的巅峰;年轻的剑士独自在家中僻静的角落里呼吸着夜晚的空气。


未缠上佩刀绳的刀柄贴合着生有茧子的手掌和指腹逆向朝着面孔所向的远处延伸。握在手上的一柄大太刀因常年的磨合而变得极为趁手,六郎对着月光收了收下巴。


从左侧胸口传出的鼓动,频率听来略有些急躁,但仍被压抑在口鼻间平稳的吐纳之中。


年轻的剑士能够确认到不论是自己的腰腿还是手臂在当下皆已摆好了架势;而在顺势一并俯低下来的脸上,他眼中那一道金色的视线也一如既往地紧盯着蓄势待发的黑红色刀身。与此同时,有一股气力在持剑者的体内徐徐地积攒着。那股气力使得人与剑在这一时刻紧密地连为一体。年轻人的身姿由此保持着一时的静止,直到从不知何处吹起了一阵风。


那风中,吹来了也许是今年头一片脱离枝头的落叶。


凌空不动的手臂突然有了动作。


骤然直刺向前的全部四段突刺,无一不击中了那一片乘风而来的落叶,再于片刻之间猛然收回。收回的刀尖扬起了一道小小的气流与吹拂的风相抗衡。就挟裹在这道卷起的气流之中,从正中分开为两半的叶片一上一下地彼此错开了一寸,再被未能停息的风声一举从剑士的眼前带走。


一时之间,年轻的剑士手脚上的动作仍为蓄满了力道的架势所约束着。来不及迸发的声音亦被压抑在喉中。但这一切的克制,全都无法止住那双在这张年轻的脸上用力睁大的眼睛。


顺着架势压低了重心的身体在下一刻重新得以直起。当向后收起了刀身的左手奋力将刀尖向下振至脚边之时,那一只抬起到持剑者眼前的右手已迫不及待地握紧成拳。就以脚边空荡无物的暗色地面为背景,从先一步睁大的双眼中投出的视线牢牢地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此时此刻,闪烁在年轻的剑士眼中的神色,就有如重锤击碎了月光利刃后的四散碎片那般缺乏条理、却又显得明亮异常。


六郎抿紧了嘴唇,仅以勾起的嘴角弧度勾勒着那些无法借由音色表露在外的高涨情绪。只不过,固然所有不能道出的情绪都全数地被封在了一颗不透风的心底,可是在当事人并无意于去忽视自己心中频频作响的骚然动静之时,那些动静便越发要激荡起一轮响彻胸怀的狂放回音。


“——都好好见识一下吧!这就是我的剑!这就是我的‘斩牌’!!”


“大太刀四段突刺”。发源于某个月影西斜的夜晚;最初以木刀起始的修行,在反复练习架势与磨练自我的过程中转变为了大太刀的起舞;这一招剑技历经了反复长达三年的磨砺一直到今夜,总算在速度、力度,亦或收放自如的精准角度与出手时机上都达到了令修行者感到满意的程度。


将一招剑技修炼到了这一地步,方才可言之“练成”;此为修习“岚月流”的剑士无需于他人特意传述,也能为代代修炼者所感所知的一道规矩。而到了如今——


“终于!终于……”


长年的修行得到了应有的成果。这一流淌下了无数的汗水才得以返还来的回报,自然足够让年轻的剑士深感欢喜。然而较之这份纯粹的欢喜,却还有另一股更为稠密而浓烈的“狂喜之情”也同样张开着黑红二色的藤蔓,死死缠绕上了剑士的心。


在他正猛烈鼓动着的心胸之中,厚重又浓稠的“狂喜”逐渐覆盖住了轻率而单薄的“喜悦”。


六郎的嘴角挂着笑容,又在笑容的后头咬紧了臼齿。满溢胸中的激烈情绪,促使他向着头顶的夜空扬起了脸。


年轻的剑士眼底燃烧着金色的火焰,从那火焰中穿射而出的炽热目光将映入眼中的光景全都融化为了一片混沌,后又在一片混沌之中翻搅起一股热意的漩涡。这漩涡无限扭曲着从天而降的月光,直至光束化为细白的碎片、渗透进了歪曲的黑夜。整张夜幕仿佛在他的眼底跃动着某种狂乱的节拍。直到较之往常渐快的呼吸融入为了这节拍中的一个环节,年轻的剑士握紧到骨节泛白的右手才缓缓地松开了拳头。


自己终于备下了最基础的条件。


斩杀“那个男人”——时雨,需要手腕也需要手段,二者缺一不可。而现在的自己,至少拥有了这一招足以超越时雨过往展露出来的剑技,与之一决高下的招数。


“剩下的,就是找个好机会了……”


年轻的剑士在身侧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大太刀。大太刀锋利的刀刃似乎在这随手一挥之下便能斩开飘浮于空气中的尘埃。


便是从他十八岁往后,所有展开在兄弟之间的比试都尽数以真刀进行。提出这一要求的人是六郎自己。较之于过往以木刀相对峙的经历,与时雨互持真刀相对峙的比试从各占道场一端的那一刻起,涌现在一颗年轻心底的感受便和过往有所不同;而就在刀刃相抵的过程中,他开始竭力忍耐、习惯着对手气势上的压迫和无法回避的刀锋附加于自己身上的伤口,为终将到来的那一天做着热身。


——自己会使用这把大太刀和时雨一分胜负。就用这把号岚影打,与时雨的真打一分胜负……年轻人在心中如此默念,随即又不免记起自从当代家主上一回离家至三天前归来为止,自己未能和他持剑对立的日子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积累过了将近百日。


换言之,今日的六郎对于时雨剑技与实力的把握,已有了百日的空缺。


若是换成过去,这空缺必然会勾起年轻的剑士心中无限的担忧。可是一旦当“狂喜”的手臂推搡着“自信”抵达了思绪的至高点,在六郎头脑中留存下来的,便只剩下了对自身实力一昧地信赖。


任凭思绪继续围绕着剑技与对决的话题流转,他深呼吸着一缕再度吹起在鼻尖前的夜风。有一股发凉的空气随之涌入了那颗年轻的头脑,使之好歹还能如常地对自身的处境作出判断。只是就连那“判断”上也同样沾染着狂喜的色彩。


自己应该去寻找、去等待一个能够再次与“那个男人”展开对决,并在这场对决之中彻底甩脱开身上“影子”的名号,取而代之将如今握在时雨手中的一切都“名正言顺”地纳入自己手中的好机会——沐浴在渐起的夜风之下,面向月亮扬着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孔,年轻的剑士这样思考着,并认定之于当下的自己而言,唯一欠缺的就是一个机会。



而这机会恰恰就降临在同年的秋天。




(十四)秋来



落叶匍匐于地面,不时被走在山间之人踏在脚下,又因清晨下过的一场雨而得以不发出半点声响地陷入饱含水分的湿润泥泞中。


看来只需一场风雨,被打落枝梢的树叶就能遍布整个山头——不仅是自己每一步所踩的脚下,年轻人望向前方的视野里也尽是沾着泥的落叶;单是看着眼前衰色浓厚的光景,他便几乎可以猜测到这些叶子是在尚且连于枝头上时就已被晨霜夜雾侵袭得失去了原本的青绿,后又遭乍起的秋时风雨摧残,直至化为暗褐最终被往来的脚步踏入土里……


明明亲眼见着大约是今年头一片飘下的落叶随夜风飞离枝梢都理应还是不久前的事;想到这里,年轻人垂在袖口外的手指不禁在湿漉漉的空气中下意识地颤了颤。


此时此刻,按理说自然的时节才刚进入人为划分作秋的境地不足一个月,但天气冷下来得很快,就连走在阳光下也并不怎么觉得暖和。


今年的天气比往年更早降温。故早在几日之前,走在别地区街道上的六郎就已察觉出了一丝凉意。而如今等回到了这座春日来得比别处更晚、秋夜又来得比别处更早的山上,山雾袭身的寒意便不由得让出门在外已有十数天的年轻人单手绞起了外衣的袖口,在上头擦了擦黏在手指上的水气,继而显得颇为不适般地皱了皱眉头。


全因为今天早些时候的那场雨,让他披穿在身的这件外衣上除却本就有的灰尘以外,又多增添了不少赶路时溅起的泥点子。而他自己则十分清楚,被遮挡于外衣之下所穿的其他衣物都缘于贴身而沾满了长旅的汗渍,以及出于单穿时要较披着外衣时更利于行动,而在正面的一两处地方沾着些许的血痕——


当然,这些都并非是他的血。


现正攀登在山路上的六郎,无疑是快步走在一桩任务执行完毕后最末尾的那一小段归途上。只是若非考虑到身上脏污带来的不快,这一项需要搭船出航前往到别领地的任务本身甚至于勾不起他多少的感想。


毕竟时至今日,这名年轻人也早已习惯了经由书面指示或传唤从“主公”·凯斯帕利格伯爵处独自领受下一件任务。更何况此次仅经由一张记录了几行情报的信纸为他所领下的任务,说到底就不过是一桩再单纯不已的埋伏暗杀而已。


“完全是因为拔出剑来打算反击的目标根本就弱得当不成对手,自己才出于大意沾到了一些反溅回来的血。”


边在心底有些不耐烦地检讨着自身小小的失误,皱着眉头的年轻人边隔着外衣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前襟。


半是由于自己的不谨慎,半是由于天气不佳,总之眼下的他这一身绝非是适宜于前往伯爵宅邸谒见“主公”的装扮。只好在这一次归功于暗杀目标身为名门长子的“好身份”,本次任务成功的消息将会在被处分对象断气的一两天内就借由贵族之间秘密展开的情报网为“主公”所知。


这样一来,可谓是免去了这名年轻人非得像往常那样赶紧赶慢地特意前去向伯爵当面报告的必要,也让身为执行者的他能够尽早结束任务回归家中——就像是考虑到了自己处境上这分不常有的便利,六郎皱起的眉头终于有所松开,接着从嘴里长叹出了一口气。


“到家以后可得赶快脱掉这一身从里脏到外的行头。”


于此,多少驱逐了一些心头烦闷的他向着头顶抬起了脸,捕捉到了一丝微弱阳光的金色双眼随即透过山路两旁缺乏叶影的树梢、瞥看向了如今正巧现身于云层缝隙之中的太阳。


就以太阳的方位和自身的体感为依据来进行推断,当下的时间应该还没到正午;而看这阴云不散的天气,也许等过了午后两三点,还会再有一场淅沥秋雨从天而降。


但这或会变脸的天气与此时的六郎之间似乎并不具备什么明显的关联——浮于山路尽头两尺余宽的天空暂且仍是极浅的灰蓝,自家宅子敞开的大门此刻就在不足半个小时路程的山顶等待着脚踩落叶和泥泞向上攀登的六郎。


赶快走完剩下的路吧。年轻人这样催促着自己,然后再度迈开了腿脚。于是,就伴随着焦急抬起又急促落地的脚尖和脚跟,快步沿山路向上走去的年轻人很快便抵达了自家宅子的门前。眼见着以几根从旁横插入山路的枝条为前景,如预想般出现在眼前的熟悉大门让年轻人浮躁的心态又变得较之前更为缓和了一些。



只需将换下的脏衣服丢在房间门外的长廊,到了时候自会有人取走交送换洗房。至于连绑在脚踝上的纽绳都于攀登途中溅上了许多山间泥泞的草鞋,则是在步上长廊前便被率先脱下弃用在了一边。


外出回归家中的年轻人,此前以一双只套着足袋的脚踏着从内里隐隐泛出潮气的地板走过了长廊,由此目不斜视、一心向前地抵达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往后,于一扇半掩上的纸门内,他总算得以在除下了背负于身的武器之后,如愿以偿地更换了全身上下一整套的行头。


如今,正穿着一身干净衣物随意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六郎转头面向敞开着通风换气的窗户,大口呼吸着此时在家中亦与山路上同样湿润的空气。


看来就连这个家里也在一时之间为一种雨后独有的气氛所笼罩……


尽管手掌和脚踝所贴住的榻榻米不免因沾染了雨天的湿气而和门外长廊上的地板一样隐隐发冷,但能够在尚且潮湿的天气里享受到洁净衣物盖住皮肤时所带来的干爽,这份触感上的舒适就已经足够扫去一颗年轻的心中因先前在泥泞里踯躅而升起的不愉快,一改自身所感的情绪为一派闲适。


便是如此调整过了自己的心情,六郎又跟着调换了一下自己在榻榻米上的坐姿。他的头脑中继而考虑起了今日的自己是否还有特意前往道场监督门生修行的必要;又或者今天就干脆不要主动往这桩麻烦事上凑,留在房间里好好地保养过一番大太刀后再独自做些室内亦能进行的普通锻炼,等到黄昏降临后直接前往往常的老地方展开自我修行也好……


就在刚完成一桩任务归来的今天,留给年轻人后半日的安排看似还算灵活可选。但是就比之这些灵活可选的安排,这名坐在榻榻米上的年轻人又突然意识到:比起这些正接受着考虑的安排,还有另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就守在长廊的更深处,不声不响地等着自己。


蓦地,像是为了给这件非得去做的事腾出位置,他的眉毛沉了下来。


“确实有一件事非得去做。自己得去见时雨……——得去向那个男人报告自己达成任务回来的事。”


于此,在他那难得刚转为闲适的心情中,有一角又如同被迟来的漏雨沾湿了一般地变得昏暗了下来。年轻人向着房间窗外光线不甚明朗的院子一隅撇了撇嘴角,将那个记起的名字展开铺在了意识的最前端:“——时雨。那个男人的确在自己外出之前是身在家中的。”


那是在秋意还不浓郁的时候。缘于曾在任务临行前按照规矩前去与时雨辞行,所以六郎当然能够一口咬定这一点。而不论那个男人再怎样习惯于我行我素、肆意妄为,也理应不至于在明知家中无人的情况下作出擅自离家的举动……


“所以,不会有错。那个男人现在应该还留在家中。”


换句话而言,自己按理来说能够见得着他。只不过按照往日的经验,若是自己以“报告”的名义前去见时雨,别说是找到一个“提起剑来”的机会,多半和那个男人说不上几句话便会被随便的挥手下达逐客令;更何况如今的自己可是丝毫都没有与那个男人互相面对面坐下来,随随便便地聊些什么“日常家务事”的兴致——


当不断推动着头脑中的思绪向前考虑到了这一刻,六郎终于猛然回过了神,并且察觉到自己正死死地咬着牙。


至此,这名年轻人不得不扬起脖子,由此带动着绷紧的面容一并向后仰去。直到天花板上的横梁代替窗外的景色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才改为用双手撑住了自己已全然倾斜的背脊。


“冷静一点……”


理性先一步借由头脑下达了这一道指令。然而似乎是先前那一番过度推进的思绪在不知何时之间就已不慎迈过了界线,使得年轻人实则又费了好些功夫才做到松开自己咬紧的牙关、往胸中深吸进一口气,以此让过热的情绪与无端遭致激活的杀意全都有所收敛。而到了下一秒,缓缓地长吐出了方才吸入的湿润空气,以确保自身的思考不会太过被情绪所左右之后,六郎便转而开始尝试着说服自己。


“——就算对于建立在寥寥几句对话之上的见面没有‘兴致’,也照样有捕捉到‘机会’的可能性。这才是所谓的‘伺机而行’。”


况且自己终归是要去见时雨的。就像十数天前的自己必须在临行之际前去与他辞行,眼下回来的自己亦是从客观上有必要前去向“家主”报告一声……


“毕竟自己和要去见的那个男人不同,并非是个我行我素到肆意妄为的人。”


不论“内里”实为如何,自己到底还有需要维持的“表面”。


大约是出于总算正确地理解了“去见时雨”一事的确并非自己可选与此事确有的意义,六郎的心情由此多少恢复了一些原本的平和。


因此,保持着原样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年轻人的手臂和背脊再度松懈了下来。


“既然要去,”他继而考虑了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去好?”


而恰恰就是在年轻人的心中正做着这样的盘算之时,从房间门外的长廊上响起了一道极轻也极为谨慎的足音。那足音停在了门边,随后改为了膝头着地跪坐下来的声响。六郎顺着那声响转过了脸。当他的视线正通过拉开一半的纸门看到长廊上时,来者的声音又极为适时的响起。


“您回来了。出门在外真是辛苦了。”


跪坐在房门外的正是岚月家中平日里统管杂事的仆役。此时,这名仆役正按照应尽的礼数前来问候“岚月家”这名外出归来的年轻人。


六郎冲着这声问候向门外点了一下头。


按照家内的规矩,就像回来后的自己应该动身去见身为家主的时雨,每当“岚月家”的人外出执行任务归来,家里的仆役确实会找到机会前来房门外道出问候。只是像今天这样来得如此及时的情况倒并不很常见。


不过对于六郎而言,仆役此次的拜见问候倒是前来得正好。这名本来便在心中动着心思盘算终归要去见时雨一面的年轻人,在这一刻就像是想要提前把握到长廊尽头那间房间中的动向一般地,向着仆役开口道出了询问。


“我正好打算去见时雨,他现在人在房间里吗?”


而就在将这番疑问说出口之际,正如同已预先认定了时雨如今身在家中那样,年轻人实则又已在心中敲定了自己想要听到的答复:时雨现在就在房间里。


也许方才是从长廊对侧走来的仆役,会因尚未去过长廊尽头的房间而回答“不清楚”;但就以自己对那个男人的了解,在这种天气状况下,那个男人多半窝在房间里潮得连足袋都不想穿——六郎的心里正做着这样的判断,可便是在后一秒,从房门外还来的回答却让年轻人一下子直起了原本懒散后仰着的身体。


“非常抱歉。时雨大人……如今并不在家中。”


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在家”。


“……不在家?”


犹如心中供自己盘算的基底突然一举消失,年轻人感到于先前独处时竭力说服了自己而好不容易压抑下的强烈情绪,在此刻又将以另一种形式再度高涨起来。


“明知家中无人还擅自离家”——就在这一瞬间,以为“那个男人”竟然当真能够肆意妄为到这种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程度,他无从抑制住即刻从心底涌起的恼火,抬高声音追问到:“你说时雨不在家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心中骤起的恼怒经由语气不加遮掩地溢出了这一番质问,跪坐在房门外的仆役口中立刻加以解释的语速也变得有些急促。


“——时雨大人和您一样,是因为伯爵阁下的指派而外出。”


年轻人的双眼由此紧瞪住了说出了这番回答的仆役。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就在心底的某处,有个声音于此徐徐地道出了低语:原来如此,看来此次这一番紧赶慢赶的拜见问候,就是为了告知自己“那个男人”如今不在家中的始末……


后一刻,这低语化为了一声咋舌。


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的六郎至此微微地低下脸来做出了今日身在房内第三度的深呼吸。而在这番深呼吸之中,这名年轻人也又一次对自身的言行做出了相对应的反省:一旦事关时雨,自己就总会变得一惊一乍。


——不冷静下来可不行,再不冷静下来只会看漏更多的信息……


如此一来,伴随着重又向自身申明了一遍冷静的重要性,重新抬起头来的年轻人尽力调整了自己口中的语气。


“竟然需要时雨亲自出面执行,是什么难办的任务吗?”


“这……详细的并不知情。”


“就说你知道的。”


便是在这番命令之下,跪坐在房门外的仆役向着门内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只是身为一名仆役,其所能提供的消息的确非常之粗糙。经过仅寥寥数句的简短讲述,六郎至多只能得知那是在自己出门后的第四日,自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登门造访的使者如往常般地送上了一封记载有任务情报的信函。而除此之外,关于此封信中所记载的任务详情,不可能读过信上内容的仆役对此自然是一概不知。


知晓自己终究不可能去向仆役打听出什么任务细节上的名堂,故而在简短的讲述途中,六郎并没有多去加以追问。但他好歹还是知道了一件事:


“……临行之前,时雨大人曾明言说过此次‘去不了多久’。按日子计算,时雨大人大概在这三四天内就能回来。”


“哦,是吗?”


在道出这一句反问的同时,年轻人的嘴角也跟着稍稍有所勾起。


看来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任务。


正是缘于听说了时雨临行之前的那一句判断,六郎的嘴角下意识地勾起了一抹半是理解、又半含讽刺的微笑——倘若是区区一桩“去不了多久”的差事,想必之于时雨而言,做起来也多半会觉得没趣得很。而在笑过之后,他搁在膝头上的右手手指便开始若有所思的按照某种节奏,轻轻地敲击起了自己的膝盖。


——既然自己和时雨均为了执行“主公”派下的任务而外出,彼此不在家中的日子互相重叠起来总共有十数天之多……年轻人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做着琢磨,而在那一颗不断运作着的年轻头脑之中,将要推进向下一个阶段的思考随即便尝试着由此展开。


“既然我和时雨都不在……”


默默地眨了一下眼睛,六郎以听似随意提及的语调向仆役道出了考虑到的询问点:“那家里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似乎是后续展开的对话在语气和气氛上全都缓和得足以让人忘却这名年轻人此前曾表露出来的怒气,这句在询问意图上听来仿佛合情合理的问话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家中一切都好,请您放心。”


仆役如此作出了回答,只是在略加思考后又向年轻人加以补充到:“不过在今早,又另有一封信……”


“信?”


念及近期装在信封中发来的任务函在家中出现得较为频繁,因此初听仆役提及“另一封信”,六郎下意识地便以为那是自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发派给“岚月家”的第三桩任务。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事情并非是如此。


“是的,就是这一封。”


答话的仆役顿了顿话音,伸手进了怀中。


“这是今天早晨由人送上山来的。依照信封上所写,此信寄给时雨大人。”


大约是顾虑于放在别处恐有遗失的风险,那封今早送到的信件现在还被仆役贴身带在身边。此时,为了方便于说明,仆役从上衣的前襟里取出信封来向询问起此事的六郎示意。


从一双年轻的金色眼睛中投出的视线,由此聚集在了仆役放在门边的信件之上。


就在这白色信封的正中央,确有一行小字整齐地写着“时雨·岚月阁下亲启”。六郎由此仔细地打量起了信件朝上摆放的正面:听说信是在今早被送上山来的,但信封上却丝毫不见被清晨下起的那阵雨所沾湿的痕迹,也平整得全然没有和其他信件混塞在一起等待投递时可能造成的折痕。


“这信上没有寄出人的署名?”


年轻人提出的询问在下一秒得到了摇头的回应。


“如您所见。”


仆役应声将信封翻到了另一面。年轻人因此得以亲眼见证到了信封空空荡荡的背面,以及仅是简单粘贴封口的此信也确实不像自伯爵宅邸发来的信函那样用火漆烙印着能表明寄信人身份的纹章……


至此,用垂落的目光看着这一封可谓是“来历不明”的信件,六郎终于眯起了眼睛——



纵使着实是难以用三言两语便清楚道明,当时年轻人的脑海中于一瞬之间到底流转过了怎样一番明暗交错的思绪,但他的确明晰地注意到了从信封上表露出来的诸多可疑之处。而当一双渴求着“收获”的眼睛仔细地观察着信封的角角落落时,年轻人在冥冥之中便听见了一阵引人入迷的耳语。


那耳语,要他在此刻向前伸出手去。


既是如此,本来便始终将“伺机而行”这一意识挂在思考最前方的他,于此神经突然绷紧。同时绷紧的还有年轻人猛然挺直的背脊与笔直向前伸去的手臂。


耳语声随之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胸腔中传出的声声鼓动。只不过,或许是此前那三番五次的自我警醒总算起到了些作用,与先前情绪上无从抑制的激烈爆发不同,如今所有翻腾滚沸的情绪都仍旧还遭受着理智的压抑——他默不作声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液,继而开口道出了一句吩咐。


“把信给我。”


“这……”


即刻理解了眼前的年轻人是打算擅自拆阅这一封寄送给“家主”的信件,自知两边都无法得罪的仆役为此产生了犹豫,并且就因深陷在这犹豫不决之中而不由得用先前从衣襟中取出信件的手指牢牢压住了信封的一角。


就仿佛是回应着仆役这一无意识的动作,年轻的声音紧接着自铺了榻榻米的房间中响起。


“看着不断从‘主公’那里发派来的任务函,你应该也能明白吧?最近情势很乱。说是寄给‘时雨’却不敢署名,说不定是什么无聊的滋事挑衅。没必要特意让当家的感到不快。”


又缓缓地说出了一番乍听之下极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昂然高居在向前伸出的手臂之上的金色视线,由此死死地盯着依然跪坐着不动的仆役。


正是这如利剑一般的眼神撕裂了笼罩在交谈气氛上那层和缓的外衣,使旁人得以一窥黑发金眸的年轻人暗藏在伪装下的本色。


“——拿来。”


落在一双金色的眼中,缩在门边的人影猛的战栗了一下。后一秒,伴随着一阵双膝匍匐前行的动静,那个白色的信封终究还是落进了年轻人摊开的右手里。


不去多看一眼重新退回到门边的仆役,单手抓住了信封的年轻人即刻抬起了另一只手,用手指捏住信封背面简单粘贴上的三角形封口,以颇用了些力道却又不缺乏谨慎的动作一下揭开了信封。


一张与信封同样朴素的白色信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再逐一展开这一张边角整齐相合着叠了二叠的信纸,那双其中暗藏有急迫之情的金色眼睛,终于能够一睹到这封信上由深色墨水书写而成的内容:当深色的字迹入眼的后一秒,阅信人便能清楚地判断到信中笔迹与表面信封确实是为同一人所写,而那井井有条的笔迹在落笔于正文时,则更为工整得几乎要让人以为似曾相识;只需稍作阅览以后,阅信人便能知晓这是一封用于私人之间进行联络的书信。


六郎迫不及待地扫看过了这封仅占据半张信纸的简短信件。在整一番极为跳跃的浏览过程里,他只在信中较为关键的内容上多凝视了几秒钟。


“‘敬启者:自上次一别后久疏于问候……此次去信唯有一事相告……历经长年的等待,如今时机已成熟……一切皆已预备妥当,仪式将如期展开……’”


“‘……满月将至,望尽快前来相见……’”


信件的正文由此在信纸刚过半处戛然停笔,此后又在下空两行之处,如同为了填补信封背面所缺少的寄出人署名般地写上了撰信者签名的缩写:“A·C”。


如此快速地一遍读罢全信,年轻人再次眯起了眼睛,心中则不免对此信作出了一番评价:尽管全信从头到尾皆格式严谨、字里行间措辞谨慎,可所写内容却极度接近于一张便条。


——而在通信者双方之间,显然具有某种往来已久的交情,以至于通读全信,也只有含糊所写的“约见时间”能够视为情报看待;除此之外,信中谨慎地没有写明约见的地点,亦并未详述以“仪式”为暗号代指的“约见理由”,更无法明辨姓名缩写为“A·C”的寄件人和时雨之间的“具体关系”。


换句话说,就算把信上所写内容全都逐字逐句地暗记下来,外人仅凭这封短信,恐怕也无法得知藏于信纸背后整件事情的原貌。


只不过,或许唯独对于此刻正真切地用手捏着信纸的这一名“外人”而言,哪怕是出于难以了解到更多的情报而无法做到彻底解明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也根本就无关紧要……甚至不如说,“那个男人”在收到信后将要“去往的地点”、“会面双方的关系”又或是“此次见面的理由”,这些琐碎的细节之于年轻人而言是怎样都好——


因为对于今日窥看见了信件的年轻人来说,单是能得知有这一次“约见”的事实、以至于得以比“当事人”的时雨都更早地知晓到“约见”这一回事的存在,这就已经足够了……


“是的,足够了。”从年轻人的心底隐隐地传来了斩钉截铁的回音:毕竟他本来就绝非意在于查清时雨日日夜夜都在做些什么。他所需要的,就只是借由“查清”来寻获一个可加以利用的机会;而到了眼下,他已明明白白地从信纸上嗅到了一股名为“机会”的气味飘荡在自己的鼻尖……


耳中有血液嗡嗡流动的滚烫声响。但听见了这些声响的六郎却依旧放任自己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信纸与上头的深色字迹看,并且将眉头越皱越深。


便是在这一刻,较之于外在表现出来的狂热与投入,体现在六郎内心之中的种种情绪却正以一种恰恰相反的状态、呈现出了一派与外表截然不同的面貌:明知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可原本顺着心脏的鼓动一同沸腾着的情绪临到了这一关头竟反而被更深地掩埋入了心底,犹如深埋于灰烬中也依然不灭的灼热火星一般,隐约在理智的覆盖下灼灼地发着光。


如此一来,到了下一秒,这名盘腿坐在榻榻米上的年轻人又不动声色地往胸腔中深吸入了一口气,随后徐徐地长呼出去。


当一双金色的眼睛中投出的视线向上一扬跳回到了信件的开头,已然把握好了自身语气的六郎由此开了口。


“原来如此……”装模作样地低声念叨了一句,他抬起脸来向着门边对仆役说到:“这信上不是什么要紧内容。”


就这样一边说着,年轻人边小心地按照折痕重新叠起信纸装回了信封内,伸手递还给了伸出手来接的仆役。而与此同时,他那颗一刻不闲的年轻头脑,也在理智的带领下飞速地运转了起来。


“……你要记得把信封重新按原样粘好。等时雨回来了,就立刻把信给他。”


六郎以稍显严肃的态度对仆役下达了这一句吩咐,继而又额外加以了一番警告:“——绝不要多嘴说我看过信。”


待到再度暴露于严厉视线之下的仆役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下了这些要求以后,直起了自己穿着洁净足袋的脚,这名年轻人从房内的榻榻米上站起身来,再度开口吩咐到:


“替我叫家里的马车。让马车在山下等我。”



——这世间都说: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因为仅仅是“发现机会”也并无从获得些什么;唯有被成功把握住的机会,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和价值。


之于习惯了在暗中“伺机而行”的六郎来说,他自然是能够认清此次机会的来之不易。故而从察觉到“机会”的存在之际,他便调动着理性在头脑中竭力思考着能够真正把握住这一机会的方法。


而那一个自这些思考中应运而生的“计策”,待到一双换穿上新草履的脚步出到岚月家大门之外的时候,就已在年轻人的头脑中渐渐有所成型。


“没错,一个能将飘渺的‘机会’一举敲实下来的计策。”


就映照在向着脚边垂下了视线的金色双眼之中,一丝从云翳后漏出的余晖在积起的水洼内与迈向山下的脚步一齐激烈的晃动着。


此时此刻,深知应自己吩咐叫来的马车如今理应已在山下等候着岚月家将要出门的年轻人;为了不多浪费一秒钟的时间,六郎以极快、也极为急促的步伐向着山下走去。


而此后,搭上了马车的他将要去做的一切,则全部都是为了能尽快迎来那个距今已不再遥远的未来——由自己“名正言顺”地成功斩杀“岚月家”的当代家主·时雨,再取而代之的未来。




(十五)口实



马车沿着笔直而宽敞的大道驶入了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的庭园,随后停在了道路的尽头。


走下了马车的年轻人,迈着大步走向了宅邸正门前的拱廊,对着一名照例等候在门边以便于随时接待来访客人的佣人开口说到:


“劳烦通报……就说六郎·岚月前来拜见。”


略一点头应下了访客的嘱托,负责向内通报的佣人转身进入了宅邸门中,并且于数分钟后返回,向着依然站在门外的年轻人低头行了一礼,嘴上道出了通报得来的下文。


“十分抱歉。伯爵阁下现有要事,不方便见客。请您改日再来。”


“——请稍等!在下亦有‘要事’需向伯爵阁下禀报。”


就在年轻人稍稍提高了些声音的说法之下,本已垂目行送客礼的佣人重新抬起了低垂的视线。


“……那么,请问是怎样的要事?”


于前一句仍说着“谢绝会面”的佣人到了后一句竟能如此轻易地做出让步,这也许是凯斯帕利格伯爵在下达逐客令的同时还另有过额外的吩咐——缘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年轻人再度借机还以了答复。


“恐怕不便在此细说。”略略皱起了眉头,他往脸上显出了坚持的神色。“若伯爵阁下另有要事,在下愿意在门外等候。烦请将此话告知阁下!”


伴随着答复的话音铿锵有力的落下,年轻人看见从佣人的双眼中投出的视线此刻正格外谨慎地打量着站在拱廊内的自己。那眼神就如同是在仔细地评估着访客表露出来的坚决态度之中,到底蕴含有几分值得自己再次动身前去通报主人的价值。而在数秒钟之后,那名守在门前略加沉默了片刻的佣人又恭敬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请您再稍加以等候片刻。”


如此言毕,佣人转身二度前往宅内通报,只留下了年轻人独自在原地等待着结果。而这一次,等待了比前一次稍长一些的时间,留在门外等候着的访客方才看见宅邸的正门重新开启。


就维持着正门向外敞开的模样,走出门来的佣人向着访客再行了一礼,口中道出了此次通报的答复:“请跟我来。”


“——感激不尽。”


一丝困于心头的烦扰就此散去。边开口向佣人致以谢意,身在拱廊内的年轻人边忍不住在心中暗道:看来此次前来面见“主公”的过程,是从最初想要进入宅邸的第一步起便显得颇有些不易。但事到如今,自己既已被受许面见伯爵,这便意味着自己已由此成功迈过了一道最初的门槛……


——那一道使自己的“计策”得以成功施展的最初门槛。


由此,抬脚跨入了正门之内的六郎暗中注意着自己的举止,尽量摆出了与过往任何一次前来谒见伯爵时相同的样貌,目不斜视地跟随在带路的佣人身后走进宅邸。而待到依次穿过了与此次谒见全然无关的走廊、拐角和倾斜向上的楼梯,当不断迈动的双脚于踏入宅邸正门以后又行走了约有数分钟之久,年轻人与走在前方带路的佣人才再次一齐停下了步伐。


就在停下了步伐的年轻人眼前,又出现了另一扇紧闭的门扉。


终于到了。配合着涌现在心中的感叹,六郎浅浅地往胸中吸进了一口气。


这亦是一扇为他所看惯了的门扉。而被藏于这扇门扉之后的房间,则正是那一处惯常用来让名为“岚月”的怀刀谒见“主公”的地点……


觐见厅,也是自己预谋将要披露“计策”全貌的舞台——


随着这一明确的念头无比清晰地映在了脑海里,六郎以一副较先前还要更为坚定的神态,举步踏入了那扇为佣人小心翼翼打开的门扉。又在门扉于自己的身后关闭、将整间觐见厅迎入一片黑暗之中时,让自己左侧的膝头向下落在了房内那条理应为暗红色的地毯上。


稍顷,单膝跪地的年轻人听见有一道声音从与自己相隔了些距离的房间正中响起。


“经由下人的传话,余听得了一番极为强硬的说辞……”


从距今十二年前头一次跟随在他人的身后踏入伯爵宅邸时算起,当自己每一次前来此处谒见“主公”,这间觐见厅内都一如既往地拉紧着全然遮蔽住外界光线的窗帘,让初踏入房间之人无法立即取回完备的视觉——此时此刻,没入眼帘的阴暗让年轻人的头脑中浮现起了这样的印象;但对于眼下的六郎而言,他自然是早已能够凭借声音传来的方位加以判断到,今日的凯斯帕利格伯爵也如过往每一次那般的端坐于房间正中的座椅之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来者。


就在这一刻,似乎是对于来访者在宅邸门前表露出的“不识趣”略感到不快,伯爵的声音压得比往日要更为低沉一些。


“若是先前‘发生在领外一事’,余已有所耳闻。既然听说此次上门前来拜访之辈在被拒之门外一回后,仍坚持有‘要事’相见,那么想必就绝非只是为了能从余嘴里听取上一句两句可有可无的褒奖吧?”


于言语间隐晦地提及了自身已预先得知到此前指派任务的结果,一番隐约挟裹有不耐烦之意的话音自此从座椅上落下。而正是在这番话音落下的后一秒,又另有一番听来谦顺的答话声由座椅所正对的低处响起。


“此次仓促前来,实为在下欠缺考虑。还望伯爵阁下宽恕这番贸然登门的不敬。”


流利的答话声由此稍作停顿,在跪地时也依旧挺直着背脊的年轻人于此对着座椅先行欠了欠身。毕竟身为那一件任务中实际下手的执行者,他当然听得明白伯爵所言中的暗指——确实,若仅事关区区一桩暗杀,当然无需于自己如此大费周章地前来汇报……就任凭头脑中所有的念头和思绪都暗自飞驰,至此,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的六郎继续以平顺的音调出声应答到:


“但在下此次登门拜见,确是为了要事。且只怕并非令人愉快之事,也无从获得褒奖……可唯有禀上此事,才无损于岚月家对‘主公’的忠心。”


便是缘于做出了这样一番应答,六郎的耳中随即听见自暗处的座椅上传来了一阵衣料摩挲扶手发出的窸窣声响。


“是何事?”


倘若并非是年轻人出于思绪的飞转而擅自起了某些多余的错觉,如今在凯斯帕利格伯爵那高高在上的音调中无疑正带着些许的疑惑。


于是,默默地将一口气屏在了胸中,年轻人低垂下面孔并闭上了眼睛。而到了下一刻,从他喉中钻出的声音却骤然高高地扬起。


——这就是他的“计策”!


“在下六郎·岚月,在此告发岚月家当代家主时雨·岚月背信弃义,对主家怀有轻薄而不义的二心!”


也就是……控告时雨的“谋反”。



就以单膝伏于地面,从年轻人的口中吐出了语气高昂的说辞,并且又于后一刻,缓缓地往吐出了话语的胸腔中吸入了一口空气。


这一次悠长的呼吸,似乎也一并吸尽了周遭一切的声响。他闭眼静听着室内一时间的悄无声息。


而这彻底却也短暂的寂静在下一秒便遭致厉声打破。


“荒谬!”


带着怒气的声音从远处的座椅上响起,继而是手掌重拍于扶手上的声响。年轻人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任由激昂的怒火朝向自己迎面而来,而怒气冲天的凯斯帕利格伯爵也全不留情地对着宣称来此“告发”的年轻人加以了痛斥。


“若此次前来只为此等杂事,不如速速退下!余并无介入尔等兄弟吵架的闲情雅致!”


虽低沉,却又颇具威压感的声音回荡在整间觐见厅之内,沿周遭四壁徒然回绕一圈后一举破入了年轻人的耳膜。可年轻人的手脚四肢皆没有动作。


尽管发怒的伯爵口吻之中属于“主公”的威严仍旧丝毫不减,六郎却隐约从中听出了一丝因对于入耳话语的不备而扬起的急躁。


攻对手之不备,乃是对决之基本。熟知此理的年轻人由此蓦地睁开双眼,口中喊出了掷地有声的话语。


“且慢!恳请阁下多听在下一言!”


“空穴来风之辞还有何可说?”


道出口的话语被质问推回了一半,但含于胸中的气势尚在。跪在座前的年轻人于此愈发深地低下了头,后续的言语便从那旁人不见其脸上神情之处悠悠传来。


“并非空穴来风。在下……实为从家内仆役手中截获一封形迹可疑之信件,故前来禀明‘主公’。”


辩明自身的话语由年轻的嘴唇中低而清晰地落下。暗不见光的觐见厅内又笼罩下了一回短暂的寂静。直至身姿蔽于阴暗处的高位者蓦然开口,原先饱含在其语调中的怒火至此亦隐约有所收敛。


“那封信呢?”


屏息细听着自伯爵口中道出的问询,禀报者随即出声加以了作答。


“虽说时雨目前不在家中,但因家内仆役皆知此信寄于时雨。在下唯恐打草惊蛇,未能将信带在身边……”


“那么,你说说看……时雨是与哪家贵族门第有所串通?”


问询的矛头转而指向了他处,作答者口中道出的说辞亦随之调转方向,另择一处说起。


“……万分抱歉,撰信者遣词用句均颇为谨慎。单凭信上区区三言两语,在下并无从细知……但是——”


应和着座上座下来回传递的一问一答,年轻人的口中不断吐出言语。而但凡遇上证据中有所欠缺之部分,便以含糊其辞予以弥补;与“主公”猜疑有所出入之处,便用谎言加以篡改——口吐谎言的六郎胸腔之中那颗不见天日的心,此时就与他低垂朝向暗红色地毯的面容同样为单一一重的平静所覆盖着。


反正知晓自己现今所做之事、自己正予以施展的“计策”的本质——说来就不过是一场“诬告”而已。仅是为了让此番“诬告”尽可能地取得最大程度的信服力,故在此时此刻,六郎调动着头脑中的思绪接连不断地回应着伯爵提出的质疑:此举既是在为说服“主公”而道出谎言,也是为了能借由“主公”的信服,来让自己编织出的谎言成真。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年轻人正切实履行着这一句说辞。


“请您细想。时雨常年借‘修行’之辞肆意外出,供其在外与人暗中勾结的机会自是不胜枚举。况且数年以来,但凡主家派下任务,时雨亦总是口中多有推脱之言,少有真正领命执行的时候。”


倘若当真去加以细数……到底早在多少年之前,岚月家内的景况便已然是这副样貌了?四处不见踪影的大哥与被抛在家中越发冷清的弟弟……暗淡无光的座下回响着一派全然是为了制造口实而道出的虚假话语,然而越是去加以细说,被声声言语卷入其中的对答者那为平静所覆盖的内心之中,落得最后竟也隐隐泛起了某种真实的苦涩。


可就像泼出的水无法再度回归容器。说出口的“告发”也同样无从收回。


“恐怕早从数年前开始,那个男人就已轻视于‘主家’与岚月家代代相传敬忠报恩的家规……而据在下通读全信后所知,此信中虽对撰信者的身份暴露甚少,但信中所商议的,实则便是要时雨尽早背弃主家,前去投奔在外勾结之辈!”


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一语言罢,六郎微微抬起了脸。


映入眼帘的地毯化为一股浓红暗流向着房间对侧笔直延伸而去,却在途中便撞上了一只用力踏下的靴尖。四周围的空气再度归还于寂静。回应着单膝跪地者口中道出的诸多说辞,在那名端坐于座椅之上、有权定夺一切的裁决者眼中,一缕无声息投出的视线在当下这一刻似乎正凝视着流淌过脚下的暗流之中某一个昏暗的点。


“那是一把好剑……”


一番开口道出的声音隐约漂浮于阴暗,又从阴暗中徐徐地凸显出了一个逐渐清晰的轮廓。


面对着响彻在座下的“告发”,口中道出如喃喃自语般答复的伯爵那隐于暗中的语气,听来也带着一丝若有所思。


就在这一时点,在进入房间内已有良久、以至于双眼早已适应了周遭黑暗的六郎微微抬起的脸上,向前方伸展的视野中所见到的是那原本平放在座椅两侧的扶手之上,从华丽衣袖中伸出的两只手掌此刻正用力地握紧成拳,使得仔细修整过指甲的十根手指全都不由分说地尽数嵌进了掌心里。


那究竟是意味着对于名为“时雨”的男人所表露出的愤怒,又或是对那个男人不舍的执着,又或是二者皆有?猜测一时占据了年轻人的意识,然而另一番思绪却在下一个瞬间骤然涌入了年轻人的脑海:将臣下视为猎鹰、视为猎犬,到头来也只是把“岚月的剑”视为怀刀加以使用的伯爵,在听闻“背弃”的如今,恐怕并没有肆意评判此剑“好坏”的权力——


一双年轻的眼睛无端地于暗中连连眨动了数下。默不作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六郎设法压下了那一番并不应该、尤其是不该在此时翻涌于自己心中的轻蔑与愤恨。


毕竟“愤怒”和“执着”均为人之常情。更何况不论是“愤怒”还是“执着”,此刻所有那些被道出口的谎言煽燃起的情绪都该为己所用,为“计策”所用……甚至于煽动起种种与理性背离的感情在“主公”的心中浮现,这本就理应被归纳为“计策”中的一个部分。


如此一来,存于年轻人胸中的气势变得更为高昂起来。


亲眼见证着凯斯帕利格伯爵心中那架标刻有“信赖”二字的天平,出于不断累积着听入耳中一字一句的“告发”而愈加产生了颇为不稳的动摇,他继续往徐徐倾斜的一侧加以言辞道:


“——时雨近期必会离家。”


出声引领着听取者的注意力自奔腾有情绪的暗流底重新聚集到了自己的身上,屈膝于座前的年轻人一双金色的眼睛虽只能及伯爵的靴尖和衣袖,却另有一股凛冽的气势高扬到了椅背之上、居于觐见厅的半空,俯瞰下方一切。


为他所俯瞰的下方空荡却又并不空乏。而就在这暗含有无穷情理的半空之下,有将要作出定夺之人于己身所端坐的座椅之上,开口道出了最后的一句质问。


“……你要如何让余相信,今日所言为真?”


略有顿挫的话音在落下以后尚不出一秒,年轻人口中加以应对的话语便如早有准备一般的响起。


“在下手中虽握有确凿证据,但到底不愿在阁下面前造次。故恳请‘主公’能够授意在下于主家的见证之下,当面质问时雨——”


一言之下,便暗指着自身甘愿于在最为关键的时刻遭受到来自凯斯帕利格家派遣来“眼线”的监视。六郎凝视着阴影的眼睛由此蓦然睁大,从中射出了譬如利剑般锋芒毕露的刺眼光彩。


“一旦他予以认罪,在下愿代‘主公’挥下裁决的刀刃!”


将他斩杀——


谨慎地把明说一切的话语留于胸中。于此,年轻人只再度深深地低下头去、眯细双眼,做着最后的等待。


那等待最终得到了回应。


“好吧。”


就与他在同一条浓红暗流相连之处,凯斯帕利格伯爵握紧成拳的两手重新于座椅扶手上松开。就夹杂在衣料的窸窣细响声中,年轻人听见为自己所侍奉的“主公”语调傲然地开了口——从那傲然的口中缓慢地道出了承诺的话语。


“到底是黑是白,就让余亲眼看看。”


冰冷的傲然乘着暗红色的浊流迎面撞上了气势,容许彼此相接触的那一部分融合在了一起。


……来了,“主公”亲口下达的命令!


在年轻人那一颗为了推进“计策”而有意被平静所覆盖的心中,至此头一次扬起了一阵如颤栗般的鼓动。克制地抿紧嘴角,他压抑着鼓动,扬起脸一字一句沉稳地答应了下来。


“在下必将证明岚月家对‘主公’不二的忠心。”


如此答完之后,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终于隐约出现在了年轻人的嘴角。



独自跪在暗淡无光的觐见厅中,他的心里自然是明白的。


单以空口无凭的“告发”,到底无法换得凯斯帕利格伯爵百分百倾斜向自己的信赖,但“信赖”的多寡终究只是乘在天平两端进行两相比较的东西,只要一方逐渐低迷、另一方就会跟着向高处抬起;而对于今日身在觐见厅里单膝伏地的年轻人而言,能够拥有伯爵当下程度的信赖就已经足够。


“因为自己已经达成了策划此次‘计策’的目的:求得‘上意讨伐’的承诺——一句经由‘主公’口中道出的切实命令,将自己千方百计想要抓住的‘机会’和以此为由发展出的后续事端都落实在案。”


于此,就在“计策”的全貌都予以披露并达成了相应成果的现在,跪于座前的年轻人的确可以长吁一口气,放任头脑中的思绪继续往下展开后一步的考虑。


只不过,若是在此时用力拉住拴在考虑上的缰绳,拦住年轻人将要飞驰而去的思绪暂且停留于当下的状况,再继续去加以询问:归根结底,为何这个“计策”会诞生于他的脑海——为何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攥紧“主公”的信赖,诱使“主公”下达讨伐时雨的命令不可?


便是躲在要人手舞足蹈着说尽言辞方可上演完毕的这一桩“计策”背后,事关此举的那一番真正的答案,当然就藏身于一颗年轻的心中。


六郎的心里自然是明白的:自己想要“家主”的名号与神刀号岚,想要以切实的名分来一举颠覆自身身为“影子”、背负“代替者”蔑名的处境和宿命。


而细说与他血脉相连的“岚月家”,除开世世皆要向唯一的主家献上忠心以报百年恩情的“家规”之外,家中自有为了维持自身家系而代代相传的规矩——世世代代,对于想要袭名“时雨”并获得相传大太刀“号岚”之人,其所面临的条件有且仅有一个:在“一对一”的对决中一刀斩杀先代,以确保家系与家系流派不随时间的流逝而衰败。十二年前,当代时雨正是凭借此条规矩获得了名号与刀,而如今为六郎所心心念念“斩杀时雨并取而代之”的计划,说到底也依然纯粹地遵循着此条规矩。


可是,就在这一双年轻的眼睛出于一次意外收获,看清了为自己所截获的信件上明写着的“约见”之言,并决定善加利用这一“机会”的时候,六郎感受到了;又或是说将这一番“约见”之言认定为“机会”的观点本身,便恰恰体现出了这名年轻人心中稍稍有悖于世代相传规矩的另一重考虑:尽管——尽管自己确实是想要获得被时雨占据的一切,但自己想要的又并不仅仅只是“获得”,而是“名正言顺”地获得。是比之区区“一家”私自定下的规矩,还要更为真正意义上的“名正言顺”地获得。


因此,哪怕“岚月家”单纯粗暴的规矩就是如此……


“但既然自己不是时雨的‘代替者’、不愿成为他的‘影子’,那么自己当然也不想被视为是和那个随随便便利用‘规矩’当上了家主、接手过号岚的当代‘时雨’全然相同的人。”


——全因存在于心中的一番真实的思绪,这一只为求得伯爵口中“上意讨伐”而展开的“计策”,至此才具有了其重要乃至于必要的意义……


独自将自身心绪梳理到了这里,仍旧跪于“主公”座前的六郎默默地收敛起了已在嘴角滞留得过久的笑容。


“毕竟一旦有了‘上意讨伐’付诸于刀剑上的大义名分,世人的注意力自然就会转移向‘岚月家’报恩敬忠的家规,而不再怀疑挥刀之人的所作所为是出于自身的私欲。”


这即是这名年轻人施展浑身解数将自身计策实行到这一步最为根本上的目的。只是,若要从推动整个“计策”继续往后一步发展的角度去审视全局——“世人的眼光”,这一重重从明处暗处不断往身上投送的东西,虽是促使六郎作出此次“告发”之行为的本因,但也终究不过是这名年轻人今日非得求得“上意讨伐”大义名分的理由其一……


于此,就在他徐徐地将思绪逐一铺开再加以收束的这一番过程之中,时间也在分秒地流逝着——直到时至此刻。


正是当来访者进入宅邸后经过了已有相当一段时间的这一刻,位于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这一间封闭的房间之内,座下提出了“告发”的一方与座上给予了“承诺”的一方无声地进行着对质;而当双方心中的共识互相咬合之际,便似乎是为这一场隐秘的谒见无声地拉下了帘幕。


等到三度降临的寂静从耳边退去,年轻人的耳中听见了从前方传来的一句命令。


“好了,你退下吧。”


单膝跪地者即刻垂首行了一礼。


“遵命。”


就此答过了话的六郎不再多说一言地起身,向着觐见厅紧闭的门扉退去。可是,却正是在他听命退下的步伐刚刚抵达门边之时,这一名退行着的年轻人又被前一刻命令自己离开的声音所叫住。


“……等等。”


伴随着这一声突来的制止,六郎停下了后退的脚步,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微微地低着头。后续的一句话语随即钻入了他的耳朵。


“若是加以交手……”阴暗而寂静的房间在此刻被低语声所填满。但就在这一番回荡于整间觐见厅之内的话音里,此前满载于语气中的傲然之意已在不知何时散去。眼下,相隔得较正经谒见时要更远一些,六郎听见从那张蔽于暗中的座椅之上缓缓地传来了询问。


“——你……当真能胜过时雨?”


像是并未料到会遭致这样直接的询问,此时的年轻人不自觉的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只是这一轻微而短促的声响并不至于传递到相隔有一段距离的伯爵耳中。由此,慢慢地眨了一下盯住所踩地毯的眼睛,他谨慎的稳下了心态,不紧不慢地开口应答到:


“是的,在下有能够获胜的把握。”


如同是为了证明自身所言之不虚,年轻人抬起手来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并且在心中暗自评判到:


平心而论,此刻为他所说出口的这一番回话的确不假,然而……


——却也并非全部。


要知道在六郎的心中,当然早已规划好了“计策”的后续:就凭借“岚月家”的“规矩”与自己身为剑士的尊严,他确实打算在“一对一”的局面下与时雨展开对决,并且一刀斩杀时雨。


可是,若当真想要斩杀“那个男人”,则“手腕”与“手段”此二者缺一不可;而从被称为“斩牌”的“大太刀四段突刺”真正练成之始,尽管年轻的剑士对于自身这一招凌驾于时雨的剑技怀有绝对的自信,但他也同样清楚:像时雨这样顶尖的剑士,自然有本事看穿对手使出的任何招数。


故而就算是自己的“斩牌”,恐怕也只在最初施展的那一次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为了这仅可出手一次的“斩牌”在施展时机上做到万无一失,他意识到自己还需要为这场预定下的对决施加以其他用来保险的手段。


“——譬如说,利用那一群养在宅子里平日派不上用场的家伙……”


当这一番想法甫一于头脑之中诞生,年轻的剑士便随之察觉到,就算是出于想要顺利地备下这一道保险的“手段”,自己也需要大义名分的支撑——毕竟这世间再没有其他一个比“大义名分”更易于操控他人的借口了。以至于企图成功地得到这一借口的诉求,就成为了促使他今日站在这里求得“上意讨伐”的另一个理由……


至此,再次将多余的念头都存回心中,他聆听着自己先前那一番语调沉稳的回答于周遭的昏暗之中缓慢地震动着觐见厅内的空气,直至停息。


但此前出声制止年轻人离开的座椅之上却没有再返还来回应。于此之后,又在原地多等待了数秒,六郎身姿利落地向着暗处再低头行了一礼。


“在下告退。”


而由此往后,待到像来时那样的跟在带路的佣人身后,缓步走出到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的正门之外时,年轻人也理所当然地顺着眼中向前投出的目光、朝向即将踏出的拱廊外望去。可映入他眼帘之中的天色却着实阴暗得不像午后两三点,以至于被笼罩在阴暗天色下的优美庭园也丝毫不见以往鲜丽的模样。


或许,确实是今日这阴云下压的天色夺走了位于大道两旁庭园中的明艳色彩;不过在秋霜已然落下了有十数日的现在,宅邸前那一片由园丁勤于除去枯草败花的花圃里,实则亦早已不再有引人驻足的迷人香气……默默地联想到了这里,年轻人不禁向着被覆盖在云影之下的花圃颇为无奈地勾起了嘴角。


此时此刻,不必妄加猜测也不必妄加打听,他当然知晓少年时期颇为暗自倾慕的那一位凯斯帕利格伯爵家大小姐,时至今日也早就已经于百花盛开的日子里风光的出了嫁。


“……看来不论在哪里,‘物是人非’都是一句老套的说辞。”


也许是进展得十分顺利的“计策”为他带来了心灵上的富余,沉默的站立于庭园中的年轻人在这一刻少有地深切感受到了时间的流逝。


只是这一静止不动的状况很快就被自主自觉地予以了终止——现在的六郎,自然是没有功夫多在伤春悲秋上耽搁自己的时间。


不出十数秒,重新迈开了脚下的步伐,就此将要从伯爵宅邸告辞的年轻人转身向着宅邸后侧有马车等待着自己的马厩快步走去;并且在登上马车后,便立即催促车夫赶快扬鞭驱车往回赶。


如此一来,驶出宅邸的马车开始沿着归途不断前行。就伴随着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外界昏蒙的天色也越发转暗。然而进入了马车之中的年轻人对此外界一切却像是全无所谓。


“‘计策’也好,‘手段’也罢,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和掌握之中——”


以一副看来显得懒散的姿势坐在车厢之内正中的座位上,独自沉浸于自身思绪里的年轻人,眼中金色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看着撑住自己面颊的手腕和露出在滑落袖口之外的小臂。


他就顺着车厢之内扬起的颠簸,和车厢之外终究还是落下了的隐约雨声进行着考虑:距离下一次的“满月”,也就是那封信件上所写的“约见”之日已不再剩下几天的空余;而按照自己对于时雨的了解,预计会在这三四天之内回归家中的他,多半是在看到那一封相约见面的信后便会立刻予以动身……


所以,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着实不多。


六郎知道自己必须得在“那个男人”回来之前率先打点好后续的一切。




(十六)开幕铃



早在“计策”最初才刚有所成型的阶段,他便已借由记起了自己在前一桩任务中犯下的那一次微小失误,判断到了这一道“手段”实施的可行性。


年轻人还记得,就在前一次受命前往到别领地并打算趁着夜色加以行动之时,出于遭受到了一番极为软弱无力的反击,自己投向反击者的不屑和轻视与对于自身剑技水准的自满便不由自主地在头脑中互相混合,直到最终生成了某一种在一瞬间过分高涨的心情——以至于待到收刀回鞘,年轻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到自己的前襟上已颇为不该的沾染上了数点暗杀目标返溅回来的血痕。


那是一个从一次理应不可能出现的疏忽之中引发出来的微妙破绽。亦可以说成是一份只属于“强者”所具有的疏忽和破绽。又或是说,对于自身的实力越有自信也越有自觉之人,心中就越容易产生这样的疏忽。


因此,如今为六郎所暗自谋划着的这一道手段,便是要在现今岚月家那把“最强的剑”上,重现这一处自己曾切身体会过的“微小失误”。



六郎前去与家中的门生们见面,是在搭乘马车后当日的黄昏。


碍于不肯停下的秋雨自午后起便又不断地从天而降,从门外映入室内的光线在这一刻就昏暗得像是时候已经进入了深夜。踏着若有若无的丝丝雨声,年轻人推门进入了道场,并以“发派任务”的名义叫停了道场内正挥着木刀进行着最后一轮修行的门生们。


就迈着沉稳的步伐自门边走到了道场的正前方,他看着规矩地停下了动作、整齐列队面向自己的门生,脸上紧接着掠过了一丝不易为旁人所察觉的轻蔑。


身在岚月家的宅子之中修行着“岚月流”的门生们,时至今日的在籍者依然总共有七十八名之多。但这共计七十八名的门生在由自己接手管教的这三年多以来,大多于剑技水准上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显著的进展——年轻的指导者认为,既然和自己同样地在日日夜夜之间展开着修行,结果门生们的剑术到头来也只能在原地踏步,那么这多半就与自己展开指导时的上心或不上心无关,而是其他更为至关重要的东西:“天分”,到了头。


只不过无论于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也无论于怀有的评判标准究竟如何;缘于身在同一个道场内朝夕相处了合计有三年之久,就算年轻人的心中从未起过要特地去关注门生们手腕高低的意识,可对于门生们具备的大致水准,他总归还是能够知晓个大概。


“虽说只有‘大概’。但所知再少也至少胜过了一无所知。而且……”


而且,正是为了能在这道用于保险的“手段”上再施加以另一道保险:当从山脚下步出了自家的马车、往后再度冒雨攀登上了泥泞不减的倾斜山道回到了宅子之中,年轻人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按照仍旧逗留在头脑之中些许如片段般的记忆,大步跨过了长廊,直至抵达了一间无人问津已久的房间……


那间房间是——或者说,那里曾经是岚月家当代兄弟之中排行“第四”的那一个生前所使用的房间。以至于单是凑近到门边,年轻的鼻腔里就能嗅到久未经过打扫所积攒下来的灰尘和霉味。


似乎正是这间房间本身急于使用这股气味提醒着来者时间的流逝和回忆的陈旧。而促使迈出大步走到了房间前的年轻人应和着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之中日渐变得陈旧的回忆,于今日拉开一扇连泛黄的糊纸都早已变脆的纸门,其目的就只有一个:翻找到一份得以留存在他记忆之中的遗物笔记。


就在伸手拉开那一道于下雨天里隐隐发潮的门框之时,六郎的心头也稍稍涌现出了一丝不辨悲喜的感慨。


今日想来,有关于四郎曾检验过门生的实力强弱并逐一进行了排名和记录,这已是在不知何时留于自己头脑之中的记忆了;至于写有那些排名记录的笔记本身,则是当年他亲手加以整理的几件遗物之一——碍于那还是自己头一次独自整理遗物,少年时期的自己并未细看过其中所写内容,便一股脑地把所有物件都收拾进了这间将不再有人居住的房间内沾满灰尘的一隅。


而想必那时的自己也根本想不到,有朝一日故人所留下的遗物除却用作缅怀过去以外,还能在其他地方派上自己的用场——


如今站在道场之内,面对一名名似是看着眼熟、到头来却又眼生至极的门生,年轻人从衣襟中取出了那一本业已抚去了灰尘的笔记。


“看来,不论过去了多少年……”


不论过去了已有多久,他知道直到最后用得上这群门生的时候,自己也仍然无法掩饰自身对于门生的实力……乃至于对于“门生”的存在本身这回事全无半点兴趣的本性。然而面对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件必须办成的事,他明白就连用在保险上的“手段”也必须得做到周全——为此,别说是利用生者,就算还要拉上亡者作为自己的同谋,他也在所不惜。


考虑至此,猛然翻开了手中那本已使用过了大半的笔记到最末一次的实力排名,年轻的指导者按照上头所写的记录,生平头一次地逐一喊出了门生们的名字。


整齐地排列在他面前的倾听者皆不曾擅自有所言语。于是,便唯有这一道声音在整间道场之内清晰地回荡,直至在喊到正数第三十名的时候戛然停止。


六郎的视线由此亦从笔记上迅速地抬起。


到此为止。这里就是分歧点。


因为一系列整齐罗列在发黄纸页上的名字到第三十个为止,于此本笔记上给出的评价是:“或可与‘业魔’交手”。


——倘若过分贫弱的饵食喂不饱猛虎,那么过分软弱的对手也就同样无法勾起时雨作为剑士自满于自身实力的热血。


既然要作为保险的“手段”使用,就得具有相对应的使用价值才行;最后打量了一眼所有排列在自己面前的门生,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抬高声音宣布到。


“——以上。叫到名字的人和我出来。”


由此,合计三十名的剑士跟在年轻人的身后从道场内鱼贯而出,随后又淋着雨丝浩浩荡荡地踏进了院子里的长廊,最终沿着长廊一路走入了宅子之中专用作待客谈事的那一间房内。


于此处命令跟在最后的门生关起房间的门来,此前站在队伍最前端背对着三十名门生的年轻人就此转过了身体。


摆出了一副尤为正经的面孔,他对着跟随自己而来的三十人极为慎重、也极为隐秘地开了口,只不过所言内容到底还是和在觐见厅内所说的大体相同,仅唯独道出的语气之中抹去了一些跪于座前时佯装出来的义愤填膺,多了一份用在下达命令上的直截了当。


“此次以‘任务’的名义让你们集合在这里,只为一件事。”


边从口中道出了说辞,年轻人边有意环视了一圈房间内站在自己眼前的几张面孔。此后,他便以想要让聚集在此的门生全部都能彻底听明白自己所说的话语一般的放慢了口中的语速,一字一句地明说到:


“当代家主时雨·岚月违背家规,意图背叛主家。望诸君能与我一起,合力讨伐时雨!”


当年轻人口中的宣言说到了这里,就混合在还未完全落下的话音之中,并列在年轻人面前的剑士们皆稍有骚然。窸窣的嘈杂声随即从挤满了人群的封闭室内向外漏出;虽说仅是一些音量不大的窃窃私语,但由三十个人合算起来发出的私语声也着实是一番无法被轻易忽视的声响。


只是这些私语当然亦在年轻人的预料之中。


六郎能够肯定,当下这些回荡在室内的嘈杂私语甚至于还来不及传递到门外的长廊,就均会为外界的雨声所覆盖。因此,他冷静地站在原地耐心的等待上了十数秒钟的时间。随后再度道出口的话语,便让已经先有过了一番议论的门生们暂且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们的心里有所顾虑。”


这一刻,他感到自己应该有所感谢于当代家主的时雨自袭名起的十二年以来从未亲自出面管理过家中的门生,以至于家中的门生对待那个男人除却最基本的上下关系之外,也再没有其他任何更多的交情——而这份“没有交情”,不仅能除去那些存在于人心之中的未知因素,更可省去许多说服上的麻烦,让自己能够按照预想好的计划,简单地以那个备下的借口——“上意讨伐”的名义对门生施加以动员之辞。


由此,就像是打算展示出自己对于所谓的“顾虑”心怀有理解,六郎先是以旁人清晰可见的幅度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往后才将存留在口中的说服继续展开下去。


“但是对于时雨的背信弃义施以裁决,这正是‘主公’的意思。时雨的不义之举可谓是证据确凿。坦白说来,我今日已从‘主公’处得到了‘上意讨伐’的命令。令我在时雨外奔之际当场将他斩杀……”


至此,年轻人口中的话音一度再次落下。可此次暂且落下的话音却不像先前那样即刻就为听者还来的私语声所取代。闭门的房间内充斥着一份为纪律所束缚住的安静,“岚月流”三十名门生全都不言不语地笔直站在同门的指导者面前,各自细细地咀嚼着听入耳中的说服之辞。


就以这份安静为佐证,年轻人确信到了方才抛入人群中的“大义名分”的确产生了预想中的效果。


但他的动员到此还不能算完。


尽管门生们纷纷将话语屏在喉中不多开口,可想要彻底打消他们心头的怀疑、让他们乖乖地为己所用,就还有另一件需要年轻人去主动加以言辞的事——


眨了一下眼睛,六郎吞下了唾沫,缓缓地重新开了口。


“我已拟定好了对应的战法,以完成‘主公’的命令。不过说到底……”


他往自己的面孔上披上了一副格外恳切、也格外肯定的神色。


“我了解时雨。时雨再厉害,说到底也只有两手两脚。只要你们和我同去,人多势众,必然能将他结果——”


一言之下,年轻人口中道出的说法在一副坚定的态度下变得尤为铿锵有力。


——只是这恳切的神色和这肯定的说法,当然全部都是谎言。


虽然是要赢,虽然这一次预谋行动的最终目的是在于斩杀时雨,可此刻在此集结三十名门生的真实理由实际上正如六郎事先所考虑的那样——为的就是让用剑的技巧比之时雨有天差地别的门生们能在那一天先行一拥而上发起袭击,并全数葬送于时雨的剑下,以此让那个剑技着实非同寻常的男人心中所怀自满膨胀到极限,以至于狂妄大意;而自己再后一步现身,抓准时机用苦练的“斩牌”给予他最终一击……


在嘴里大略地说着与布阵和袭击相关的战法,心里掌握有全局的年轻人自然明白,像现在这样空口商谈不过等同于纸上谈兵。然而对于水准与自己和时雨相差悬殊到全然看不清天高地厚的门生而言,这种摒弃了风险预测,只一昧地向有利的方向上设想的纸上谈兵般的谎言,只要能说得掷地有声就反而会变成胜过一切的有效鼓舞。


当口中关于战法的说明告了一个段落,六郎再次环视了一圈眼前门生们的脸。


此时此刻,房间内的安静没有改变。但维持着安静的剑士们眼神中显露出的动摇却是的确变得较之前要淡薄了,直至在与年轻的指导者对视时完全隐去了踪影,为一片缺乏情绪起伏的虚无所替代。


这是一种连策划着一切的六郎本人也并不知晓是从何而起的情况。可这情况又由来已久。年轻人能够察觉到:对于自己,门生们本就具备有一种趋近于盲目的顺从。正是这一种顺从,再加及有“名分大义”这一足以将所有行为都予以正当化、将所有责任都转嫁推卸给他人的方便借口作祟麻痹着人心之中的判断力,使得这些剑士们纷纷丧失了自身的考虑,沦为被他人操控的傀儡……


于此,六郎用自己一双因策划着计谋而发热的眼睛,轻蔑地扫看着门生们顺从又冰冷的眼睛。他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歉意。


“等到时雨此次归来并意图叛逃的那一天,就是动手的日子。在那之前,你们要随时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及,绝不要和他人随意提起此次‘任务’的详情。”


整一番说明在此一句警告后宣告结束。再接下来,就独自站在门内目睹着三十名被选中的门生像来时一样地列队穿过长廊。面对着门外势头渐大的雨幕,斜倚着门框的六郎收起了所有浮于脸上的神色,只冷淡地将双手伸进了两侧宽松的袖口之中。



此后,独自动身前往山下至港口走上了一两个来回,沿途考察最适宜发起袭击的地点,再趁夜以“特别修行”的名义让三十名门生逐一确认过了埋伏地点兼实地演练,同时在来回途中反复重新加固了门生们对于“大义名分”的信仰;在六郎的手上,有关于“手段”的布置全部都井井有条地顺应着计划依次展开。


而事态的发展,也确实全然如六郎所预料:“那个男人”——时雨,在完成了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桩以“岚月家”名义领受下的无趣任务之后,于预先估算到的时候、迟于六郎三日地回到了家中。


那个男人踏着瑟瑟吹动了脱离枝头的落叶与宅子里每一扇拉门上所糊薄纸的秋风回来。在回来以后的当天下午,便将六郎从道场叫到了长廊这一头的一间房内。


这一处能够清晰听见门外风声吹荡落叶的地点,正是那个男人一贯于临行前叫来弟弟加以告知的场所;也恰是弟弟在三日之前关起门来与三十名门生暗自密谋大计的房间。


站在充盈着一阵深秋凉气的房间之内,彼此相视的兄弟二人不论哪个当然都只字未提与那一封寄至宅子里的信件相关的话语。只有叫来了弟弟的哥哥在自认为已于原地站了足够久之后对着弟弟抬了抬眉毛,开口说到:


“我有事要出去几天,这就准备要走……六郎,家里就交给你了。”


如同是在佐证口中即刻出发的宣言,那一把几乎寸步不离身的大太刀·号岚此刻也正被时雨扛于肩上。


被委任看家之人的双眼由此紧紧地盯住了那一把被扛在结实肩膀上的大太刀。就落在六郎的眼中,裹在刀刃外头的黑色刀鞘上此时正返照着不知是从何处透进室内来的光。那光显得格外的耀眼。任凭视野沉浸在这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弟弟故作困扰地开了口。


“我是无所谓。但你也知道最近主家派下的任务很多。我们擅自减少人手,要是‘主公’那边动怒怪罪下来可就麻烦了……”


同样为金色的眼睛之中令人琢磨不透情绪的视线于此应声上扬,直到与哥哥眼中投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对,六郎才以突然想起了一个解决方法那般地出言询问。


“你就不能自己写封辞行信向伯爵事先说明一下情况吗?”一双看似正同步思考着些什么的眼睛又紧接着眨了一下,弟弟继续加以补充到:“——反正之前也写过一次吧?”


于此刻为年轻人开口提及的那一个曾有过一次的“解决方法”,追溯起源,似乎已是一件在距今很久远之前所发生的事了。


听到了这一句补充之辞的时雨应声抬起赋闲的左手挠了挠头。过了片刻,才以一副像是隐约想了起来,又像是根本不记得弟弟口中所说半个字般的神色,颇为含糊地还以了回答。


“啊……确实写过。”


六郎立刻顺着回答点了一下头。


“记得就好。我回道场去的路上会叫个人到你那里待命。你写完了,就让那个人送信给‘主公’吧。”


“哦,那就这么办吧!”


像是不知何为怀疑,又或是根本懒得去想何为怀疑的男人在此干脆地答应下了弟弟的这番提议,却殊不知在这番提议的背后暗含的另一重目的:派人送一封时雨亲笔所写的辞行信给“主公”,这一行为当然可以被视为是领命的执行者即将履行“上意讨伐”的暗号。


而答应去写下这封辞行信,便意味着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彻底地落入了圈套之中——


或许是联想到了所有布下的计划都按照自己所设想的轨迹,顺利地运转到了最终的段落;就在此念头之下,即将转身离去的六郎勾起了嘴角,对于站在自己面前的哥哥——时雨,无声地笑了笑。不知时雨是如何理解了此时展露在弟弟脸上的笑容。总之,面向着弟弟的他也在这一刻歪过了头来,咧开嘴笑了一笑。


兄弟两个在以笑脸相对过后便各自步出了所处房间敞开的门扉,各自走向了长廊的两边——一个是去往自己的房间准备提笔写那封辞行信;另一个则是动身回到门生所在的道场,兼按照说好的那样在路上打发一名仆役前去时雨那里待命。


与此同时,又有阵阵原先便徘徊在这一条长廊上的清晰声响,由此亦向着各自走出了房门的二人迎面袭来。那声响落入了其中一个的耳中,所听见的是入秋之后便频频显得有些急躁的风声;但之于另一个而言,则是一道预示着一个计划、一场对决和一次报仇就此都将要齐齐开幕的,急不可待的铃声。


一步踏出,再无法收回。


然而时至今日,在阵阵满盈耳膜的声响之中,属于这对兄弟二人的“那一步”,恐怕是早已都各自义无反顾地踏了出去。


举步踏过了声响纷杂的长廊的年轻人,除却打发去往时雨处等候的那一名仆役之外,又在途中另叫了一人加以嘱咐、差其在宅子门前充当自己的眼线。随后,推门走入了道场的年轻人反手关起了那扇隐约透出光的门来,对着门生用力一挥手,将一口气沉入丹田,朗声下达了指令:


“——时候到了!将要履行‘大义名分’之人,尽快做好准备前往预定地点待机,等我的信号!”


一声令下,有总共三十人一齐放下了手中的木刀。在与立于门边的六郎鞠躬行过一礼后,这三十名剑士逐次步出了道场,先行前往宅子内供自身起居的房间——做那理应于三日前就早已经做好的准备。


心中知晓这三十名门生将会在自己考察到的最佳地点,手握武器按照此前进展过的演习那般地设下埋伏,只等自己和“那个男人”抵达……确信着所有一切为了让此次“行动”万无一失的必要准备和圈套,在现今这一时点都已尽数顺利布下,年轻人并未对道场内余下的门生再开口多说些什么,随即便也转身通过了身后那扇重又打开的门扉步出到了道场之外——


这个名为六郎的年轻人,由此也在“须得做些预先准备”这一念头的驱使之下,动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只是他所面临的情况到了这一最后的关头,却终究又出现了某一种说来亦是并无大碍——却也的的确确超出在了年轻人意料之外的转折。



起初,那目的明确又仿佛无所顾忌的年轻双脚走得是既快又稳。


但当不断迈动的脚步沿着长廊走入了抵达目的地之前的后半途,一系列藏于一双年轻眼中的神色,却又在不知不觉之间、于无法观及之处无声地蔓延出了道道不再太平的波痕。


越是继续沿着脚下所踩的道路一刻不停地向前进,就越是有一股忐忑随着弥漫在周身的秋意一起透过垂落的袖口和交叠衣襟的领口侵及体肤,不可思议又毫无预兆地让既然身为主谋、也就理应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为期待能尽快将计划好的“行动”付诸于实行的这名年轻人,内心扬起了一阵前所未有过的激烈的焦躁。


“……‘时间’……——应该还有一些多余的时间……”


此时此刻,也许是紧张,又也许是其他一些什么东西乘着激烈的急躁之意翻涌在他的心头。抿紧着微微下垂的嘴角,暗怀着在一张绷紧的面孔之下再无他人可读的心思,六郎往眉心之间拧出了几道深刻的皱痕。


“——想要提笔写出一封像样的辞行信可没那么快……况且按照规矩,写信者还需拖延到送信的仆役回来以后才能动身出发。”


踏步转过了一处长廊上的拐角,于此现身在了与年轻人相距不远之处的,便是那一扇虚掩着挡在属于他那一间房前的纸门。明明自己的房间就在眼前。可往前走着的六郎却在这一刻临时调转了穿着木屐的双脚,就近一步跨出到了长廊之外。


由此转而动身行走在了与长廊相接的院子里,他迈着既快又急促的步伐,一步接一步地踩着深深嵌入了一道道木屐齿痕的地面。长过脚踝的衰草、落尽叶片的枝梢,他皆快步且不施一眼地踏过;直到家中用于存放物什的库房——那一间四面的外墙均涂着灰泥,倾斜的两面屋顶牢牢地铺着一层瓦片的建筑物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一隅,年轻人脚下那沾染着内心焦躁的步速方才渐渐地有所放缓。


最后迈开腿大跨出几步走到了库房的门前,六郎确认到挡在库房前那一道似乎较家中其他地方都要更显陈旧也更为厚重的门扉,依旧如自己所想那般地没有上锁。只要稍用些力的伸手推开门,便可看见恰好与门所相对的那一扇狭小窗口上还依然支着一块用于防雨的木板;库房内一如既往地没有常备的照明,仅有外界的天光经由窗口往阴暗的库房内投入了唯一的一束光亮,又另有许多顺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流一并扬起的尘埃在其间胡乱飞舞。


年轻人大步踏入了飞舞的尘埃之中,迈步时又毫不在意地踢开了更多积攒在脚下的灰尘,接着熟练地转身,向着贴墙的一面壁柜抬起了手臂。


他的右手只在空中逗留了短暂的数秒钟。


就像是在这数秒间便经过了一番细选,又仅像是随手为之而已。待到手臂重新落下时,六郎灵巧的手指已握住了所相中的一条粗糙的红色编绳,并且连带着一起从壁橱里拽出了为这条编绳所系住的陶壶。遭致拖拽的陶壶因瞬间脱离了柜面的支撑而凌空,又在完全追上落下的手臂之前不断地翻转晃荡,以至于从牢牢封住了口的内里也跟着不断传出了阵阵如水波拍岸般缱绻的声响。


那是由盛在其中的满一壶心水所发出的声响。


再度缓缓地抬起了手腕,年轻人将那摇曳的声响捧在了手中,就如同将某种安心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这是庆功的心水——等到自己斩了时雨……不,是等自己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时雨’之后,就回来将这一壶心水一口饮尽!”


如此肯定地告知自己“行动”将会迎来的结果,又为自己另定下了一个排布在这一场“行动”结束后的计划;他的手上拎着陶壶,脚下则踩着比来时要更为稳健不少的步伐就此离开到了库房之外,往后再按照原路走向了长廊、回到了自己的房内。


至于那一间被挡在一扇纸门之后,为年轻人自少年时期所使用至今的房间自然有着与库房截然不同的洁净无尘,只因一贯有人每日趁主人不在时打扫其中,将动用过的东西各归其位——六郎动手将从库房中偷拿出来的心水放在了叠好寝具旁的那一张矮桌上,接着又由壁橱里取出了一系列只在动真格时所必要的装备。


而熟练地全副整齐披挂上那一身行头,其实并无需于多久的时间。


待到最后活动过了一番套在手甲内的手指,自认已做好了准备的年轻人缓缓地抬起了头。在这一刻,他本是想着要去取最后剩下的武器。却也恰是在这一次抬头之时,他的眼睛极为偶然地越过了敞开的窗户,随即便由此瞥见了在自己房外所正对着的那一片后院里,于不知何时,一丛丛杂乱生长的芒草已长得很高;每一支细长草茎所顶着的每一丝穗子上亦无一不沾着一层发白的秋霜。


也许是因为前几日已接连下过了好几场雨,今天的天气从上午起就很是晴朗。


年轻人几步走到了房间的窗前,屏息凝视着窗外露出的一角后院和天空——就在眼下的这一时刻,暮色正要沉落,月色正要升起;他任凭全身心的思绪和情绪都散布在这一片渐晚的天色里,直等到房门外传来了一声有人跪坐下的响动。那是此前为他所差遣在岚月家门前充当眼线的那一名仆役。


被暮色里暗褐色的夕晖光线映染为昏黄的纸门在下一瞬间被拉开了一条细缝。仆役送上报告的声音就从这一条门缝中清晰地传来。


“就在刚才,时雨大人出门了……”


将一切思考都藏进了心底,依然背对着纸门的六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的嘴里没再出声,只是在后一秒猛然转过身体,弯下腰来一把取下了搁在刀架台上的大太刀——那一把属于自己的“影打”,反手背在了身后。



已再没有可供反悔的选项与余地。


年轻的剑士将武器背在了身后,而不归的征途已铺开在了他的眼前。




(终章)另一道开幕铃



他已回忆不起来在发起袭击的那一夜所发生的其他琐事。被囚禁于牢中的青年如今唯一还记得的,就只剩下当晚升起在天边的那一轮血红的满月。只有这个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正面所对着的是牢门外阴暗无光的走廊,耳中仅能听得从不知何处传来的滞闷而反复的滴水声响。伴随着这毫无意义可言的声响,仍然坐在木板上的六郎握紧了放在膝头上的右手。


——在那一个晚上,自己理所当然地落败于时雨;然后又更为理所当然地以未能完成“主公”之命的名义,被送进了这一处位于大海中央的牢狱:监狱岛。而在一决胜负的当晚于赤红的月光下被时雨所一刀斩断的那一把号岚影打,自然也在自己遭致关押之时被牢房的看守一并取走……


一经念想至此,他就不由得要愤恨的咬牙。


“为何当时的自己会有能够就此胜过时雨的错觉?为何自己会有只要耍些区区的小把戏,就能胜过那个时雨的错觉!”


然而现在才去后悔这一点也早已无济于事。


就在“又一次”地败在时雨的剑下之后,一种仿佛能如同野火般烧尽一切、却也如冰窖般让人身心发寒的情绪便开始在他的心中蔓延:“虽然深知自身不及时雨,却又还是无法甘愿于接受那一次惨烈的落败”——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来自于同一根源的感情,徘徊交织于青年的头脑之中形成了矛盾的漩涡;而从那矛盾的漩涡之中诞生于世的,便是另一种已然非人的念头……


便是在那一只仍旧保持着金色的左眼之对侧,就连从额前披散而下的过长黑发,也遮蔽不住在另一只变化为殷红色的右眼之中不断闪烁着的、灼热且饱含怒意的赤红闪光。


只因身在除却阴暗与湿冷外再无他物的狱中,沦为阶下囚的青年不得不时刻品味着已被铭刻在己身上的重重矛盾、为苦恼所缚身,以至于最终深陷进了矛盾的循环,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便罹患上了肆虐于牢中囚犯之间的业魔病,沦为了异于常人的“业魔”。


由此,已然“坠入了魔道”的他变得无法再以半分属于人类的理性去加以掩藏存于心中激荡的情感;于是,在一心只为真实的欲望所填满的他全部的思考之中,除却“斩杀时雨”这单一重的念头之外就再无他物……身在牢中的青年并不缺乏自身已沦为了业魔的自觉,以至于当头脑中如漩涡般的思绪渐渐趋向于统一,身为业魔的青年当然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已不会再为其他繁冗杂乱的思绪所束缚。


“想要斩了时雨——自己只是想要斩了时雨!”


家主的名号、号岚,其他的一切都全无所谓;他明白自己的心中从影打于眼前被一刀斩断的那一刻起,便只回荡着仅此一句的呐喊:自己只是想要用握在手中的剑去斩杀时雨!


——这是自己的“业缘”所在,也是自己的“业果”所在。


日复一日地于暗中默念着这样的判断,正是这分判断让六郎默默地接受了其他囚犯所给予自己的剑之鬼——业魔“夜叉”的称呼;也或许正是出于这分判断,让这名青年能够同时在潜意识之中有所明白:自己所怀有的这一番被杀意彻底染成了黑红二色的感情,事到非人的如今,才反倒开始在冥冥之中与某个早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愿望,同在一个几乎已被他自身所遗忘了的角落、一点一滴地起着微弱的共鸣。


“胜过时雨……我想要胜过大哥。”


六郎明白自己所心怀的浓厚而沉重的感情究竟为何物。


但越是明白,就越是会对于自己身在牢里的事实感到焦躁和不安;越会在每日间不让自己有所堕落的假想修行过后,观望着留在自己身后墙壁上的刻痕,对于所判五百年刑期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结束而感到恼怒和后悔。甚至于当面对着除却反复加深心中的执念之外再别无他法的现实,在以一介业魔之身潜心于每日独身一人的自我修行之中时,他又几乎将要忘却身为人类的时雨自然是无法一直等待自己到刑满的五百年之后。


迟缓而迅速的三年,于此就在铁栏投于地下的阴影和施加于牢门上的结界发出的蜂鸣声中一晃而过。


只好在被困足于潮湿和阴冷的牢房里、日复一日怀着种种苦扰和烦闷所度过的日子,在那一天终于到了尽头。


就在那一天,当业魔的青年如往常一样闭眼坐在木板上进行着假想修行之际,从牢门外传来了一阵从未有过的骚动。就在一名同样被关押于监狱岛内的女业魔大声发起的宣告之下,所有用于关押囚犯的结界均被打破,一扇扇自锁住囚犯之后便再未重新敞开过的牢门都在那一瞬间被一举开启。


空手强夺走了在自己被关押的三年期间,不知从何时起便开始名正言顺地把守在监狱岛上的对魔士所使用的武器,以那一名一头黑发、双眸之中同样燃烧着如烈火般炽热情感的女业魔为对手略作交手以后,青年又从她的口中获知了自己正四处寻找的大太刀——号岚影打的所在地。


仓促地道过一句谢后,按照被指点的方向疾跑前往仓库寻找自己的大太刀之时,他的内心就和脚下不断踏出纷杂声响的步伐一样狂乱不已——终于、终于……


“……在牢里喝不到的心水,等自己砍了时雨之后,当然会喝到!”


那时的季节究竟会是春天,还是秋天?等到一偿宿愿地胜过大哥以后,一个人喝下的心水又会是什么滋味?


六郎用重获自由的双腿奔跑在监狱岛阴暗而湿冷的走廊上,心中不断地扬起同一番疑惑,又不断地扬起一句相同的解答:一切的疑问,都会在自己重回能见天日的外界时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一切疑问,都会在经由自己亲口品尝后,亲自得出一个答案!



—FIN—




(断章)明月夜


[2017/10/16-2017/10/23]


※时点位于本篇章四与章五之间。



悬挂于天的已不再是一轮无缺的满月。


秋夜里发白的月亮已由偏西的一侧显出了略有缺损的模样,但却依然不忘对着大地投下清亮的光辉。而就在此番月色之下,于悬崖底布满的沙砾与碎石的山谷之中,有人正扛着剑信步走着。


便是在如此大步行走之间,那人突然朝向身侧崖壁投下的浓厚阴影中打量了一眼,继而口中发出了一番与周身萧索场景和自身眼中所见之物截然不符的爽快声音。


“哦,有了有了!我数数……没错了,这下就都齐了。”


话音刚落,从开口者扛着剑的影子之中竟又不声不响地分离出了另一道小小的影子。那分离而出的影子随即也小步上前观察了一番扛剑之人所找到的东西,接着扭头向后扬起了脸。


“嗳,虽然脸和手脚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可这个人的身上确实也穿着和悬崖上那些被预先处理掉的尸体同样的装束。而且……”


由一番柔和的女声道出口的话语仍尚未说完,布于悬崖上空的一抹流云却先一步地稍有移动。崖壁投下的阴影亦跟着略有倾斜,这样一来,便露出了伏倒在地的尸体一只长着鳞片的脚踝,与就蹲在另一侧的阴影边沿扬着脸、体态颇为丰满的“猫”。


“猫”虎眉下的一双眼睛笔直地看向了站在身后的男人,随后经由男人脸上的表情,确认到了他也明白自己想要接在“而且”之后的话语。


而且——看尸体的状况显然是死了已多过一日,“也”是被一刀斩杀毙命。


扛着剑的男人无声地抬了抬眉毛,算作是对同行者所作判断的肯定。


本来,今夜的他是出于“以防万一”的目的而主动从态度偷偷摸摸的使者那里接受下了一道出自凯斯帕利格伯爵之口的命令,前来为一桩未能圆满完成的暗杀任务善后。至于往后所得的成果,来到此地的他也确实是一具不落地在悬崖之下的峭壁上和山谷中极为顺利的找到了数目和特征皆与行踪不明者相符的尸体。


只是事到如今,这番“顺利”本身却反而成为了新的疑点……


定身站立在崖壁投下的阴影之外,男人知道就倒在自己眼前的这一个像蜥蜴般全身长满了鳞片的家伙,就是从悬崖上的现场里行踪不明的所有目标中的最后一个。而现在这些目标无一例外的都早已丧命,并且——全部都是早在自己抵达以前就被什么人干脆利落地一刀斩杀。


“你怎么看,时雨?显然这里的情况和听到的说法有些出入。”


自同行的“猫”口中道出的询问再次从低处响起。而这一番询问,也的确是一语道出了前来善后者在当下切实需要考虑明白的问题。


——斩杀了所有这些目标的人是“谁”?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去加以仔细考虑的事。


毕竟早在凯斯帕利格伯爵派来的使者抵达前,就先有此前与最初领受下这桩任务的执行人同去的门生,往家里送回了从悬崖上倾翻的马车旁找到的“遗物”——一对折了刀刃的二刀小太刀。


如今,那对视为“遗物”的小太刀自然已被摆在家中供奉上了线香。


只是倘若全然听信回归家门来的门生们齐声送上的哀悼,那么位于悬崖下的峭壁和山谷中当然就不该有这数具被干脆利落结果的尸体;可倘若门生悲观的揣测并非事实原貌,那又为何在这数个残漏目标早已扫除的现今,却仍旧不见执行任务者送回家来的半点风声?


到底是什么绊住了这一桩任务原本的执行人?


基于以上的疑惑,与前来善后者同样了解事端始末的“猫”露出了一张想不明白的脸。然而为她视线所正对的那个男人——时雨脸上的表情看来倒是依然与平日里无恙。就像是同样琢磨不透前一个执行人——自己的弟弟四郎迟迟不归的缘由,又像是今晚前来悬崖下至今所见的一切都仍在他的预想之中,时雨一声不吭地任凭自身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光影的交界之处。


但他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答复。


“不知道。”


男人口中的语气,随意得就如同他本人根本未在作答前对询问有过什么更多的思考。并且就在一番随口道出的回答才刚落下话音,这个已然在原地早就站不住了的男人便又立即转身,大步踩着月光向前踏出了几步,引得穿着草履的脚下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


此时为男人所行走的悬崖之下是多砂石的山谷,其中当然也不少有于不知何时从周遭两侧峭壁上塌落下来的石块。而恰恰是在只尚未走出几步远的前方,就正巧有这样一块凸起于地面、高度及人膝头的岩石横于月光曝晒的山谷中央。


定睛看准了目标,他一声不吭地走到这一块刚好合适的岩石边上爽快的坐下。此后,总不闲着的右手上依然将寸步不离身的武器搁在肩头,男人空出的左手开始在自己的腰边摸索,直到单手从腰带里一把拽下了一个用系绳挂在后腰上的陶壶。那是于天黑前路过市集时随手买来的心水。此刻,将一壶心水拿在手里,他这才接着自己先前随便的回话继续答到。


“反正那家伙也没有隐藏自己踪迹的意思,不如坐着等。”


如此悠然说罢,并用不着什么杯盏,径自揭开了封口的男人在下一秒便对着陶壶直接大口喝了起来。


——这是要“等”什么?


较之坐下的男人晚了足有十几秒,好不容易才从后头跟上来的同行者在抵达岩石边的后一秒便重新向着上方扬起脸,以一副稍显不解的神色打量起了对方。


碍于彼此相处时日尚短,她与这个男人:时雨·岚月,双方之间作为搭档还并未默契到凡事皆不言自明的地步。不过在这一刻,定睛凝视着被贴在嘴边的陶壶遮挡住了半侧面孔的时雨,她到底没有再提出询问,只是徘徊在这个已不多加开口的男人脚边找了一处平坦些的地方,而后极为端庄地坐了下来。


于此一来,一番就连陪伴着这个男人前来的同行者都尚不知目的的等待便由此开始。


就在这不声不响的等待之中,不仅是坐在岩石上的男人默不作声,只以偶一传来的吞咽声代替了全部的交谈。端坐于岩石下的“猫”也像是暂且放弃了揣测对方心情的权力和机会,仅是抬起头来看着从崖壁边露出脸来的月亮。


一种似乎不合时宜,却又的确显得格外闲适宁静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间笼罩着这一处位于两侧崖壁之间的荒凉山谷;高处的山风吹不进山谷,当所有匍匐于地的沙砾碎石皆被一只用力踏地的草履踩在了脚下,便只唯有从肩上披散而下的月光能够朗照着连接在光与影之间那道独自啜饮心水的身影。


等待因不知尽头而看似遥遥无期,但这段能够用在闲坐上的时光终究还是算不得有多漫长。


就当数片仅是隐约遮住了清辉的夜云徐徐地流过了今夜少人瞻仰的月色,一番无声息的等候也默然地迎来了应有的结果。



一阵夜风扬起在了宁静的山谷之中。


这一阵从时机上突兀得使人颇感奇妙、又着实令人不安的凛冽夜风穿过两侧高耸的崖壁,自悬崖的另一端吹来。或许是曾吹拂过生长于峭壁上零星的疏草,此刻刮来的风中带有夜露的气味。又于夜露湿润的掩盖下,隐约夹杂有一丝不吉的腥味。


正当被这同一阵夜风卷入其中的旁人尚还来不及辨别风中的气味到底起于何处,在视野仍可及的远处,就已有一道身影自崖壁投落的阴影中一步踏出、现身于了月光之下。


在此之前,凭借着夜风卷起地面细碎砂石的动静遮蔽了自身落地的声息,踏入月光之中的来者如今在山谷中站稳了身姿。接着,再并未过多地流露出什么犹疑的模样,来者的视线远投向了前方同样落于月光里的那一块高度及人膝头的岩石,随后便迈动步伐,不遮不掩地向着岩石与坐在岩石上的男人走去。


要是在此时对着这名来者定睛细看,旁人自然就会有所发觉:倘若并非只是出于步步靠近者脚下狭长的影子为视线带来的错觉,此刻暴露于月光下的来者身长较之常人是要高出许多。而被其握在右手上的武器,乍看之下的确与时雨扛在肩头的武器·号岚同长,但换作拿在来者的手中,却是显得只犹如寻常尺寸的刀剑一般。


这一道看似轻松地提着大太刀的身影正迈着用力踩踏地面的步伐,向着已然等在前方的目标缓慢走来。飘荡于夜风中的腥味,也在来者一步步靠近的过程中一寸赛过一寸的加重;直到有某一丝飘于鼻尖前的气味在细嗅来之下,终于沦为了一股极其浓厚的血的气息——


“业魔”!


就与沾染在自身身上的血腥味相同,右手、前襟与刀刃上都沾满了暗褐色血迹的来者更并无意于遮掩自身向着前方目标释放出的杀气。


坐在岩石下的“猫”即刻在所感受到的危机中眯细了瞳孔。但仍坐在岩石上自顾自喝着心水的男人却依旧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直等到走近的身影总算来到了他的身前站定,向前投出的狭长影子覆盖住了本来落在岩石上的月光,才有一道比寻常人类要更为沙哑低沉的声音,先一步地从面部轮廓大体已非人貌的业魔口中徐徐道出。


“既然要喝,为何不摆出杯子?”


那个只顾把陶壶贴在嘴边的男人在这一刻也仍然没有表露出将要抬起头来的意思,可是就在听到此问之时,他的嘴角却是切实地浮现起了一丝笑意;那丝笑意继而变作了口中不羁的答复。


“都是不想用的东西,干嘛非得费事拿出来不可?”


便是在予以答复的末尾,男人吐出的尾音出于反问性地挑起上扬。一番答话随即终止。被漆黑影子所遮挡住的月光之下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而待到再有人主动开口时,从那口中所吐出的过分低沉沙哑的声音里,竟也掺杂了些许笑音。


“你若是不要,那就改为由我收下如何?”


听见如玩笑一般的询问,从自己身前那个浑身散发出的杀气在这一刻也丝毫不见收敛的业魔口中道出。这一回,那个坐下喝酒的男人是当真放声大笑了起来,并在笑过之后接着许诺到。


“好啊!如果有‘想要的东西’就自己来抢。只要你能赢过我!”


再度任凭一来一往的交谈中显现出了一次短暂的停顿,始终不曾抬起头来看过来者的男人在此刻终于缓缓地抬起了眼来。那是一双纵使并未沐浴在月光的照耀之下也仍旧闪烁着刺眼金色光芒的眼睛——历经了定睛之下那仅有片刻的耽搁,从眼前这个男人的口中随即不紧不慢地道出了称呼:


“——四郎。”


——看来这就是一切事态的原因所在;是前一个执行人分明已亲自深入了峭壁山谷、逐一亲手斩杀了坠下悬崖的漏网之鱼后却还是迟迟不归,也不往家中透露半分消息的缘由。


端坐在男人脚边的“猫”眼中那因警惕而眯细的瞳孔,在闻声之后便重新因心头的疑问得以解明而徐徐地扩张回了原状。而虽说是理应早已熟知了时雨如此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可主动现身于此的来者在这一刻,也难免稍稍有所吃惊于这个男人经由态度表露出来的那一份像是早已洞知了一切的平静。


业魔站在原地没有动静。


也许是出于一语即被眼前的男人道破了掩藏在这一张已变得截然不同于往日面孔之下的身份,从来者的口鼻中发出了些微粗重的呼吸。沉闷的喘息声于一时之间徘徊在止息了风声的岩石周遭。但仅在顷刻之后,那一道于此前遮蔽住了月光的身形便从岩石前骤然一晃。


猛地后跳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原本低垂着手臂握在手中的大太刀亦在刹那之间被抬起到了身前;放任挟裹着狭长影子的自身与岩石之间相隔出了一片月光,从业魔剑士的口中发出了比之先前询问时都要更为响亮的声音。这声音来回冲撞着空气,在夜晚的山谷之中化为了余音反复回荡:


“一言为定!你可要说话算话,‘大哥’!”


“哦,我可向来都说话算话!”


应声将要从岩石上起身的男人即刻一把放下了抓在左手上的陶壶。而当从嘴里作出了如此一番爽快的答话之际,即将顺应话音展开行动的男人也顺势瞥了一眼自己的脚边。


“……替我看着这个,摩尔吉姆。”


不慌不忙地把那一只仍残剩有未喝尽心水的陶壶交与了坐在岩石下的“猫”——摩尔吉姆保管,似是意在于要今夜跟随自己同行前来的她只留在原地从旁观战。往后,就在如此做好了全部的预先安排之后,这个看来始终游刃有余的男人也终于收敛起了本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旋即一举抬起了自己勾起在身侧的右臂。


下一秒,就伴随着旁人眼前月光之下的银光一闪——大太刀·号岚,从时雨的肩头出了鞘。



这是一场沐浴在清冷而缺乏温度的月光之下的打斗。只是落在月光底下二者的身姿,又总不时地被彼此交错投来的阴影所遮挡。


踏步在荒凉的山谷之中,两名展开交手的年轻剑士不断交换着进攻的步伐,二者双方都极为迫切地试图以刀剑碰撞的火花来照亮对方的面孔。


挥动双臂扬起的剑气在无风的悬崖下吹起沙砾尘土,又在一刀之下毫无留情地劈斩开眼前多余的尘埃帷幕;两名持剑之人无一不在面前的角力中投入了全副心神,以此将掩于帷幕后全部动作都捕捉在自己一双金色的眼眸之中。


年轻的剑士们正全无保留地互相加以交手。而就在二者之中,出手更为主动的那一方于这一刻也正全无半分迟疑地仰仗着自身化为业魔之姿后涌起在手脚上的力量——不论是力度、速度还是反应力,对于剑士而言至关重要的每一种身体能力和感官在这副业魔的面貌下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提高。正是这些超出以往水准的提高,变为了交手之人在起初数招之内的势均力敌;那分势均力敌随即又在后续的每一次挥剑中升华,最终转变为了一种降临在交手双方身上的、短暂却又真实的兴奋和喜悦。


这与单方面地一刀夺去暗杀目标的性命时不同。化为业魔的年轻剑士能够感受到:上斩、突刺、斜砍,自己挥出的每一刀都牢牢地卷入了对方的剑,而自己使出的每一招剑技又恰似早在出手前便都已为对方的剑技所呼应。


展开在月光下的这一场对决,流畅得仿佛本就理应如此。而沸腾在胸中的热血与握紧刀柄的发烫手指,这一切对于剑士而言崇高无上的东西又被碰撞的刀剑反复镌刻在笼罩山谷的夜色之中,使得今宵所见所感的一切都像是能够在这片不断交错着光影的月光下获得永恒……


然而,并非自身日日习染所得的手腕所能守住的“永恒”,终究也只是十数招之间的事。


不知是技俩到底无从匹敌,还是存在于心中根深蒂固的落差作祟;分明借助业魔化得来的力量在手脚上没有半星的减弱,拼命挥剑所处的对决却在局面上渐渐遭到了来自于对方的压制。身为业魔的年轻剑士默默地咬紧了牙关,但反观手持大太刀·号岚自在挥舞着的男人,却仍旧至始至终地保持着从来的高昂气势。


边竭力维持着手上的招架,在不得不俯下背脊的姿态之中,业魔的剑士奋力抬起了想要看清面前男人动作的视线。而顺势映入眼中的那一副享受着的面孔,也让他在下一轮刀剑相抵前依稀地记起了往事的影子:自从拿起修行用的竹刀、木刀起,再到手握影打的大太刀与兄弟一同屈膝于“主公”的座前,他知道身为人类时自身的剑技当然无法与大哥匹敌,更因为还有其他实力要胜一筹的兄弟,以至于自己从未获得过像这样与大哥一对一展开较量的机会。


而当此身沦为业魔后,不仅是有所改变的样貌使得自己体内潜藏的力量得以施展。所谓的“业魔化”,更是毫无保留地释放出了自己深埋在心底、“想要”当面与自己的大哥——时雨对峙一场的欲望……


可就算如此——也赢不过。


眼前骤然闪现过了一道锐利的银光,那是仿佛全未注意到自己走神的对手再次抬手挥刀而来。业魔的剑士猛地横过刀身格挡开这一击,脚下后退开一步,却也在心中同时垂下了一面迷蒙的帷幕。


早在从崖壁的阴影中现身之前,自己是否早已料想到了自身眼下的不及?又或是早在挥刀动手之前,自身是否便早已默默地接受了自己不可能及过“时雨”的事实?但纵使如此,前一刻的他也依然未加犹疑地现身于了月光之下;依然选择了以利剑刺穿狭长的影子,向身在月光之下的男人挥起了决一胜负的刀刃——


就在以人类之身所经历的过去,哪怕当面对着弟弟六郎时总是口口声声地将管理门生的职责挂在嘴边;也在年复一年的不断领命之中,默默地习惯了把遵循家规报恩效忠而活视作自己身为岚月家之人的生存方式。可是在四郎·岚月的心中,实则直到今日也依然隐隐藏有着对于“最强的剑”的憧憬和追求,犹如一捧燃烧在心头扑不灭的火星……


只是“火星”终归有“火星”所能抵达的极限。


说到底,他明白:仅是隐隐燃起的火星与真正燃烧的大火之间,有着仅凭徒有其表的架势所无法弥补的差距。


以至于那股徘徊在自己的心头,对于自身与时雨、与其他同样修行着岚月流的兄弟之间切实存在差距所怀有的不甘和怨恨,早就像此刻自身所拥有的这副非人的外貌一般,不过是一丝舍弃不下的“业”。


——又或者是,属于“岚月”的“业”……


一如梦境般的重逢、对谈和交手——所有仅在今宵才能获得的一切,全都于这一刻从迎面而来的那一抹刺眼的金色目光中骤然惊醒。这醒悟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不得不露出了有些凄苦的笑容。而在下一秒,自业魔剑士的口鼻之中便重又发出了一缕缕足以扰乱吐纳的急促呼吸。


就在这听来粗重的呼吸声里,手握武器的他猛然前踏一步,却又于这一理应由刀锋和刀锋相抵的极近距离之下故意放低了手中的刀身,向着同样挥刀而来的对手露出了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破绽……


或许早在同样踩着前踏步挥刀而来时,手握号岚的剑士就注意到了眼前对手那慢慢放下武器的动作是有意为之,又或许是早在此前看似势均力敌的交手之中,这一名心中为决意所填满的剑士就已然率先陷入了某种交锋时所独有的无心之境;但便是在这一神色交汇的瞬间,那个面对着弟弟的男人并没有错误地在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只是按照一名剑士与另一名剑士展开一对一对峙时的规矩,精准地扬起了号岚的刀刃。


“斩!”


白刃在如咆哮般的呼喊中落下,发出了一阵斩断风声的细鸣。


随即,就在金色双眼的见证之下,全无留情的刀尖刺入了全无防备的左肩,继而斜下在未着防具的身躯上一举割开了一道深而致命的伤口。


站在影子之中的身躯就此迎着月光倒下;由此扬起的几许尘土也在片刻间四散,伴随着于地面拖拽碎石沙砾响起阵阵鸣泣的山风而去。



获胜的男人默然地收起了手中前倾的刀刃,挥动手臂用力空振去了那些沾上刀刃的血渍,接着重又抬手将剑扛回到肩上、脚下迈开了步伐。


他几步走近了倒下的年轻剑士。从两双同为金色的眼睛之中投出的视线自此再次于半空彼此交错。而后,垫着谷底泛出霜白色光泽的碎沙细石、仰面躺倒在月光下的那一方张开嘴唇吸了一口气,尽量在稍显凌乱的吐息间维持着平顺的语气开了口。


“幸好来的……是大哥……要是来的是六郎,可就……”


但这话还尚未说完便被接连几下的咳嗽所打断。紧接着,起伏的胸腔将血液顺着喉咙送到了嘴角;从年轻的剑士口中吐出了一缕赤色的血痕,更有几滴落在地面化为暗色的圆斑渗入了干燥的砂石之间。


就应着这一系列正消耗着年轻剑士残剩不多生命的动静,时雨在他的身侧屈下了膝头。而在几次深呼吸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的年轻剑士也跟着转过了头,用双眼凝视着俯下了身体的哥哥,随后稍稍勾起了嘴角。到了下一刻,他就像是想要让说者的自己与听者的哥哥彼此都好过般地更改了话题。


“……亏我变成这样……大哥还能认出我来……”


于是,迎合着弟弟脸上的笑容,时雨也露出了一个看来纯粹的微笑。


“可不是嘛。枉费我喝着心水在这里等你这么久,结果你倒是变得知道怎么和我叫板了。可吓了我一跳,四郎。”


年轻剑士的所说之言,自然并非时雨的所答之意。但比起道明自己的意图,在此刻似乎更像是急于辩驳自己并没有和哥哥拌嘴的打算,弟弟有些仓促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只是在想……‘像那样直接喝心水,就像是……真有人会和大哥抢似的’……”


“那是当然。心水一壶就这么点儿,我可是还没喝够呢。”


一番急于辩解的话音刚落,因接纳了这一番辩解所起的答话声也返回得很快。而伴随着将这句答话听入耳中,在那一双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也仍旧流露出一抹亮金色的眼睛里,突然朝向着映入眼中的男人闪烁了一下眼神。


年轻的剑士操控着自身起伏越发频繁的胸腔,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挣扎着向外吐出了一句话语。


“——要是还没喝够……回家后……在库房里喝个痛快……如何……”


“哦,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啊,四郎!”


俨然没有半点的犹豫,那倒映在年轻剑士眼中的身影迅速地点了一下头。


面朝向弟弟的时雨,展露出了发自心底地赞同于这一提议般的语气和面孔。正是那语气和面孔,让迫于喘息之人终于安下了心来。


“是吗……太好了,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面带着笑容,年轻的剑士向着流淌在峭壁之间的那一条暗蓝色夜空转回了脸庞——就像是在夸赞自己的提议,又像是在假想之中不断勾画着一个自己已然无法抵达的未来。他对着夜空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可都要……守住约定……”


口中慢慢地道出了最后一句喃喃自语,年轻剑士的脸上渐渐地显出了一缕困乏之意。当感受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已无法再融入周遭的夜风,他抿着的嘴角随即便松懈地垂落了下来。


待到呼吸的终末,年轻的剑士迎着月光闭上了眼睛。


旋绕在山谷之下徘徊不散的夜风,至此犹如变作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而依然俯身在他身旁的男人则在此时伸出左手进自己的衣襟,从胸怀中取出了那个因随身携带而沾染有体温的杯子。


时雨在后一秒垂下了手掌,将这一个预示着自己将会履行约定的杯子放入了四郎微微勾着手指的手中。至于在与两名剑士相距不远处的身后,轻无声息地踩踏着谷底粗糙的地面,从岩石下沿着月色缓步走来的“猫”也在此刻抵达了时雨的身边。


“轻而易举地识破了难辨面貌的业魔正是自己的‘弟弟’。看来生来就拥有过人灵应力的你,是早已经看穿了人类与业魔之间剪不断的关联……”


言及至此,稍稍顿了顿自己口中的话音,“猫”——圣隶·摩尔吉姆浅浅地吸了一口气,于数秒的准备后再次道出了一声询问。


“既然明知道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前来应战呢?时雨。”


将这一番询问听入了耳中,一时之间未作言语的男人就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斟酌般地沉默了片刻。但就续接在这短暂的沉默之后,名为“时雨”的男人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随后,带着微微上扬的语调,笑着的他开口还以了一句态度肯定的反问。


“哈,既然被认真地下了战书,哪有不全力应战的道理?”


“原来如此……”


点头接纳了男人的回答,“猫”的视线由此也落在了年轻剑士那虽说已变得了无生气、却的的确确正握住了杯子紧紧合拢的手指上。继而,从她的口中亦道出了一番低声的感慨:“虽然不久前托你的福从封印中解放了意识,但我对你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便是在这一刻,时雨低垂的视线也仍旧还注视着弟弟的面孔。可或许已认定了这就是最后的一眼,到了下一秒,抬起了视线的他转而看向了坐在自己脚边的摩尔吉姆。


“反正机会之后还多得是。”


如此言毕,伸手捡起了弟弟落在地上的那一把武器——号岚影打,一并放在了肩上;时雨抬了抬扛上了两把剑的肩膀,接着扭转身体,朝向身后的来时路义无反顾地迈出了步伐。


“——天也晚了,回去吧。”


“嗳,这就来。”


不慌不忙地在招呼声中应了一句,同样直起身体来的“猫”小跑着跟上了已然迈出了步伐的男人。


于此,顺着吹入山谷之中夜风扬起的轨迹,扛剑离开的男人与陪同见证者的身影全都踏着卷起沙砾尘埃的凌乱气流渐行渐远,只唯独将夜空中一道恢复了清朗的月光还给了那一名在不醒的睡梦之中,嘴角隐约浮现出了一丝满足之意的年轻剑士。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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