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翟

◆不擅长写日志,可能会用作在线存放同人文的私人博客。

◆目前多半是传说系列&无双相关的同人小说,近期更新比较随性而为。

【TOB·岚月兄弟】赏月酒与赏花酒(7-9)

[2017/5/23-2017/10/6]


※想试着写一写人类时期的六郎,还有发生在岚月兄弟之间的往事。

※有少数的原创角色登场。自娱自乐,私设如山。


※部分信息参考了特典小说「魔女語り~魔が満ちる世界~」的内容。



(七)独自行动



岚月家年轻的当代家主特意在下午的修行结束后,将自己的弟弟叫到了家中用于接待谈事的那个房间里,对弟弟提及了自己将要出门一段时间。


这是在春天正式来临前发生的事。


视线在时雨扛于肩头的号岚上停留了几秒——“这次是因为什么?”被叫来告知了这一件事的少年脸上显而易见地摆出了这样的表情。


面对眼前面露出疑问的弟弟,时雨似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肩上的号岚敲打了几下自己的肩膀。


“……总归是有点事。”


笑着慢吞吞地向自己作出了解释,却并不肯将外出的理由完全说明白;与时雨面对面的六郎眨了一下眼睛,随即把视线从上下敲打的大太刀上移回到了哥哥的脸上。


反正是突然起意的修行吧?当弟弟的擅自作出了判断,而这一次好歹还记得在临行前预先通知弟弟的时雨,再度拍着面前少年的肩膀开了口:


“反正这次估计去不了多久。喂,六郎,家里交给你也没问题吧?”


感受到了时雨的手拍在自己肩上的重量,一分迟疑默默地涌起在了少年的心头。


如果今年的自己不过才十二岁,那么自己大概还可以拉着大哥的袖口央求说“不要走”或“晚几天再走”吧?但是在十二岁的时候,自己的身边除开大哥外也还总是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而到了如今,虽说不得不孤身一人地留在家里,可已经十六岁的自己当然也没办法再做出拉着哥哥的手哭闹的举动。


由此,六郎又不禁回忆起了从自己年满十六岁的那一天午后见着了肩扛号岚归来的时雨,到今天为止的这几个月间,实在发生了许许多多无法简单地用言语去加以概括描述的事情……浅浅地叹了口气,少年出声还以了回答。


“就算家里的事可以交给我,‘主公’那边问起来该怎么办?”


“那你就找点理由随便应付一下。反正伯爵也差不多该习惯找我不在了。”


少年应声抬了抬眉毛——时雨的说法只怕是事实。然而就算“岚月家的当代家主看重自身修行”的情况已成为了某种连当代凯斯帕利格伯爵也予以默认的事实,但敢于在事关“主公”的话题上使用如此不知该说是轻浮、还是缺乏敬意的措辞,于此之中透露出的便不仅是时雨自由自在的本性,还有他所具备的、足够明目漠视家规的胆量。


这样说来,今天因为起了要去修行的兴致而立即将自己叫来加以嘱咐的这回事,大概正是将这个男人那种“想要去做些什么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性格展现出来的最好范例。


时雨就是这样的人,不这样的就不是时雨。


纵使的确心怀着这样坦然的感想,面临着即将到来的分别,仍处在一丝迟疑之中的六郎依然忍不住多开口道出了一句提醒:“大哥——”


“嗯?怎么了?”


停下了用刀鞘敲打肩膀的动作,时雨看着眼前刚开了口的弟弟又眨着眼睛顿住了数秒。然后,就像是被窗外吹进来的一阵还冷着的风冻着了一般的,少年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没什么,在外小心。”


此时此刻,距离春天真正来临还有些时间。更别提岚月家的宅子建在山顶,故而自家院落里的花期也来临得较别处要晚,若是满打满算起来,说不定还得有两个多月。有了这一段时间,已足够人下山进行一趟短期修行再回到山上了。


更何况应该用不着自己特意多提一句,大哥也不会随便遗忘或错过约定的日期。比起说是一种计算着日子得来的合理判断,不如说是一种源于信赖的期待;当目送着时雨出门时,六郎的心中便被一种虽说多少混杂有一些不安、但大体上仍旧十分平和的情绪所占据。


也许是与少年心中那番大致占据了心态的平和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自家主离家下山之后,符合眼前万物沉睡时节的太平日子确实是又照旧持续了一段时间。可也许同样是为了回应那确实存在于少年心中的少许不安,当家主不在家中的日子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始终隐隐暗藏于少年顾虑之中的某种情况还是发生了——那情况中止了弟弟安静等待预想中将会如约归来的大哥的日子。并且出于种种额外叠加在一起的因素,使得这名心怀顾虑的少年就此走入了一种尤为出人意料的情势之中。


从被凯斯帕利格伯爵差遣来的使者手中收到信笺,是在一个尽管晴朗、却带着与季节相符寒意的午后。


能够在冬天里理所当然地休憩着的,终究只有顺应时节生长的花草树木。人并不包含在此之中。


看家的少年在一贯的待客室里接待了使者。等到经过了一番例行的客套与问候,送走了这名上山来的信差后,伴随着一口唾沫一起咽下了包含紧张在内的种种情绪——“这一天终究要来的”,边感慨于若这信上写的便是自己将要接手的头一个任务,那在时间上真是有些不凑巧,少年边拆了这封火漆封口的信来阅读。


一阅之下,少年皱起了眉头。


全因此信并非像往常大多数时候一样直接写明了需要受命者前往执行的任务内容,而是在仅有一行的流丽书写中点名要岚月家当代家主·时雨于今夜独自前往“主公”座前听令。


叠起了信塞回信封,六郎将整封信拿在手里。从他随意偏向一侧的眼睛里闪烁起了思考的光亮。


需要受命者前往宅邸亲耳听取命令,那就说明了此番任务并非是一件干脆地在某处除去某人即可的单纯工作;而之于此刻看家的少年来说,当然还有另一个比起“这项任务究竟有多复杂”要更为优先去想的大麻烦——毕竟他可没法子让一个根本读不到这封信的男人,在今夜应信上的指示前去造访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


“看来除了由自己代大哥前去谒见外,已别无他法。”


脑海中隐约闪现过了几句或许能用来应对“主公”怒火的说辞,抬起空着的手挠着头皮,少年为自己不得不主动往麻烦里跳而头疼地长叹出一口气。只是就在这番挠头困扰之际,又另有一丝疑惑浮现上了少年的心头:本来该受命的时雨大概不会立刻回来,可握在“主公”手中的任务多半是不能长等的……


“这个给时雨的任务,难道有就此落到自己头上的可能性吗?”


心中怀有这样的疑惑,出面嘱咐过门生今晚按照计划自行修行和做好自身的出门准备后,六郎张望了一眼尚未转暗的天色,迈开步子尽快下了山。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名为六郎的少年头一次独自一人前往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不过就在埋头赶路的途中,这名知晓自己或许将要面临诸多头一回体验的少年并无从去细想自己此刻的感受。


又或者,是由于六郎正克制着自己,让自己那颗有许多琐事可以考虑的心里别多想些与赶路无关的杂念。


信上吩咐受命者避人耳目的独自前来,所以无法依赖于代步的马车。独自一人徒步行走于冬季过早降下的夜色之中,后又趁着这番夜色顺利地从一道开在宅邸正门相反侧的暗门进入了宅邸与马厩相邻的后院——过去作为从旁协力者时,他曾和其他人一起走过这道门,好在如今自行通过时倒也没遇上什么阻碍。


冬季色薄且淡的月光无力于照亮每一道阴影。每一步都尽量藏身于阴影,与需要通过诸多佣人眼皮之下的正式拜访截然相反,此时的六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宅邸。


到此为止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终于在心底为自己至此为止的行动做了一次简单的评判,少年抬眼查看了一番自身附近的情况。于此之际,这一道静静投射而出的视线在后院游走着,又在不经意间便将今夜宅邸的状况囊括进了眼中。


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时机恰好,眼下并不见有守夜的佣人在后院巡查。过分宁静的夜里,只有不远处的马厩内还有些声响。于是,再往马厩的方向踏出了两三步,六郎继而便确认到了马厩内有几匹负责拉动马车的马正打着响鼻嚼着干草,而负责照料马匹的马童似乎理所当然的不在。


如此一来,再顺着马厩由砖块堆砌成拱形的顶棚抬头,视线越过一片狭窄夜色划向宅邸的面向后院的墙壁,即可从有三层之高的宅邸那数道于冬夜里紧闭的窗户之间看见自唯一一扇开启的窗内飞出的一角窗帘。


那正是觐见厅的位置。似乎也是大多数情况下供给受命者通行的“出入口”。


缘于早已料想到了会有如此的情况,特意在今日寒风阵阵的天气里也穿着得颇为轻便的六郎只稍作助跑,便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马厩的顶棚,接着又从马厩顶棚起跳、自宅邸后方轻巧地伸手勾住窗沿向上翻身——手指感受到了窗帘布料的触感,前来受命者就此抵达了那扇开启的窗口。而后,手臂再度用力撑起身体,少年的身姿一如什么灵敏的动物一般地钻过了窗帘的阻隔,就此落进了觐见厅内。


于此,便是在落地的双脚刚踏上那一条纵穿过整个房间的地毯,在一瞬之间,一如每一次踏进这间觐见厅,六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片刻。


极为不可思议的是,分明只不过是越过了一道窗帘的阻隔,但外界尚且还能被形容为“闲适静谧”的冬夜气息在通过这一道窗帘的遮蔽之后便彻底的不见了踪影。


察觉到此前攀登窗沿时的轻盈感,已如消散的错觉般地被一股笼罩周身的厚重气氛所取代,六郎重而浅浅地呼吸了一番觐见厅内的空气。


眼下,虽说这间房间内一如既往的没有点上灯,可位于六郎右手边的壁炉已被好好地点上了火。再加及有窗帘遮挡着风,觐见厅内自然是不怎么冷;身处在这间房间内,甚至于一呼一吸间扑入鼻腔的空气也着实是十分温暖。


然而这番舒适的环境之于少年而言全都是一时的错觉。


——必须得慎重行事。


伴随着壁炉内一次由燃着了火星的木柴所发出的轻微声响,位于窗前的受命者单膝落地的跪了下来。随即,低垂下的双眼盯着被壁炉的火光鲜明地映照出的那一道向左伸去的阴影,面对端坐于房间正中座椅内的伯爵的背影,六郎低声地开了口。


“蒙受‘主公’的传唤,岚月家前来拜见。”


谒见者口中的话音干脆地落下,但整间觐见厅一时之间还仍旧沉陷于无声的滞重之中。跪着的少年确信自己的耳中能够听见怒意徐徐汇聚发出的声响,只或许是顾及了体面与隐蔽,凯斯帕利格伯爵道出口的声音才如往常般得不重不轻。


一番暂遭压抑的怒气,就尽数携裹在朝向少年而来的质问中。


“余以为,余传唤的应当是时雨。”


“……时雨如今暂且不在家中。因他此去仓促,故尚未来得及向您禀报,还望‘主公’宽恕臣下的怠慢。”


语调谨慎的答话从窗边传向了房间中央。就在这略微做过一番斟酌的答话之中,应答者有意模糊了时雨离去的详细日期和日数,以期待于让自己和离家在外者都能躲过更进一步的追究。但如此拙劣的障眼法,当然无法瞒过早已知晓时雨本性的伯爵。


察觉到了有些许动静自前方传来,少年跟着抬起了些视线。就在落入眼帘的壁炉火光之中,他看见伯爵原本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掌连同裹在华丽衣袖内的手臂一并抬起,接着重重地拍在了扶手上。


“好一个‘暂且不在家中’,好一个‘尚未来得及禀报’!不如余以后也看岚月家的方便行事吧?”


端坐在房间正中座椅上的男人,到底还是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伯爵正在发怒——大约是已然猜到了今夜谒见的前奏不会太过简单地迎来休止,所以面对那一分骤然扬起的怒气,独自展开应对的少年倒也没有就此慌了神。


暗自在心里埋怨了一句曾语气轻松地让自己“随便找个理由应付一下伯爵”的时雨,六郎重新低下了偷看的眼睛,随后大胆地深吸了一口气,闭眼答到:“‘岚月家’绝不会怠慢自身的职责。纵使时雨不在家中,在下六郎亦将竭尽全力代为履行应尽的职责,恳请阁下息怒。”


少年的话音,再度如一颗滑落的流星般坠进了这一间觐见厅。用一道窗帘分割开外界一切月光与星光的阴暗厅堂内一时之间又回归于了寂静。直到被壁炉内的火光所吞没的数秒时间在光影的摇曳之下过去,从房间的中央终于响起了一声压低的冷笑。


“怎么?你说要听余的话?”


“是的,听从您的吩咐、执行您的命令是我等蒙恩于‘主公’者的本分。”


还来的答话依然干脆了当。那只方才拍过扶手的手掌由此蜷起,将藏有坚硬茧子的掌心缩于阴影之中、唯有修长的手指焦躁地在扶手上敲打着。声音重又自椅背之后传来。


“那好。听着,余准许你权衡余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是……”


眨着眼睛的少年开口想要作出恭敬的应答,只是这一次不等答话者说完,盖过壁炉内木柴燃烧声响的声音便先一步响起。


“这世上没有单是念及长情便抚育臣下百年的愚昧之人。人饲养猎鹰,指望得就是其能逮获猎物回来。人饲养猎犬,指望得就是其能抓获猎物回来。若是无从获得报偿,猎鹰猎犬养来何用?想必同样知晓何为‘知恩图报’的岚月家,时至今日也依然会乖乖闭着嘴执行我凯斯帕利格家下达的命令——”


逐字逐句将一番怒言说罢,凯斯帕利格伯爵迎着火光起身。将从袖子中伸出的两手背在身后,这间觐见厅乃至整座宅邸的主人几步走到了单膝跪地的少年跟前。


“听余的命令,六郎。有事要你去办。自然会把所需情报事先告知于你,千万别说余贪图了便利还藏着掖着饵食,亏待了鹰和狗。”


因听懂了蕴含在说辞之中那番“勿再多加花言巧语”的指令而乖乖地闭嘴不语,少年耐心等待着往后的命令,同时感到了原先被猛烈怒火所映出的影子已在步步接近之余有所从靠近过来的男人身上减轻。


仅是道出几句嘲讽便能结束,想来这自然是说明伯爵实则早已如当事人所想那般地,出于何种原因、在某种程度上接纳了当代“时雨”随心所欲的作风……既然如此,六郎明白此刻正是自己该为这一番如暴风雨般的前奏总算得以终结而松上一口气的时候;可也唯独是在发怒者的怒火总算得以燃尽的此时,在少年那两只任凭所有听得的话语都源源不断地钻入其中的耳朵深处,终究还是隐隐地泛起了一阵刺痛。


既然连“主公”也曾说过准许自己进行权衡,那自己当然不能像没有心的动物那样,对于那番足足把整个“岚月家”都含括在内的嘲讽始终保有置之不理的平静。


于此,少年着实感到那阵刺痛顺着跳动的血管,从耳朵一直贯通到了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里。不过,只默数了片刻的节拍,少年到底还是被动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鲁莽地往即将熄灭的怒火上添油当然并非什么明智之举。况且眼下的自己理应还有其他能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事情。


低垂的视线望见了踩在地毯上的靴尖走近到了自己的眼前,少年转念调整起了自己的心态:不论理由如何、时机如何,派遣下来的任务就是任务,是任务就要好好完成……而且,这正是六郎·岚月所独自领受的第一个任务。


自己已忍耐着渡过了令人多少有些不快的前奏,如今正章的头几个音符终于将要响起——闭上了双眼,感到跳动的血管以和刚才不同的节拍将血液送进了跳动的心脏里,与下午拿到信时相似的情绪再度高昂地涌上了少年的心头:激动、不安、怀有顾虑又有些迫不及待。


屏住了呼吸,他以一万分的专注倾听起了将被最初道出口那几个的音节。



于黎明点亮天空前即搭乘马车出发,最终赶在冬季迟来的清晨里抵达港口。独自走下马车的少年带着精简的行李、混杂在少数的乘客和水手中搭乘上了某艘最初向北航行的普通客船。


客船的航线在出航日的深夜便绕过了大陆的边沿,渡过一道海峡转而向西驶去。


承载着乘船的客人与水手的船旅持续了三日三夜,在第四日天亮后不久停泊在了泽克松港补给物资兼放下有意离船的乘客。


两脚重新踏上了不会随意摇晃的陆地,顶着冬季稀薄的阳光,少年在客船抛舵的港口上伸直双臂伸了懒腰,接着又转动腰部活动了一下身体各处。


虽说也可以在港口雇佣马车,但接下来的路程靠步行就已足够了。


眼见着与吹拂有海风的港口相距不远处,便开启有一扇这座港口城市连接向内陆的门扉,少年让扎紧于脑后的黑发在海风中停留了一会儿,随后迈步向前。


就在此前活动身体的同时,他已逐一确认过背在背后的大太刀和藏在腰间的两把小太刀都好好地带在身上。而此行的目的地就在那扇通向内陆的门后——目标是王都罗格雷斯,那便是他此次执行任务的地点。


边与往来于港口和仓库的水手擦肩而过,少年边让自己的双眼一并记住这座在自己返程时也必然会经过的港口城市内的路线。


看来这最初一次独自领受下的任务,是在双脚重新自船舱踏上地面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但愿能顺利进行;不,自己绝对会成功完成。


看似多余地明确了一番自己的决心,少年面带微笑地深吸一口气。


他意识到在领受任务的那一夜于觐见厅里内续发生的事,如今还清晰地留存在自己的回忆中。


“——听余的命令,六郎。”


正是自这一句话起,觐见厅内新一轮的讲述与倾听由此展开。


高贵的靴尖碾着在壁炉火光下呈现为暗红色的地毯。取代被厚软地毯一举吸走的足音,自凯斯帕利格伯爵口中道出的话音响起在单膝跪在窗边的少年耳边。


“有关于‘圣主教大圣堂’及其附属设施‘圣寮’……——想必这二者的存在本身,你总是听说过一二的。”


一时之间,面对这番定论的少年察觉到了能从自己的记忆之中立即调动出来的相关情报可谓是少之又少。但只要经过少许的事后调查,便可以得知到以下详细信息:“圣主教大圣堂”及“圣寮”皆是颇有渊源的存在,二者的历史最早可追溯至三百年前;最初为纪念米德冈徳圣导王国正式建国而在王都罗格雷斯内始建的“大圣堂”,后又兼作为祭祀从律法上被承认为王国国教·圣主教的场所而广为人知,至于圣寮则作为抚育大圣堂所用修道士、修女、僧兵的机构,与大圣堂共存长达三百年之久。


只是一如世间并无永开不败的花。曾一度风光过的圣主教历经过三百年的历史,其教义的地位在民众的心中日渐式微,而附属于圣主教大圣堂的圣寮亦如风中残烛,甚至于曾一度被视为用于收容孤儿弃儿的福利机构……


能够借由任务所需知晓清楚一家教派的兴衰倒也并非坏事,可是需要岚月家领受下的这项任务,其本意当然绝不在于背诵下一家教派的兴衰史。


“大圣堂、圣寮,本来这二者不论哪一个都是不值得特意入眼的弱小机构。只是近年来,配合四处爆发的业魔病,从大圣堂及圣寮所饲育的鼠辈之中蹿出了一些自称为‘对魔士’的狂徒。打着知晓如何对抗业魔的幌子,四处搅乱人心。”


看见那双只在自己面前驻留了片刻的靴尖,此刻又朝向左侧迈出了一步。少年明白到在此次任务中至关重要的若干个信息点至此已然显形,而其中又有一点尤为引人关注。


“对魔士”们自称能够击退业魔。


默默于心中回顾了一遍前一刻听得的话语,再稍做了一番考虑——固然大半心思依然专注于倾听上,可六郎意识到自己无法立刻甩脱开这一念头。毕竟比之于“大圣堂”、“圣寮”这二者仅听说过其名字的存在,“业魔”和“业魔病”的传闻因为四郎的遭遇而在少年的脑海中留下了一抹鲜明的痕迹。故而也极易在他的思绪里占据有一席之地。


不论出身如何,那群自称“对魔士”的家伙难道真能轻松地与业魔相抗衡?


当一分疑惑刚借由视线流露出一丝苗头,如同能够察觉到听命者竟隐隐有分心于他处之嫌,后续稍有脱离于任务信息的说辞便挟裹着一番更偏向于评价性质的话语从六郎的左耳边传来。


“余从未听闻过所谓‘对魔士’之流的武勇传说。乘着灾厄的时代幻想着自身成为救世主之辈,想必也只能耍弄些蛊惑人心的小把戏罢了。”


斩钉截铁的语气引得少年眨了一下眼睛。


就相符于那一番被道出口的斩钉截铁,下令者口中渐入关键的话语也丝毫不再怠慢地紧接着响起。


“对待蛊惑人心者,本该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但万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既然连式微的教义也不可不分名义地随意焚毁,在身处人心惶惶时代的如今,也无法随意对这些人施加以强硬的手段。且首谋的身份至今亦尚不明朗,实在令人不快……”


缓慢迈出的脚步就此停下。向下的眼角余光扫到了华丽衣袍的下摆,少年猜测若非觐见厅内的窗帘紧闭,此时伯爵所站临近窗前的位置大约能看得见今晚的月亮。只是隔着窗帘面向窗户者如今想要看见的也并非是区区月亮这样简明易见的东西。


“——就在本月下旬,王都内的圣主教派连同圣寮将在罗格雷斯的大圣堂内举行每年一度的开春祭祀。有消息称各地自称‘对魔士’之辈亦会趁此机会聚集在王都罗格雷斯进行情报上的交换……祭祀衰微神明的典礼自然不值一提,不过,尚有利用此次集会的价值。”


从凯斯帕利格伯爵的口中再度道出了一番用词尖刻的话语。然而不知为何,在道出那番措辞的语气之中却并见不着半点的轻看之意。将与任务相关的信息全都铭记在心中,六郎随即感到对着自己徐徐说出已知情报的伯爵虽是总用不屑一顾的眼光看待所谓的“对魔士”,但在事关此次任务计划的安排上却丝毫不见怠慢的兆头,反而解释得较通常要更为细致。


就好像,其自身的态度和此次任务的布置二者之间并不挂钩,又或是后者的重要程度远压过了前者。


正是乘着察觉到的这一丝矛盾,少年又转念想到:单是自己,在距今两三年前便已听说过“业魔病”和“业魔”的传闻,而这些“堕入魔道者”据说在王国各领内皆有,故而由凯斯帕利格家所管理的威斯特冈德内大约也早有那些追着业魔行动的“对魔士”暗中出没,可此前从未见“主公”对这一组织予以过关注;而且此次将要执行的任务可谓是跨过了地区之间的分界,远在王国中央米德冈徳地区的王都罗格雷斯……


所以,尽管如今出面布置下任务的是向来宣称为米德冈徳王家效忠凯斯帕利格家,可真正躲在幕后关注着“对魔士”这一组织的那双眼睛,只怕绝非身在威斯特冈德地区、而是就身处在米德冈徳——王都罗格雷斯之内!


脑内的种种推敲带动思绪的轮轴飞速的旋转着,便是在突然之间,仿佛蓦得明白过来了什么的六郎慎重地皱了一下眉头。与此同时,也恰是在脑内的结论正式成型的那一瞬间,那从窗边返身而回的脚步已重新向着单膝跪地的六郎面前走来。


这就是最后的一步了。


眼看着左右两侧的靴尖在眼前并拢站定,下令者口中的声音从少年的正面骤然响起:


“潜入罗格雷斯大圣堂,取得那群‘对魔士’之辈内部传递的情报——这件事,余要你‘代替’时雨去办!”


就在一番耐心地屏息听取之下,一道不辜负跪地者无声等待的最终命令终于下达;而在这道命令之中,下令者又极为有意地加重了“代替”二字的音调。


如此一来,哪怕明知伯爵所言的不过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当这道命令响起之际,将“代替”一词听在耳中的六郎仍旧感到有一分独特的情绪在心中与头一次独自领受任务时的紧张彼此交杂在一起,混合诞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兴奋感。


“——请放心地交给在下来办。”


虽然竭力按捺住了兴奋之情,可一股未加遮掩的诚意依然自少年的回话之中流露而出,并且迅速地转变成了一抹足以支撑起答话者继续展开后续行动的自信。


就在那一晚,与来时的谨慎细微不同,在从窗口翻出、经暗门离开宅邸以后,他回途时的脚步每一步踩在地上都踏得很有力气。往后,这份有力又延续到了迈出船舱、走过港口,踏出港口城市连接内陆的大门,走上由马车车辙和行人经年累月碾出的道路为止。


在这条连接于泽克松港和王都罗格雷斯之间的塔纳街道上,如今因同样有业魔出没而不见一个像六郎这样落单的行人。然而不论人类如何冷落这条街道,这条贯穿在平原地带两座城市之间的路上却已着实有了一些春意。


沐浴着一阵迎面的暖风,看到路边匍匐着去年枯萎草叶的灰黑色泥土里已冒出了青绿的影子,这番与还垂着冰凌的山顶上呈现出了截然不同季节感的风景映入了少年的眼里,于此也稍稍拨动了少年的心。


“难怪住在王都里的人这就要准备举行开春祭祀了。”


意识到春季在某种意义上已然降临。沐浴着越升越高的太阳洒落在额前的暖意,就在拔腿赶路之际,少年那颗遭受到了拨动的内心也轻轻地在早春的晨风之中跟着来回晃荡,继而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些与任务无关的细微声响。


在最初,当手中只是单纯地捏着使者送来的信笺、还未曾知晓一切与此次任务相关的信息之前,少年的心中也曾真切地顾虑于这一番任务下达时机的不巧。固然那一番顾虑后来迅速地为领受任务后诞生的兴奋感所掩盖,但当平原地带上绿意满载的景色现于眼前,在少年略带迟疑的心中,那顾虑又有些复苏。


“着手执行这个任务的自己,还能来得及赶在花开前回家吗?”


自问之下,六郎不由得逐一确认起了自己所面临的情况:尽管需要配合“对魔士”聚集在罗格雷斯的时间伺机行动,可这项任务说到底并不复杂;况且花费在往返上的时间也不算多……


然而不论怎样反复罗列着自己面临的条件、确定情况,在眼下似乎都还不能一举敲定达成任务的时间。少年原本一心念及着正事的内心中,不禁由此泛起了一丝焦躁。


“应该是来得及的。只要自己好好执行任务、将任务顺利完成,就来得及。”


源自于对自身能完成任务怀有的自信,乐观的思维也跟着一并占据了少年意识的主流。可纵使是在高唱着乐观音调的主旋律之中,也偏偏仍有另一个声音在背景音里低低地念叨着不愉快的提醒:“不过,就算来不及也……”


“——也没办法。”


迈出的脚慢一步地踩到了前方的路面,感到了一丝不愉快的少年甩了甩披散在额前的黑发。


当不理想的结论甫一在头脑中显形,便最先遭到了来自于自己的否定。感受着晃动的黑发扫过了脸颊和鼻梁,就在有些发痒的触感和覆盖在听觉上的悉簌声响之中,六郎接着提醒自己:现在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可不要忘记这次的任务在下船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


更何况等到自己成功回去之后,那个把麻烦和任务都一并留给自己的时雨也该到家了。这样一来,不论是自己还是大哥,任谁都不会违背那个说好的约定。


就算是为此,如今的自己也只该想着该如何顺利完成任务——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沐浴在春风之中的少年再次一言不发地加快了步伐,昂首向前地赶起了路。




(八)第一次任务



“前方是王都罗格雷斯,请出示通行证件。”


拿在盘查士兵手中的枪斜着挡在了进城的门前,继而包裹在铠甲下的另一只手向着少年伸出。被挡在门前的少年随即不慌不忙地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叠得四四方方的通行证件展开递给盘查的士兵,正想着是否也该解下背后的武器拿给士兵检查时,却在口头上遭到了制止。


“那个不用了。最近为了防范业魔,连行商人的腰上都挂着刀……就是这样的时期。”


一番颇为现实的说法传入了耳中,少年笑着挠了挠头发——携带武器企图抵抗业魔的人很多,但是否能起效则另当别论——正当他如此暗想之际,经过了辨别真伪的通行证件已自士兵处还回到了他的手中。


“确实是由威斯特冈德地区发行的正规证件。但是在这种时期进行跨地区旅行,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啊!”


“哦!胆子不大可没法四处旅行啊。”


将岚月家内事先备好填写有适当身份的通行证件放回包裹内,少年最后向盘查的士兵道了句谢,此后便顺利地穿过了王都罗格雷斯的城门。


扬起在平原地带的春风高越过城墙,吹入了被巨大城门与城墙所包裹的大街小巷。然而与不识自身冷暖的微风截然不同,懂得何为冷暖者自踏入城门起便隐隐地感受到了一阵不合时节的冷清。


纵使时节上已然开春,但这座城市却好像还未从此前漫长的冬季之中苏醒。


哪怕身为王都理应占据整个王国之中最多的繁荣,可罗格雷斯上午的街道仍没有显出什么很充足的生气来。走上街的居民默默地行走在各处店面之间储备着所需的日用品,期间最嘈杂的声响竟是有几家的主妇围在店面临街的柜台前大声抱怨说米呀面呀的价格比起刚入冬时又有所增长。


“太太们,不是我想提价。气候寒冷化以来各个产地的粮食收成本来就低,现在城外头的业魔又这么多,我花出去雇人往王都送货的成本也越来越高。按照原来的价格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店主道出口的解释恰好也被恰好途径过店铺前的少年所听见。一直居住在山顶自家的宅子里专注于剑道的修行,每次下山仅是为了领受与执行任务;家中享有“主公”发放的俸禄,生活所需品也全部交由家中仆役采办的六郎仿佛是到了此刻才头一次了解到业魔的肆虐已对普通人的生活造成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并且转而意识到近几年来山上的冬天之所以会越变越冷,也是因为所谓的气候“寒冷化”。


生活还真不容易——至此,日子的过法与常人有所不同的少年心里不禁升腾起了一番满怀感慨的感想。但全部的感慨和感想也都仅仅止步于此。


因为自己的日子过法与常人不同,眼下走在罗格雷斯的街道上也不是为了采买什么日用品。


在迈出的几步之间便已将响起在街上的讨价还价声抛在脑后,六郎眨了眨眼睛,接着催促自己到:快别分心了,眼下可多得是事先调查要去逐一落实。


若是提及圣主教将在罗格雷斯大圣堂内举办的开春祭祀的具体日期,领受下任务的少年当然是早在从威斯特冈德乘船出发前便已设法经由某种途径预先调查得知了详情。只是为了任务的顺利完成和备好应对意外状况的对策,还另需要知晓许多除此之外的情报不可。


如今,算好了日子提前三天抵达罗格雷斯的少年边一心不乱地抬眼打量着街道两侧的建筑,脚下迈出的步伐边顺着街道一路走到了筑有一座喷水池的广场、走到了外观看来庄严气派的罗格雷斯大圣堂前,接着,再转身顺原路走回广场和来时的街道上。


于白天时在罗格雷斯内装作观光的模样四处行走,为得正是能逐一记住王都内各条街道的实际情况。这是必要的观察,六郎预计会再花费两天将整座王都内可供自己通行的路线全都熟记于心。不过还有另一件与确认外部路线同等重要的事等着他去查明,那就是必须得在祭祀举办前便预先取得圣主教徒举行祭祀活动时的种种习惯和内部的流程安排。


就与罗格雷斯内部实际可供使用的路线一样,易于在细节上有所变更的祭祀流程安排也是一项身在外地便很难详细查清的情报;可反而言之,一旦进入了王都之内,要想取得与之相关的情报就会变得极为容易。


故而当天色有所转暗时,投宿进了一家事先看好的旅店内,放下随身包袱的少年先行确认了住宿房间里面向一条小道开启的那扇窗户确实如预想般地适宜作为必要的通行出入口,此后便装成寻常旅行者的模样下到了旅店一楼与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展开了攀谈——并且在闲聊之中借机向着自己想要得知的情报开口打听了起来。


“——真不愧是王都罗格雷斯,和我在威斯特冈德的老家完全不一样……只是近来街上的气氛好像有点冷清?不知道最近城里有没有什么热闹的活动?”


“最近有没有活动?最近……”


面对柜台前那名自称好不容易在老家工作攒够了钱,现在才得以前来王都旅行一趟的开朗少年,站在柜台后的旅店老板双臂抱胸、露出了冥思苦想的模样,过了好一阵子才以一副像是终于记起了自家窗帘上到底印着什么花样般的表情,出声答到:“说起来,每年差不多到了这个时候,罗格雷斯大圣堂那边就会有些什么动静。对了,好像是叫‘开春祭祀’什么的……虽然本地人都觉得那个没什么热闹可看,再说最近的天气也还冷得很。但客人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前去参观参观。好歹罗格雷斯大圣堂的建筑还是值得前往一看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过那个开春祭祀具体说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您知道吗?”


再度接过了话茬,自知目的已算是达到的少年在继续向前推进话题的同时,也暗自握了握拳头。


既然已做到了将开春祭祀纳入了闲聊的话题之中,往后当然也能顺水推舟地询问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流程安排——情报的收集可谓是相当顺利,继续倾听着自己今晚收获的少年在心中对自身今日的行动作出了一个总体良好的评价,却又于不知不觉间从旅店老板表露出来的态度中得到了一种额外察觉:王都居民对于开春祭祀的态度,或许会比自己原先预想得还要更加冷淡。


而等到开春祭祀正式举办的当天,站在大圣堂门前的少年就会更为彻底地得知旅店老板在今夜表露出来的态度,确实正是现今王都居民对于一支早已名存实亡教派态度的缩影。



位于罗格雷斯大圣堂内举办的开春祭祀,作为圣主教一项每年一度的重要活动,在教派势力与民众信仰皆处在鼎盛时期时,曾能连续三日三夜由民众自发于祈祷间内点起不灭的长明灯。但那属于往日的风光如今早已烟消云散,在圣主教本身已如寄宿在罗格雷斯大圣堂内一缕亡魂般存在的现今,这项开春祭祀的规模不仅被缩减得仅剩一天,且教派内部的祭祀流程也仅残剩下了修道士、修女在清晨进行的除尘打扫,加及在上午定时召开亦向民众开放的祷告会这二项而已。


虽说经过了早几日的观察,六郎已能断定在罗格雷斯大圣堂门前根本就没有配备彻夜看守的士兵,可碍于任务执行当日的清晨将会有圣职者对整间大圣堂进行内部除尘,慎重考虑来便不宜采取趁夜潜入大圣堂后一直在内部潜伏到任务目标露面的简单做法。况且,将自己的目标——“对魔士”之间彼此碰头的时机考虑为在人群进出也不显突兀的祷告会前后,才较为妥当……如此权衡过了一番,把显眼的大太刀留在旅店房间内、只随身携带隐蔽的二刀小太刀,六郎最终在距祷告会召开的一个钟头前抵达了罗格雷斯大圣堂的门前。


按照六郎的原定计划,他本想着可以趁参与祷告会的王都居民进入大圣堂时跟着混入其中,此后就这样潜伏在内部见机行事。然而当真正抵达了门前,少年才颇有些错愕地发现举办开春祭祀的大圣堂前门可罗雀。别说有居民前来参与祷告会,连从旁看热闹的闲人都没有几个。


圣主教这一式微教派与其所祭祀的神明,似乎已被信仰全无的王都居民所彻头彻尾地遗忘了。就站在与大圣堂正门相隔二十余步远之处,边尽量自然地装作正欣赏着罗格雷斯大圣堂外部的建筑式样和街道两侧已发出芽来的草坪,六郎边主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事已至此,不知周围的冷清对自己而言究竟是方便还是不方便,但眼下的冷清至少能说明此后将会进入大圣堂的人都可以被一并视为所谓‘对魔士’看待”——少年的脑中做着如此的判断,继而又转念想起:不可大意,正是由于王都居民对此次祭祀的态度冷淡到了极点,才更无法排除周围仅有那几个看热闹的人之中也许就混有一名或数名“对魔士”方面的警戒……


将两手插在腰上,六郎站在原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此刻,距离祷告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而在他滞留于大圣堂门前的数分钟里,四周围看热闹的家伙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在混入一般参与者之中一同进入大圣堂的计划落空之际,六郎自知并没有躲过那几双看热闹眼睛的好方法,但不论如何,一直留在大圣堂门外也于事无补。他知道自己非得先进入内部才能再做打算。


思绪至此,插在腰上的两手垂落回了身体两侧,做好了一个决定的六郎转而堂堂正正地向着罗格雷斯大圣堂迈出了脚步。


这一显眼的举动理所当然地引来了旁人的关注。能感受到有数道视线正从背后盯着自己,可少年依然尽量自然地伸手推开了大圣堂的正门,并且将这道门扉开合时所发出的那一阵引人注意的响动也一并听进了自己的耳中……


就是在这一瞬间,在推门而入的少年脑中已有序地重复了一遍早已备好用于应付圣职者的说辞。只是当那道示意着有人进门的响动从这名少年的耳中褪去,门扉重新于他的身后合拢时,六郎才有些意外地发现到在门扉所正对的礼拜堂里,竟没有任何一名圣职者的身影。


也就是说,祭坛前不见主持的神父,祷告席边也不见接待的修女——心中扬起了一丝警惕,少年的两手迅速地向后伸出扣住了藏在自己背后的二刀小太刀,脚下迈着极轻的步子来回张望了一番,却反而发现就连祷告席后头向左右两侧延伸出的祈祷间内那些沿窗台摆放的祈祷蜡烛,如今也全都熄灭着。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不是埋伏。”


位于那扇紧闭正门之后的大圣堂礼拜堂内,眼下是的的确确地没有他人在场;当确认到了这一点,六郎轻轻松开了自己扣在小太刀上的手,并且感到挟裹着疑惑的猜测立即便占据了自己思绪的上风。


“或许那些人都在礼拜堂之外的某处为接下来的祷告会做准备。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与预定前来集合的‘对魔士’达成了共识,所以有意地进行着回避……”


只不过,不论造成圣职者全不在场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么,哪怕门内的大圣堂里现在空无一人,一旦守在门前看热闹的人之中当真有属于“对魔士”方面的警戒,那么有“外人”进入大圣堂内的消息就想必会在他们的同伴之间得到事先的提醒——跨过祈祷间的双脚继续向前踱了几步,考虑着状况的少年转念宽慰起了自己:反正本来也没想过能全然掩人耳目地潜入进大圣堂内部,所以往后只要装作是祷告会的参与者,自己也还是可以占据先机逐一记下进门对象的容貌。


“况且现在还十分欠缺‘对魔士’的组织是如何在暗中发展起来的情报,有意与其成员进行接触倒也不见得是坏事。再说来,既然是组织内部大规模的集会,抱有那个‘首谋’今天亦会露面的期待似乎也并不算是过分乐观……”


最重要得是该如何尽可能多地获得有价值的情报,为此自己必须得时刻见机行事——


种种思考无声地在少年的头脑之中伴随着双腿的迈进跟着运转,可他脚下那同样踩得几近于无声的步子却忽地有所一顿。


便是在这将当前的状况都逐一理清了条理之时,那番时刻把握着周围情况的听觉在骤然之间,捕捉到了一阵声响最初的那一缕动静。那是身后那扇紧闭的门扉遭人推动时的声音。于是,脚踝一晃,少年灵活的身形便已在这声动静更进一步响彻礼拜堂以前,下意识地躲藏进了祈祷席侧面柱子投下的一片阴影里。


——这不要紧,如果自己身在大圣堂里的事情早已暴露,那就装作先前是在四处观看礼拜堂内部装饰或寻找圣职者的模样,再从阴影里走出来便是。


少年如此考虑着可用的说辞。也正是迎合着少年的考虑,大圣堂的正门在数秒之后再度被从外推开。尽管视野受到了柱子的阻挡,六郎依然能凭借听觉辨别出此次进门来的脚步声共有两个,而这两个一前一后进入了大圣堂内部的人,又似乎全都先一步地拐进了门边的祈祷间内。


六郎的耳中听见了引火的声音。或许来者是打算点燃祈祷间内的蜡烛。少年的心中做着推测,紧接着,他又听见交谈声就从祈祷间的方向响起。


“礼拜堂里一个人也没有,果然民众们的信仰……”


先开口的那一个声音听来颇显沮丧,可是立即有第二个声音以说教与安慰各半的语气接上了话头。


“不要多想这些。当下最要紧的,应该是想明白该怎样做好我们自己分内的事。”


伴随着交谈声清晰的传来,藏身于柱子后头的少年在阴影之中偷偷地握了握拳。


若依照交谈的内容来考虑两名来者的身份,这二人应当皆是“对魔士”没错,但这二人又仿佛并不知晓已有人先他们一步地进入了大圣堂。看来守在大圣堂门前的那几个人中并不存在“对魔士”的眼线——民众信仰的衰弱与这个组织衰弱的警戒心恰成正比,六郎暗想自己的运气不错,随即便听到祈祷间内的谈话声再次响起。


“……祈祷的蜡烛也都还没有点起来。看来不仅仅是民众,其他人也还没有抵达。”


“你实在是太爱多想了。不要忘记有效分配时间才是‘理’。现在距离祷告会开始还有将近一个钟头。是我们来得太早了,这反倒是我们不对。”


原来摆在祈祷间里的那些蜡烛就是组织名录,是“对魔士”们用于告知彼此自身已及时抵达了集会地点的信号。少年默默地记住了这一被透露出来的情报,并察觉到在这番交谈展开之际,两个重新响起的脚步声已离开了祈祷间,正渐渐地向着自己的藏身之处靠近。


六郎屏住了气息,沉着地配合着二人脚步的频率,小心地背抵着一人半宽的柱子调整自己的位置。


未注意到始终潜伏于视野死角内的六郎,那两名“对魔士”径直走到了祷告席的最前一排入座。之后的对话就从贴近祭坛的方向传来。


“说起来,之前诺斯冈德那边不是传来了消息,说有大量业魔徘徊在城市周边阻止从赫拉维萨出发的行商人向梅伊西欧送货?听说这件事已经找到了对策?”


“是的,已经由可靠的人出面了。就是‘那一位’很信任的那个人。”


“是那个人?确实听说他和‘那一位’是老相识,而且实力高超……想来真不甘心,明明能够经手情报,到头来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


“喂,冷静一点,在大圣堂里大声喧哗也太不像话了。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只是‘灾厄’如今已经越来越强大、远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想必以后需要那个人出面的场合,还会变得越来越多……”


相比于第一个充满了激情的声音,第二个声音在说出劝解时的语调依然显得不慌不忙,并且以一种格外冷静的应对压下了险些燃起在对方心中的焦虑火种。只不过就在这言语的一来一往之间,两名“对魔士”之间所交谈的话题也有了显而易见的改变,而背抵着柱子、将这番改变后的话题听进了耳中的少年,他双眼中金色的眼珠也不由得在眼眶之内连转上了好几圈。


此刻“对魔士”所谈论的话题,让六郎回想起了曾在觐见厅中听得的伯爵的见解——“此前从未听闻过有关于‘对魔士’之流的武勇传说”。


现在看来,此话算是得到了“对魔士”的亲口证实。如此定论之际,少年又转念往这一观点上添加了自己的判断:罹患业魔病、沦为业魔者的身体能力据说非常人能敌;若是念及四郎的经历,或许在岚月家的门生之中也仅有实力较高的十数人能与业魔平分秋色,但修行岚月流之人,就连门生也无一不经过了常年的持剑修行,其武力水准自然非寻常人或区区圣职者可以比拟。


所以如今只要依照这二人的说法,将所谓的“对魔士”们都考虑成大体上斩杀不了业魔的存在即可;然而,却也就是在这二人的说法之中,还另留有某些令人介意之处,似乎是暗示了大体可以盖棺定论的情况之中,仍旧存在有某些例外……


或许在“对魔士”的组织里,也存在有能够轻松斩杀业魔的强者?


就在一刹那间,发觉到自己已出于兴趣而挑起了一侧的眉毛,少年赶紧眨了一下那双在阴影中隐隐发出了亮光来的眼睛,并告诫自己:一旦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个上头,那可就没完没了了。


毕竟从祈祷席上传来的交谈还在继续。经由误以为没有“外人”在场而谈论着内部情报的两名“对魔士”之口,仍然不断有新信息在渐渐浮出水面。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听下去。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激动了。”像是为同伴的冷静所说服,继而降低了道出口的音量,已不再显得焦躁的第一个声音在此时坦诚地道了歉,接着回应到:“我也很明白当下的处境之艰难。虽说想要尽快获得‘力量’,但现在的我们也只能期待于‘那一位’可以早日找到解决难题的方法。”


“会找到的。因为‘那一位’一直在寻找,所以支持‘那一位’的我们也不能急躁。况且不就是出于在讨伐业魔时找到了像样的线索,这次‘那一位’才特意动身前往诺斯冈德地区与旧友会合,一同进行调查和研究吗?”


“是吗?这我可没有听说——”


这一次,由第二个声音道出的反问才刚落下话音,原本耐心倾听着的第一个声音又紧接着发出了极为惊讶的询问。


“你不知道?也对,刚才也是你问起了诺斯冈德地区的情况。那你大概也还不知道,因为立刻亲自前往展开了调查,所以‘那一位’无暇前来参加这次开春祭祀的事了?”


“原来如此。这真是太遗憾了……”


至此,重开的话题又暂且在一阵唏嘘之中告了一段落。单是听语气,便可以想象得到还以回答的声音主人一定已皱起了眉头。而就躲在柱子背后尽数听取了这番谈话的六郎,此刻无疑也是眉头紧锁。


若是依赖新听得的这一番对话来整理思路,他可以得知始终被谨慎地称为“那一位”的首谋不仅在“对魔士”之间极受信赖和爱戴,而且似乎还在研究着某种能解决业魔的“力量”——也正是为此,这一次,那个首谋似乎不会在罗格雷斯的开春祭祀中露面。


——那么,那个首谋此次前往诺斯冈德究竟是要调查研究些什么?所谓的“力量”具体是指什么?


过于含糊的信息只会让人越发意识到情报的不足。更何况此次竟全然没有能和首谋本人展开接触的余地,这确实是一件在执行任务前所没能预想到的事;现在,正是为了配合这一没能预想到的现实,六郎必须根据当前所知来另想他法将情报中含糊的部分逐一填补完整。


然而,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自我问询之下,六郎苦恼地闭上了眼睛。


自先前以来,他依赖着某种好运在不为人所发觉的情况下听得了许多情报。但从潜入大圣堂起就环绕在他身边的好运气被一路挥霍到了这里,也像是终于用到了头,让少年不得不由此感慨起了事情到底不会进展得那么简单。


为了妥善地完成任务,自然需要尽可能多地取得在“对魔士”之间内部传递的情报。但单说“内部情报”的范围可谓是极其宽泛,说到底还得依赖于探听者自行进行判断整合。只是在确定了至关重要的“首谋”将不予露面的情况下,六郎感到自己原本的算盘已经多少在眼前的现实中落了空。


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躲在这里听取情报,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装作观光客的身份在大圣堂内与“对魔士”进行接触,又或是干脆等到祷告会结束后跟踪、偷袭落单的“对魔士”进行逼问再偷偷地处置掉?不论怎样,凭借自己现在的所知还不足以用来交差,不设法得知更多有用的情报不行。为此自己必须找到探听面最广、且最不易打草惊蛇的方法……


感到“正确的方法”已模模糊糊地隐身去了看不清的地方,少年苦恼着、同时也忍耐着——就在视野的余光之中,他能瞥见向自己传递来不完全情报的二人坐在席位前排的身影;纵使自知急功近利的不可取,他也几乎想要尽快从藏身的阴影中踏出一步,以自知也是冒险的愚策对这必然还掌握有更详细情报的两名“对魔士”展开言语上的接触。


便是在如此所想之下,那只藏于暗处的脚尖已不安分地向着受阴影遮蔽之外的地面隐隐移了出去。只所幸于就在此刻,又有一番话语自贴近祭坛处响起,就在这时机恰好之时紧急打断了少年头脑中这番愈演愈烈地愚蠢设想。


“你也无需太过遗憾。‘那一位’虽不能来,可还是托人送来了最新的调查成果。”


只差分毫便要挪动出阴影的脚步应声缩回了原处。在胸前一阵急迫的鼓动声下,六郎暗自责备起了前一刻自身的不成熟和鲁莽,并庆幸于在还未酿成大错的同时,屏息细听起了知晓情报者口中重新响起的交谈。


那后续的情报果真如偷听者所愿地接着响起。


“你说‘最新的成果’?那难道是指……”


“是的,正是由‘那一位’亲笔注译过的‘抄本’。”一语道出了“调查成果”的载体,诉说情报的一方继续向所知甚少的同伴传达着自己所知的信息:“我听说送来的人已将‘抄本’放在了老地方。蒙‘那一位’的好意,这份宝贵的成果在一段时间内都会放在那里随时供同伴们翻阅。”


“这真是值得感激的好消息!那好,虽然我没有自信能完全跟上‘那一位’的研究和解读,不过还是打算等祷告会过后就去‘后头’拜阅一番。”


听入耳中的好消息引发了“对魔士”口中的感慨,那感慨中透露着这名得知消息者对“那一位”首谋的尊敬。但比起那番朝向不在此地者抒发出来的尊敬,对于同样听得了这一好消息的少年而言,则另有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信息点正经由此前满含感慨的答话浮现出了水面。


刚才的答话者说,“要去‘后头’拜阅一番?”


就在侧耳细听之际,这一个脱口而出的说辞让仍在不断填充着自身情报库的少年连眨了好几下眼睛,并且立即引发了六郎与之相关的联想。


此时此刻,他和“对魔士”的所在地——这座自建成以来已有过三百年历史的罗格雷斯大圣堂,除却最表侧的礼拜堂与稍后方处供圣职者们休憩、预备祭祀的房间之外,听说在“更后头”的地方确实还拥有大规模仅是敲定了布局,实际上却全然还没有修建好的部分;据最夸张的说法,“罗格雷斯大圣堂”最终竣工的预定工期竟要浩浩荡荡地延续到距今千年之后……有关于这一点的信息倒是不难调查也不难理解,因为哪怕占据礼拜堂点烛参拜的圣主教早已式微,可本身仍被引以为傲地视为米德冈徳王室荣光永存象征的这座罗格雷斯大圣堂,其至今依然在王族和民众心目占据有相当的位置。


根据六郎所知的信息,似乎直到数年前为止,这座大圣堂都还在依照王家代代相传的规矩于每年特定时展开后续的修建工程。可是在业魔病于米德冈徳王国全土泛滥后,这项费财费力的工程就被迫完全终止了。碍于未竣工之处不向一般民众公开,故而鲜少有人知晓在大圣堂光鲜亮丽的礼拜堂后,那些被放置的待修建部分眼下到底是何种状况……


——这样想来,既然在名义上管理着大圣堂表面礼拜堂的圣主教与名为“对魔士”的这一组织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后者现在想要将大圣堂内部未建成的部分作为组织的基地使用,倒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思绪至此,六郎仓促地往自己的喉头吞咽下了一口唾沫。


若是自己的推测成立,那么对于“对魔士”这一组织而言极其重要的研究成果——“抄本”,眼下也应该就放在大圣堂后头停工代建的某处!而那份号称经由首谋亲笔注译过的“抄本”,无疑也是摆在企图获取消息者面前最为现成的内部情报载体。


当意识到这份似乎已被推近到唾手可及之处的情报来源,正是自己如今所知模糊不清的情报正中所欠缺的那一块碎片,缩在柱子阴影下的少年几乎立即便下定了决心。


“考虑到‘对魔士’也有前往阅读这份‘抄本’的需求,自己绝不能下手得太莽撞。但往后拖延得太长,这份情报来源不知何时便会被收回……那么,就定在今晚午夜时行动如何呢?”


默默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片刻,随后长吸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只脚尖悄无声息地迈出了藏身的阴影一步,方向却不是朝向祭坛与“对魔士”所在的前方——趁着面向祭坛而坐的二人未加注意之时,六郎蹑手蹑脚地步出阴影、走到了与这二人相距最远的后排角落入座。


如此一来,他自然再无法听清从二人口中说出的半个字,只是这份相隔开的距离也可以起到模糊他人判断这名“观光客”入场时间的作用。此后,从等待祷告会开始到祷告会结束,在长达两个钟头的时间里,六郎并没有听得更多的情报,却也没有被四周围的“参与者”过度提防的迹象。


等到总算得以再次在人前推开紧闭的门扉,缓步穿过数道自依旧守在门前看热闹之人眼中投出的注视,走出了大圣堂的他又颇有耐心地在广场前的喷水池旁闲坐了半个小时。之后还有意绕去开满了店铺的街道边走边看地溜达了一趟。直到彻底确认了自己没有遭致他人跟踪的迹象,少年才以一脸玩得十分尽兴的笑容回到了投宿的旅店,在房间内安静地等待王都的夜幕降临。



无论是哪一座城市,当白昼的光线消散于地平线以下后,都会迎来同样静谧的黑夜。而当黑夜进一步加深到了寻常人都早该入睡之际,在王都罗格雷斯一家供往来旅人投宿的旅店那每间客房都皆有一扇的窗户之中,有一扇面向小道而开的窗户悄无声息地向内开启。一道身影轻巧地自窗户跃出到了窗下与主要街道相接的小道上。


接下来,这道身影按照早已熟记于心的路线图,专挑不易被人发觉的小道迂回地自一般王都居民均不屑于走的边缘小巷绕过了巡夜士兵的耳目,抵达了罗格雷斯大圣堂前的草坪,继而又跨过草坪来到了门前。


尽管早几日间便已经过了充分的调查掌握了夜间王都士兵巡逻的路线,且也知晓了大圣堂门前并未配备定点守夜的士兵、圣主教也明文规定圣职者禁止在入夜后留宿于大圣堂内,但当白日里也曾从中通过的那道门扉在午夜时分开启时,六郎还是不禁绷紧了自己的神经。


位于门扉之后昏暗的大圣堂礼拜堂内乍看之下没有半个人影。祈祷间内于白日里点燃过的蜡烛此时也全都熄灭着。花了数秒种让眼睛适应了室内的黑暗,边注意着自己与周遭的气息,六郎边几步走过了一排接一排的祈祷席,不消片刻便摸到了安在祭坛之后那扇通往“后头”的门。


这扇连通着礼拜堂与其后未竣工部分的小门,自然并不能算暗门。先是以侧脸贴在门板上倾听了片刻,少年又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门把的位置,接着无声地叹出了一口气。


这扇门果然上了锁。只是不知解锁的钥匙眼下是带在某名圣职者的身上,还是在特殊时期里便暂且交由借用“后头”的空间进行集会者所持有了。如此揣测之际,六郎的手已经摸到了自己的背后、拔出了背在身后的大太刀,随后调整了一番自己的呼吸——


一声响起在门前的铮鸣,被门外安静的空间默默地放大,足过了有十数秒才得以被彻底吸入礼拜堂内那无边的昏暗之中。将斩成两半的锁踢到一边,把拥有又长又重刀刃的武器插回背后,六郎转而抽出了收在腰间的二刀小太刀——毕竟尚且不知“后头”是怎样的情况,最好能保持足够的灵活;而既然身为岚月流,那么不论是使用大太刀还是小太刀,他都有不会落败于他人的自信。


总之,武器的选择并构不成少年太大的困扰。六郎就保持着这番随时皆可与他人交手的状态压低了身体、以右肩抵住了门板,继而一个踏步带着被推开的门一同挤进了门内、此后便摆出了迎击的架势。


只不过,少年所做出的这番多余警惕,到底都是不必要的。


就在疏于上油的门轴转动发出的吱呀声和自身前踏步发出的声响都从耳边退去之后,面对着一处与门外礼拜堂同样昏暗的空间,少年的眼睛来回打量了一圈新暴露在视野之内的景况,而后便在大体上确认了锁门内部也与外部同样空无一人的事实。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不是埋伏;当然也没有什么用心的“对魔士”还在上锁门内挑灯夜读。藏在门内迎接六郎的是既安静又昏暗无光的好运。


“看来有什么人趁夜潜入了这扇门内的事,最快也要到明早才会被发现……那把被砍断的锁,到了明早一定会被前来的圣职者们发现,但现在的自己无疑是安全的。”


就在放下心来之际,少年更加直起身体,转动起脖子查看起了室内四周的情况——在此之前,他实则并不清楚穿过了礼拜堂后的大圣堂应该是一副什么模样,只是按照“‘对魔士’基地”的概念,猜想以为上锁门后也许会有若干如迷宫般复杂的通道。


可实际上出现在门后的空间结构却显得颇为单纯。在全然缺乏如礼拜堂那般气派建筑式样的门内,尚未于任何公开场合派上过用场的空旷大厅内的布置甚至多少还显得十分粗糙,唯独在大厅的最深处立有一个显眼的台子。


就像从正门门扉走到祭坛前那样,少年迈出的双腿不用几步便走到了台子附近。但想要真正接近台子,首先还得先行绕过数张围绕台子摆放的椅子才行。根据那些椅子低矮的模样,少年辨认出了围成一圈的椅子大概是从礼拜堂里临时借来使用的。


看来这里确实曾举行过什么朴素的集会。而作为集会的中心,在像是于近期才刚经过一番仔细擦试的台子上,正如同什么经典一般地放着一本约有并拢两指那么厚的书籍。


“就是这个吗?”


心中想着还不能确定这就是“对魔士”口中的所谓“抄本”,六郎伸手拿起书来。最先注意到的当然是在此书结实的硬皮封面和封底上都映有极为奇怪的图样,随后,借着一抹自天窗落入大厅内的再微弱不过的天光,少年随手翻开到书内的一页,又发现到在通篇都用他所看不懂的奇怪文字写成的内容边沿,还额外添有以小字写成的看得懂的注解。那注解的字迹倒是写得非常清楚。


看来不是假货——再多往后翻了看几页,暂且做出了这样判断的六郎将这本“抄本”揣进衣襟里带走,接着,又姑且走到放书的台子之后、伸手试了试空旷大厅最深处的那面墙壁,确认到了这面墙在现如今是封死的。


在大圣堂里,应该没有比这处“后头”更向后的“后头”了。确定了这一回事后,怀中携带着成果的少年便扭转过身躯、重新沿来时路踏上了回程。


至此为止,他的这一番趁夜潜入大圣堂、获取目标情报载体“抄本”的行动,无疑可以用“顺利”二字来形容。


然而,正是当轻而迅速的脚步再度经过了连通空旷大厅和礼拜堂之间的那扇小门,注意着四下的眼睛瞥见了地面上那把被自己拔刀砍断的锁时,心头本该洋溢着自信和喜悦的少年却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奇妙的不安。


潜入这扇门时,自己只顾贪图大圣堂内部里外都空无一人的方便而未加多想。可是在顺利地将所需情报收入手中之后,他不禁有感于若这“抄本”中蕴含的情报当真是像白日祷告会时“对魔士”所声称的那样重要,那么这群人对于“抄本”夜间的警戒,是否着实太过单薄?


“‘对魔士’这个组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相信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大圣堂具备的隐蔽性?又或是单纯的没有人手可用?”


不,不该只是这么简单……直到此刻得手以后,陷入反省的六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对魔士”这一组织的构成了解竟还是一样十分之少——又或者反过来说:这一名为“对魔士”的组织平日里就打着能与业魔对抗的幌子、常与一般民众进行接触,其组织本身便看似是以一种半公开的形式暴露在民间,但真正对外透露出的组织信息却一概少得可怜。


“唯独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便越过了一道接一道的外围壁障,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了这一组织所调查研究的‘核心’。”


可以简单归结给是“好运”作祟的流程里,似乎隐约夹杂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然之处;以至于明明设计的全然是自己这一边,自己却从中途开始便好像身陷于另一重计中。


“——就像是有人眼下正藏身在看不见的暗处,一手操纵着组织情报流出的质量与方向。”


自额上渗出的冷汗向下淌进了六郎戴在脸上的蒙面里——“也许这个组织内部还藏有别的什么天大的秘密”……这一想法让少年的头皮微微发麻,忍不住抬手隔着衣襟按住了怀中的东西,同时用力转动脖子打量起了自己的四周,并在心中默默地开导着自己:自己亲眼确认过了拿到手的东西是真货,而午夜的大圣堂内部确实不曾存在有半个人影。


于此,明明再三确信了自己正从“行动”到“结果”上都享受着无比的顺利,少年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番深含疲惫的感慨:“……——好在是顺利地结束了。”可随即又在下一瞬间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才是最好的。


没错,不要多想才是最好的。自己和“对魔士”这一组织的交集只有这次收集内部情报的任务而已,而这个任务在现今几乎已可以说是达成了。


“而且是迅速地、按时地、如自己所计划那般地达成了。”


当又一次从内推开了罗格雷斯大圣堂的正门门扉,离开了那一处昏暗的空间,在沐浴着月光和星光的草坪上稍作停留的六郎暗暗地在心底重申了一次自己的成功。并且,就是在这一番自己取得了成功的想法驱使下,少年那颗悬在暗中的心,果真便在令人放心的星月光亮下变得轻松了不少。甚至于轻松得就像是总算扬手甩脱开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罗格雷斯大圣堂内部遭人入侵”、“一件未公开详细的寄存之物由此失窃”——便是建立在此举的基础上,再经由另一些途径的暗中接触与秘密谈判,在往后不足半年的时间里,位于王都一隅的离宫被隐秘地受许向一些人开放。摆放在离宫书库内的除却王国史料之外,某些有关于“圣主”传说、古代文明研究的书籍也渐渐现身于书架之间。一间规模不输于大圣堂内礼拜堂大小的广阔大厅,也将成为一处全新的集会场所。


由此,围绕着这一于私下里渐受米德冈徳王室看重的组织,高层贵族之间因狡猾谨慎的斟酌而取得有利先机、又或是因轻率和无法扳倒的固有成见造就与其他情报滞后者一同丧失先机的一幕幕斗争剧,都将一一于暗中上演。


只是这些在暗中涌动的风云变幻,终究与正沿着僻静小道奔跑在王都夜色下的少年没有半点的直接关系。而此时此刻,这名从“主公”处领受下了一桩使命的少年,他也的确已完备地达成了自己的使命。


就从无人的小道攀墙翻窗回到了投宿旅店的房间内,确认过了房门的锁依然好好地从内反锁着;利落地摘下蒙面、除下武器,仍旧将宝贵的情报收在怀中、仰面躺倒在床上;在日出之前余剩下的半载黑夜里,六郎没有睡着。


若是去详究,为何此前绷紧了神经的他在回了房间后还仍旧得以继续用清醒的双眼紧盯住窗外逐渐亮起在小道灰色泥墙上的朝霞,那么所得的答案只怕是这样的:就在眼下,少年的意识里不仅存在有一分甘愿时刻倾听着外界动静的警惕——还另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兴奋之情,正和胸中时刻不停的声声鼓动一起、翻涌在少年的心中。


而等到清晨时分下楼向旅店老板辞行、带着收有蒙面等物什的包袱与早起的飞鸟一同离开了罗格雷斯,顺着塔纳街道返程往泽克松港的路上;任凭披散在黑发下的前额吹着阵阵得意洋洋的春风,自知头一次独自领受下的任务即将顺利完成、再加及对于自身多半能“赶在这阵春风前头回到家中”的猜想,此二者彼此互相糅合,终将少年心中那丝躁动不止的兴奋酝酿成了回程途中的双重喜悦。


接下来:搭乘一艘客船自米德冈徳回到威斯特冈德、雇佣停留在港口前的马车、抵达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的正门前、请守在拱廊下的佣人向上通报,这一系列过程在数天之内一气呵成地完成。


“劳烦通报,岚月家来了。”


出于发自心底里按捺不住的喜悦,六郎道出口的音调比寻常有心压抑时要高昂上一些。就连等待前去通报的佣人来回于门前的片刻功夫,也仿佛在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鼓翅声的错觉下变得漫长。以至于当进入了宅邸的门内,迈着小而快的步伐跟在佣人后头走过的拐角、楼梯、走廊,这一整座优美奢侈的宅邸从入门起直到抵达觐见厅紧闭门前的所见光景,似乎全都在六郎的目不斜视之中被晕染成了同一种模样。


佣人当着六郎的面打开了觐见厅的门,又在他的身后关上了这扇门。就应着门扉合拢的声响,远道归来的少年面向从门前铺展到房间另一端的地毯单膝跪下,垂首说到:


“数日不见,伯爵阁下别来无恙……”


问候的话音自少年的口中强装平稳的响起。


便是当这一番问候的话音刚从少年的口舌间落下之际,却有另一句与之不符的回应就如一支早已引弓待发的利箭般,无比清晰地从觐见厅正中的座椅上朝向少年传来。


“——拿过来吧。”


支在地毯上握拳的手指猛然颤了颤。如同被冷不防射出的暗箭刺中了要害,六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跪于门边的少年因惊讶而暂且丧失了回应的言语之时,从座椅上响起的第二句话语,又毫不留情地紧接着传来。


“怎么?不仅白天时与那群‘对魔士’之辈混同一室,还趁夜潜入大圣堂……你如此大费周章,难道最后就落得空手而回?”


这一次,同样清晰的话语里又多带上了些令人琢磨不透的笑音——“琢磨不透”,这是此时六郎心中最为真实的感想,但唯独有一点,是连如今还深陷于愣神之中的他也能很快明白过来的。



那便是在此次奉命前往王都罗格雷斯执行任务的这几日之中,自己的行踪实则无时无刻不遭致着“主公”所派另一名“眼线”的监视。




(九)春华



一道因终于抵达了此地而得意洋洋的春光无声地洒落在了世上,却唯独被一道闭紧的窗帘牢牢地遮挡在了觐见厅之外。


蓦地被从光亮的世界中剥离出来的少年,单膝跪在阴暗室内的地毯上空睁着惊讶的双眼。


自正前方而起,以直刺少年额头之势传来的第二轮催促声于方才刚刚落下。就在以含笑的语气道出催促的“主公”一番耐心尚未用尽之时,如今,仿佛是正有人在寂静无声的幽暗世界里,拿一柄小锤敲打着少年全身上下都涌满了热血的神经,使少年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被从血管中溢出的血液炙烤得微微发烫。


于此之际,纵使满心都还暂且为“琢磨不透”的思绪所覆盖,少年却仍能感到有一股涌动的血液从头脑流动到握拳支撑住身体的右手,引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才终于重回自己的头脑,驱使他仍还静止不动的四肢尽快还以了与此前两轮催促所相应的行动。


就在六郎低垂的脸上,牢牢闭着的嘴唇本还抿得很紧,直到那一阵过多的血液从脸颊上褪去以后,从两片抿紧的嘴唇之中才缓缓地道出了一声答复:“……这就呈上。”


此后,悄无声息地起身,以小步走到房间正中的座椅跟前再重新屈膝,六郎用双手奉上了先前收于怀中之物。经由手上一轻的分量知晓此次任务所得的“抄本”已被接过,于耳中听见了略一翻看的声响;自六郎的前方,一句夸赞声响起。


“做得好。”


少年没有应声,只是将本就低下的脸垂得更低了些。一番和觐见厅内光线同样暗淡的思绪正充盈在他的心头。


就在同一场景之下,如果在此的是将主人所指定的猎物咬回来的狗,它或许便会顺着一声夸奖而反复摇动起不知何为尊严的尾巴。


但人不是狗,不会因为仅仅被夸了一句“做得好”就满足,就乖乖接受自己的脖子被戴上了项圈的事实。而之于此刻的六郎,哪怕他能够感受到在不知不觉间,已有一道无形的“项圈”在自己的脖子上勒得紧之又紧;可在一时之间,他甚至对于自己是在何时、何地开始被“眼线”盯上一事,都还把握全无地无从考量……


——不,也并不是“把握全无”。


少年的胸口因一次突来的呼吸而急促地起伏了一次,几许缺乏温情的想法便伴随着日阴处阴冷的空气一起灌入了肺腑。


与此同时,就像是有心代替不能冒然出声的少年,从身份到姿态都高高在上的男人再度开了口。道出口的话语就从俯身的少年身前不足半步远之处响起。那声音近得就仿佛贴在少年的耳边,轻易地震动着鼓膜、回荡在少年的心胸之中。


“看来岚月家声称‘不忘恩义’的忠心,的确是向来都经得住考验。”


屏息倾听着这一句话语的少年,在一时间没有还以口舌上的作答。而恰是与口舌上的沉默所相对,就在任谁也看不见之处,少年左右两手上的十指指尖都已不声不响地嵌入了握紧成拳的双手掌心之中。


便是在独自体会着一阵阵自手掌上泛起的疼痛之际,满目皆被地毯的暗红所充斥的少年蓦然记起了一件事:正是在自己前一次单膝跪在这同一条铺开于觐见厅内的地毯上时,同样端坐在正中座椅上的凯斯帕利格伯爵曾让他权衡某一说法的错对。


那一个“臣下即为‘主公’所饲养之猎鹰与猎犬”的理论。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为伯爵口中将整个“岚月家”都含括在内的辱蔑性嘲讽感到了深切的不快。然而某些根深蒂固的事实,却似乎是无法单凭借少年一人于一念之间产生的一丝不快就一举地有所扭转。


以至于事到如今,六郎意识到自己也只得横下心来承认:没错,正是如此——


正是如此。既然岚月家向来都是听凭吩咐、替“主公”四处办事的“猎犬”,那么这一道所谓的“项圈”,自然是打从一开始就戴在“猎犬”的脖子上。只无非于主人不去扯,一心只懂向前奔跑的“猎犬”便迟缓地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当主人想要扯紧它时,便能借此之便知晓到“猎犬”正奔跑往何处。


就与此同理。栖身在王都期间,他的确出于对任务目标的警觉而时刻都注意着自己的身后是否遭人跟踪。但这分警觉对“主公”的“眼线”没有用处。因为对于明白六郎此行意图与目的所在的监视者而言,不论他再小心谨慎,那个人只要趁早站在罗格雷斯大圣堂门前佯装看热闹地耐心等待,无需多费上什么力气,就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少年往来行动的痕迹和情报。


甚至于连此行最终取得成果的那一番潜入也……


源于事实而起的一番推敲,化为了低垂下面容者口中无声息的咬牙。而这无声的咬牙又化为了一番让人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哀叹。


要说起这道“项圈”的存在,那似乎与岚月家宣誓“效忠”的家规粘腻地联系在了一起,彼此之间皆是互相缠在一起、难以独自分清的丝线。对此,少年自知只要自己还甘愿遵从家规履行“效忠”二字,听凭有恩于岚月的凯斯帕利格家差遣,那么这道“项圈”存在本身就无法随意摘下。


故而若是要去论及这道“项圈”的存在对代代岚月家而言究竟具备了何种的意义,六郎明白自己并无法单凭一时的不快或怒气,就在此刻立即得出一个完善的结论。


但是,依然只唯有一点却是六郎可以去一口咬定的。那便是身为这一代岚月家的末子,他能够断定此前从未听其他先一步由“主公”处领受下命令的哥哥提及过曾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遭受到“眼线”的监视——想必也正是出于自身能“独自领受下任务”与“忠实履行任务”的憧憬和骄傲也受到了下令者同步的默许和维护,岚月家的人才能只字不提屈辱地,始终将刻有“效忠”二字的项圈默默戴在颈上……


所以,为何要在今日做到这一步?


若是本就料得“敬忠”的“猎犬”不会擅自摘下脖子上的“项圈”,为什么偏偏在这一次的任务里安插上“眼线”?为何非得是在自己身上依靠勒紧“项圈”来彰显“项圈”的存在?


无法擅自在座前开口的身份制约,让少年的舌根隐隐作痛。在那双无法冒然抬起与“主公”对峙的眼眸里,金色的光泽亦变得摇摆不定。


六郎战栗的心胸中如今正翻涌着数个前所未有过的、却也至关重要的疑问。只是全然无视于少年那颗已被不解的疑惑挤压得肿胀不堪的心扉,端坐在座椅上的男人就像是未能注意到单膝跪于跟前之人那副垂得要较进门时更为低下许多的面孔,再度开口说到:


“你既然取了此物回来,想必是出于探听到了此物之于‘对魔士’之辈的意义?”


在那被道出口的问询之中,伯爵所言意图的重心,俨然已转移向了打算听取面前受命者于事成回归后的报告。


这本是在一次任务临近结末时,一件必然会被罗列在流程之中的、再自然不过的举动。然而之于此刻这一名心中未能怀有寻常心态的少年而言,要令他作出“报告”——这一道放在其他时候都再显寻常不过的命令,唯独便是在眼下的这一刻,不能为这一名少年寻常得所履行。


感到戴在脖子上的“项圈”依然还被“主公”提紧在手上、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仿佛每开口应上一句,自己那小心翼翼护在心头的自尊就会被勒入皮肉的质问消磨去一点——由此,将此后道出口的每一句质问都视为此前监视的延续,六郎感到自己正被迫忍受着某种前所未有过的苦楚。


可他仍旧不得不应。


“——是。率领‘对魔士’的首谋,似乎是想经由与之相关的研究,来获得某种足以讨伐业魔的‘力量’……”


“迷信于能够从此等神话传说中获得‘力量’?他们当真这样想?”


“是。”


“无稽之谈——……莫不是圣主教伙同了这群鼠辈,妄图在灾厄横行于世之际趁乱复兴将死的教派?”


由此一来,伴随着又一阵随意翻动“抄本”发出的声响,些许的笑音再次现身于端坐之人的语调之中。但是与表面上听似满含嘲弄的轻视之辞有所不同,同样自伯爵口中提出的质疑在此已一举瞄准了某一处少年还未曾来得及加以考虑过的辛辣设想。


少年只得转而跟着还以道歉。


“十分抱歉,并未能听见与之相关的明确说法……”


“未能探得?”


“是……”


“算了,既然没有听说,关于这点不追究也罢。”


“感激不尽。”


“那么,有关于‘首谋’的信息,你还探听得了多少?”


“关于这一点……”


至此,接连不断地自上抛下的质问终于换回了答话者突如其来的哑然。面对此番自知答不上来的问询,向着“主公”低垂下脸的少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关于这一点,虽说‘对魔士’内部人人皆极为爱戴首谋,但碍于此次首谋因故未能到场,故而内部所谈论之事便全部围绕代为送达的这一份研究成果展开……”


这一次,便是跟在此番踌躇的答话后一拍响起,伯爵的声音显而易见地低沉了下来。六郎的耳中听见了手指指节反复敲击“抄本”硬皮书面发出的声响。


“怎么?难道此行除此物以外,实际再无其他收获?”


“——万分抱歉。”


就在这一句垂头致歉之下,自座椅之上溢出的不满也像是化为了有形的波纹,毫不留情地向着俯身致歉者一波接一波地涌来。那波纹抵住了少年的咽喉、带去了一阵如同喉头被压迫住了一般的堵塞感;却又在一声冷哼中收回,向后退回数寸。


“……罢了。既然已知晓了这些,再加及此书为佐证,想必原先对不入流的把戏稍感趣味而有意对其青眼相待之人,也能明白到那群人实际的斤两——”


嘲讽之辞至此戛然而止。男人道出口的话语之中,虽还照例带有一贯的嘲弄之意,但双眼中若有所思的神色却为那副笼罩在阴暗光线下的面孔增添上了一丝和缓之情。


正是从这一句态度稍显收敛的话语里,似乎能稍稍窥视得开口道述者对待此次任务所怀有的那一番同样谨慎的真心;以至于差人从旁监视是为此、谒见之初便含笑使出的下马威与步步紧逼的追问亦是为此而出。只此一次,端坐在座椅上的男人不惜动用最万全的手段施压在受命者身上,也要尽可能多地获取到最完备的情报。但受命听从的少年在此刻却并无暇去猜测其中真意。


此后,又过去了稍顷,当“报告”的流程进展至此,将那一本被判定为“不入流”的硬皮书压在掌下,伯爵的话音在一度停顿后再次响起。只是在那口中所谈话题,又以一副像是打算一举甩开听从者的姿态、兀自改变了方向。


“这是你首次自力完成余派下的任务?”


这确实是六郎的头一次任务。


——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安插“眼线”、乃至于连听取报告时也难以对呈上情报秉持百分百的信赖;这一切的对待,也许都只是因为这是自己的头一次独自任务……


无端的猜想顺着垂落至眼前的询问展开。并非是完成任务者当真甘愿于这样考虑,只是为了让自己那分在作出每一句报告的一问一答间都不断受到苛责的“自尊”能有片刻的喘息之机,他才迫不得已这样想。


好不容易跟上了兀自跳转的话题,面对于报告途中时而加以逼问诘难、又时而接纳自己答话的听取,直至如今再蓦地转而询问起关于受命者自身的情形——已分不清拴在脖子上的“项圈”此刻到底是松是紧,此时的少年只想要张嘴大口的呼吸。可他却依然不得不忍耐着作出回应:


“是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端坐在座椅上的男人抬起右手,用手背抵住了自己的下颔:此次从王都结合证物取回的情报虽是直观有力,却到底并算不得面面俱到。就怀有这样挑剔的态度,男人向下瞥看的视线打量着脚边的少年——尽管最终取得的成果还不能算是面面俱到,但过于强求未能获取之物也没有意义,更何况……


“——既然是代人……‘代替’不在的时雨前去,能有此番表现也算尚可。”


漫不经心的话语骤然自“主公”的唇边落下。


这一刹那,一道无形的战栗自少年的背脊上升起。


纵使年轻的肺腑中能同时满盈愤慨之息、不快之息、焦虑之息与苦闷之息,如今却仿佛连张口呼吸的意愿都被不知从何吹来的寒冷气息所冻结——


倾听着这一番全然未能意料到的评价贴近在耳边响起,接着毫不留情地刺入耳膜;六郎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揪住,毫不吝啬地在胸怀中搅成了一团。



面向一片乍暖还寒的晴空,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的正门今日也一如既往地为送走来访者而开启。


然而今日从这道门内独自走出来的少年,他的心中却怀有与室外明朗阳光所不相符的窒闷。


在门前向佣人领回了自己不便带入宅邸内的武器和包袱,低声道谢后默不作声地步出了门前的拱廊,直到脚下打算离去的步伐自然而然地往位于宅邸后头的马厩方向迈出了一步,受苦楚心情所诱发、连头脑也变得有些昏沉的六郎这才突然想到:此次自己前来搭乘得并不是自家的马车,而是雇佣了港口边载客的马车。至于那辆受自己雇佣的马车,之前早已在宅第门前放下自己之后就告辞离开了。


“——自己这次虽是走正门进入了宅邸,可回程时还得步行离开。”


哪怕头脑中已及时想明白了情况的始末,但已然踏出的脚步和微微向后倾转过的身体却没法那么快就回归原位。也就是在这道于来不及之下已向后望去的视线中,一抹原先躲藏在墙边的身影亦在来不及藏起之际,被少年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年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


即便那抹身影在下一秒就消失在了墙角投下的阴影里,又放任自己的视线朝那个方向停留了片刻的少年,也已确信自己看清了那抹身影身上盖有围裙的裙裾。


“那是凯斯帕利格伯爵家的女佣?”


当头脑中作出了这一判断的时候,少年的眼睛又跟着眨了第二下。紧接着——有悖于仍还昏昏沉沉的头脑和窒闷的心情,他心中的某处极其敏感地跟随着眨动的眼皮一同颤动了一次。


“难道是……”


大着胆子扬起了脸,六郎顺着被涂成了雪白颜色的宅邸墙壁往上望去。便是位于宅邸第三层,本有一扇向外推开的窗前像是正立着一道人影;只是在与抬头者的视线互相接触之前,拦在那扇窗前的缎子窗帘便急不可耐地迅速拉起合上,先一步遮挡住了原本站在窗前窥看的身影。


厚重的缎子在阳光下反着回避的光亮。霎时间,少年就已从厚重窗帘上的一缕暗淡反光之中明白了一切。


尽管于去年入冬之前便和别家继承人订下了婚约的凯斯帕利格伯爵小姐能留在这间宅邸里的时日已委实不多,但他当然早该知道,就连快要离家的大小姐所期待着能再多见一面是一面的“岚月家”,都理所当然的不会是自己……


这一次,那一颗暗不见光的倾慕之心甚至于还来不及在微微发热的胸膛中开始跃动,便被打回入了冰封的深井。


种种无处可宣泄的情绪由此在心中变得越发郁结。可他仍然竭力忍住了想要冲着那面合拢的窗帘大声呐喊的冲动,奋力吞咽下了所有梗在喉中的东西,仓促踏出的脚步转而径直穿过了庭园两侧尚未开花的花圃,向着大门的方向前行而去——于是,正是当走在路旁两侧并无香气可循的花圃之间时,少年的心中猛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不要想这些事了——已经没有功夫想这些事了。”


此时此刻,由藏起身影者所带来的这一如针尖般刺入心头的小插曲,的确在少年的心里留下了带有痛楚的孔洞。但也亏得了这份直截了当的痛楚,少年自步出觐见厅后就一直郁闷凝滞着的心怀,如今也仿佛能经由这一开在心头的孔洞点滴地渗出、逐渐形成了一股流动的漩涡。


少年大口呼吸了几次庭园内清澈的空气。流动的空气渐渐拂动起了原来窒闷的胸怀。


“不论怎样,此次因故落到自己头上的任务已然算是彻底地告终了。现在自己得赶快回去才行。”


便是如此想着,六郎感到笼罩在头脑中的昏沉雾霭因此退散了些许,脚上也至少有了继续往前迈出步伐的力气,让他得以踩着比先前更快的步速走过了剩余半条穿越在庭园中央、宽敞得可供马车出入的大道。


——得尽快离开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尽快回到山上的宅子里。为此,赶路、赶路、赶路。


似乎越是认清了摆在眼前的现实,少年脚下的步伐就越发得有所加快。


就像是想要追过什么,又像想要把什么甩在身后;就像是急于去逃避什么,又像是急于去迎接什么。六郎穿着草鞋的双脚向前跑了起来。当踏过了偏离市井街道的蜿蜒小路时,奔跑的脚步向后扬起了纷纷的尘土,将扬起的尘土尽数甩在身后,昂首的少年看见通往“岚月家”的山道口已近在眼前。


由此脚下的道路变得上扬倾斜,他的步速却没有变慢。当一刻不停地攀登过早已不再积雪的山路,伸手掀起鼓胀着树芽的枝头,那间建于山顶的宅子屋檐上因铺有瓦片而挑起了一道弧度的轮廓便出现在了归来者的眼中。


脚下山路的坡度又变得渐趋平缓。踩着最后几块有意铺设于地面、代表着已接近了宅子的平滑踏脚石,六郎走到了宅子的门前。接下来,以比之先前走于小道和山路上时都要更为熟稔的步伐,穿过岚月家大门的少年脚步快而急促地沿连接在门后的长廊走着。逐渐开始浮现于他脑中的猜想也和这双脚所迈出的步伐一样既积极又急促。


“既然这会儿已过了正午——会是在饭堂吃午饭吗?如果不是,那会是在房内午睡吗?”


顺着自己踏出的轻微足音,六郎歪了歪头。


“发现原以为‘在家看家的弟弟’竟然不在家中的时候,有没有感到纳闷?”


在头脑之中想象着另一双与自己相同的金色眼睛连连眨动着的模样,就在早些时候还被苦楚窒闷覆盖住内心的少年,发现此刻自己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容。


按照常理,或许他应该先一步回自己的房间放下背负在身的武器和提在手里的包袱,但如今顺着猜想的丝线,少年的脚步却笔直地朝向了饭堂的方向。


往后,于某一处拐角步出了长廊、走入了院子;再经过了仅仅数分钟的时间,六郎的身影已绕到了院子的一侧。


岚月家的饭堂就建在那里。


此时此刻,从这间紧紧关着门的饭堂内隐约传出了谈笑的声响。饭堂内的气氛似乎很是欢快,但单凭从外倾听自然无法判断出内里到底有几人。最后快快地走出了几步,止步站在了饭堂门前,少年的双手抵在饭堂合拢的双推门上。


伴随着一次吐纳,六郎的两手一起用力将门朝里推去。就应和着被推动的门向里敞开的动静,原本凝聚在饭堂内的欢快气氛在顷刻之间,便如同是被推门扬起的这一阵风给扇走了般地戛然而止。


站在门前的少年睁大眼睛环顾眼下正坐在饭堂内的众人——所有结束了上午的修行之后正吃着午饭的门生们,而门生们也默不作声地回望着他;接着,不论盘腿坐着的又或是站着的,全部身在饭堂内的人无不于转瞬之间便俯身低头,向着这名突然回归了家中的闯入者行礼。


凝视着眼前一片静无声息的仪礼,感受着迎面一片逼迫而来的敬意,少年的肩膀颤了颤,推在门上的双手轻轻地收回到了身侧。


所有默默行礼的门生之中,直到此时终于有一人从所坐的坐垫上站起。那人几步走到六郎面前,随后再次低下头。


“您回来了。”


凭借呈现在记忆之中的模糊面影,少年察觉到自己对这个上前一步施以问候的男人有所印象。原来他正是于数月之前寒冬清晨的某一次晨练结束后,留在道场内与身为指导者的六郎进行过一次对峙的那名门生。看来不知从何时起,门生内部已默认将他视为了群体的代表。


此刻,面对作为代表出列站到自己面前的门生那番拘谨而郑重其事的问候,少年的嘴唇张了张。随后,一句自心底发出的询问在此时不受控制地钻到了少年的嘴边:


“——时雨……他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眼前微微皱着眉头的门生应着少年的发问而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脸上由此流露出了一丝诧异之情,但那丝显露出来的情绪却在开口答话的前一秒,便像一缕洒入了土地的水渍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应答者只向少年还以了平板的音调。


“据我所知,时雨大人如今并不在宅子之中。”


“什么?但是……”


少年的眼中不禁闪过了一抹迟疑的光亮。顺着这抹光亮,站在少年对面的门生再度开口答到:


“我们并未得知时雨大人回来的消息。您离开的这段时日里,也并未听说收到过时雨大人的来信。”


“可是,大哥明明说过……”


“恕我冒昧,您与时雨大人之间曾做过什么约定吗?”


本就微微张开的嘴唇又动了动。看似几乎已打算顺着返回来的询问再度发声的少年,却在话语临出口的片刻前噤了声。之后,像是想要回避开这个并未告终的话题,六郎始终停留在饭堂门前的脚步到了此刻终于向门内踏入了一步,可门生的声音又自身旁追来。


“您有用餐的打算吗?”


于此,尚且不等被询问者发话,靠得离门边最为临近的一人已应声端着自己的食盘起身让出了座位。少年只得入座。但他好歹记得要摆手谢绝由门生代为接过武器和包袱的意图。


这样一来,就在这张仓促为自己空出的坐垫上盘起了双腿,动手将装有物什的随身包袱放在了左手侧,六郎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即又反手取下背在身后的大太刀正要在另一侧放下。在此同时,有新一份整齐放有饭菜的食盘从旁端上,摆到了少年的面前。


放下食盘的门生迅速地往后退开了两步、站在了一边,仅留下少年与蒸腾出热气的饭菜面面相觑。


独自面对饭菜的少年感到又有一声叹息卡在了喉间。


如今的六郎并不是不饿,却也并不是坐下吃饭的心情。更何况许许多多正若有若无盯着自己后背的目光着实是让人难以下咽——正是为了确认自己那份颇为不自在的感受并非是错觉,六郎原来垂下的视线无声息地瞥看向了自己的身边。


而也就是在此时……


“——不知您出面指导下午的修行吗?”


自以为还未表露出明显的动作,故而立刻传来的询问让少年稍稍吃了一惊。但他很快意识到,此次门生的开口并不是源于与自己的视线有所交汇之故。


就像他们并不忌惮于用足以让人吃不下饭的视线紧盯着少年入座的背影。于前一刻道出了这一询问的他们,也只是凭借一种仿佛不知何为“突兀”的态度,将自身需要了解的情况按顺序逐一提起而已。察觉到了这一点,本想作出转向的脸就此停了下来;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考虑起了该如何回答,然后暂且将自己的视线藏在了眨动的眼睑后头。


理所当然的,此时的他可以开口回答“去”,自然也可以回答“不去”。不论提问的时机有多突兀、所提及的情况有多在理,门生的询问终究只是询问罢了,作出选择和决定的权力掌握在指导者的手中。


如此想来,六郎的右手握紧了手边刚取下的大太刀。


对于所谓的“指导门生”,他向来就没有热心到能时刻都记挂在心的份上,而刚经历过一次长途跋涉的身体也多少已有些疲惫了。便是出于如此的自我意志,一个代表着“否”的答案已先一步地钻到了他的嘴边。可这句本已想好的回答却又在后一秒被这名做出决定者吞回了腹中。


如果不以指导者的身份前往道场监督门生的修行,那么自己在之后的这一个下午——这一个空余出来的下午,到底还能以怎样的方式度过?是在饭堂吃过一顿饭,然后回自己的房间以“午睡”的名义将剩余的今日消磨掉吗?


是有意无意地去模仿那个“眼下不在家中之人”的作风,做出那个不在家中的人也同样会做的行为吗?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感涌上了心头,让这个已将想好的前一番回答吞回了腹中的少年对着出声询问的门生抬起了头,强打起精神答到:


“哦!让我看看不在的这几天里,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精进!”


然而饭堂内早已陷入在某种不自然沉静之中的气氛并没有出于少年的这番努力而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犹如有一道至今还不曾有分毫溶解迹象的寒冰壁障正竖立在身份有别的二者之间。寄身于后头的门生们就处在亘古不变的寒冬下、隔着冰冷的壁障打量着做出答复的指导者;此刻最为靠近六郎身边的那一名门生,就站在距六郎数步远外之处点了一下头。


“明白了。”


此后,那张为了点头而低下的脸许久都没有再抬起来。不见门生双眼中的视线所向,少年一时间无法再想到什么能够还以回答的话语,也同时发自于心底地不再认为还有继续对低头之人做出回答的必要。


由此,重新转回了头面向了前方,眼里瞥见了摆在食盘里的碗筷——松开了还握在手上的大太刀,从少年的口中只轻声地道出了一句“开动”,随后便端起了一碗不知其味的味噌汤、猛然地喝下了一大口。



余剩下的这个下午,便在指导着门生、与其一同进行着修行之中度过了。


栖身于道场之内,眼前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就续接上了正轨。在木刀一次接一次的空挥之下,“漂泊于两片大陆之间的船旅”、“王都罗格雷斯”、“凯斯帕利格伯爵宅邸幽暗的觐见厅与不见芬芳的庭园”、“深夜的大圣堂”……留存在脑海里不过几日之间的记忆,全都被一回接一回的破空声响驱赶到了记忆的尽头。


在流淌的汗水中绷紧的四肢百骸全都被“岚月流”午后安排紧凑的修行所填满。但纵使施展开的手脚不曾有过一刻的停歇,从口中道出的呐喊一声盖过一声的气势不减;所做出的这一切努力也依然无法遮掩他那颗藏于胸中的内心在默默地扫去了原本填充在其中的记忆之后,便只徒留下了无尽空虚的事实。


和门生一起进行的修行如意料之中般地没有建树。


当暗褐色的黄昏在天边降临之际,少年像往常一样地小心避过了门生的目光,独自前往家中那一处特意寻觅出来的僻静角落进行大太刀的修行。然而本应具备的手感在今夜却不知去了何处。


被视为“王牌”的“大太刀四段突刺”在今夜也还是无法让人满意。


“这不行。”六郎的心中道出了这样的评价,接着又试图更为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夜色下的独自修行之中。可他手上使出的剑技却到底无法随心所欲地在今夜现出任何飞跃性地提升。


直到夜深,见证了他今夜修行的月光还仍旧以自东天升起后便不曾改过分毫的静谧与冷淡注视着这名停下了步伐、收回了前刺木刀的年轻剑士。


——今晚是升起弦月的日子。


面朝漆黑无人的院子扬起了视线,六郎如此想着,从折痕笔直的袴下迈出的脚步自背倚着的墙边走出。就在勉力进行过夜晚的修行以后,坠在他心头的疲惫感比正午在饭堂时更甚。但那经由种种心事叠加而成的疲惫感中,偏偏缺乏最为要紧的困倦之意。


也许是手脚上绷紧的肌肉还带着与心意相违背的活跃。也许是还有弦月的眼光正笔直地从天际紧盯着自己,那冷峭的月光不加遮掩地让人不知该如何背过脸去,故而也就引领着与它对视之人的双脚一步接一步地向前踏出。


隐约地感到了点亮在廊下的灯火光亮和散出云翳的月光交替着照亮了自己的四周围,踏出的脚步在院子里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的主人仿佛陷入了无心的境界。而等到总算从迷蒙的状态中有所醒来,移开了与弦月对视的目光,将注意力聚拢回眼前的六郎这才蓦然觉察到从院子里一处僻静角落出发的自己在现如今,竟已抵达了岚月家中另一个同样僻静的角落。


不远处,伫立的号岚影打和模糊投在地面的斜长影子正一同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他走上前去。


心中知晓那是一番从前一个寒冬的清晨一直延续到今夜的等待,蹲下身子的少年不禁率先对着半截没入土中的大太刀和其后的石碑低下头来。


“不好意思,这次是临时遛达过来的……我没带心水来。”


一句道歉喃喃地自他的口中道出。蹲在墓前的孤影一时陷入了沉默。


但是只识何为死寂的刀和石碑,当然不会对于来者的怠慢和此后的闷不吭声有所怨言。在这一与投射在漆黑地面上的种种影子面对面的时刻,唯有来者心中所怀的怨言,会被眼前这片无人、无声、无光的墓地所徐徐诱出。


低着头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儿。在少年面向阴影的脸上,有某种佯装出来的平静大度迎合着从背后无声无息吹拂而来的夜风,渐渐地显现出了道道裂痕。


就在这不用顾虑于心声会被任何人窃听去的寂静深夜,某些和先前那句道歉同样轻微的话语便缓缓自少年开合的唇间流泻而出:


“为何门生们会变得如此难对付……”


“‘主公’他……何苦专门差遣什么‘眼线’……——还有大小姐,就这么不愿见到我?”


喃喃自语者的喉头不断颤动着;微微拢起以至于半遮挡住了眼中游移目光的眼皮,至此轻轻地眨动了一下。


“——时雨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便是伴随着这一句道出口的询问,两片微微开启的嘴唇重新紧紧地闭拢了。


之于询问者自身,他当然很明白就在整个下午的修行途中,自己都暗自地打从心底里怀有一种期待——期待道场的门在什么时候会被从外推开,会有什么人肩扛号岚大笑着走进门来。


但这些景象到底都只存在于少年的期待之中。当期待破灭后,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空虚。


本已趋于静止的喉头又上下颤动了一次。


默默地将什么堵在喉间的东西连同唾液一起吞下,收起了原本凝视着影子的视线,少年抬起了自己金色的双眼;从这双眼睛里投出的视线由此开始顺着面前插入土中的刀身慢慢上扬——也许是已经得以将大半的烦闷心事都道出口的缘故,六郎在此时突然记起了这样一回事:就在过去,那个四郎也常有要向自己大吐苦水的时候。


真没想到现在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向“他”口出抱怨的人换成了自己。


正是当思绪至此,经由那道慢慢抬起的金色双眼:赤黑的刀口、凸起的铭文,此一把影打号岚上每一处细微的特征由此全都一一落在了上扬的视线之中。少年细心地凝望着面前这把残留下的遗物,可这道于大太刀上仔细寻求着、想从眼下连通向过往回忆的视线却终究在将要触及刀锷的前一刻骤然止住。


难道现在的自己,是正向死人寻求着慰藉吗?


换句话而言,如今在这整个“岚月家”中,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坐下听自己道出抱怨的人——


一旦觉察到自身的处境,那颗因总算看清了现实而有所动摇的心便无法再盲目地回归原位。少年游移的视线带着一丝如乍然惊醒般的慌乱飞快地往一侧转动,最后带动整个身体向后看去。


调转的视线里由此重新印入了月光的模样。来时未曾加以细看的长廊沐浴着月光,在远处化为一道横卧着的不甚明晰的影子。


然而在那横卧的影子前方还另有他物。


未能及时记起那究竟是何物的少年,在一时之间也未能辨明那东西的样貌。而待到终于记起时,六郎的双眼便已然看见了:依靠岚月家长廊而栽的树木,毫不遮掩地向夜空延伸着在月光下依旧呈现为干枯黑褐色的树干;唯有一道道不再空乏的枝头,呈现出了一派与上一次所见时不同的光景。


……花静静地绽放着。


就沐浴在今夜弦月洒落下的浅淡月光里,点缀在黑褐枝头上的仅是一层极为纤细的颜色,但这却并无碍于绽放的花朵朝着月色袒露出楚楚动人的花蕊。


无声息的夜风从身旁再度吹拂而起。眼见着数枚自枝头蓦地飞荡下的花瓣,少年屏住了呼吸。


那花是什么时候开的?是自己单膝跪在拉紧窗帘不见春光的觐见厅内时?或是将时间浪费在早已对自己敬而远之的门生身上的时候?又甚至于早在自己身处王都遭人监视时,早早鼓胀出花苞的枝头便以显现出了将要盛开的端倪?


事到如今,全部都已是无法定论也无从考证的事了。


面向着偷偷绽放的花而立,少年那张如同被重新戴上了一张平板面具的脸上没再多呈现出什么表情。可是,他能感受到那些竭力想要利用种种手段将之抛却、遗忘在脑后的“苦楚”和“痛楚”又再度填满了胸襟。除此之外,“恼怒”、“失望”和“不满”也一起翻涌了上来。


只是这些如火苗般燃起的情绪却到底无法彻头彻尾地在他的心里燃成一片灼烧尽一切的火海。


因为怠慢了“约定”的人并非只有不在家中的时雨。


——还有自己。因为忙于执行“头一次任务”,以及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循序想到了这里,六郎脸上僵硬的表情渐渐地动了起来。但那不是纯粹的怒容,当然也不可能是笑容。而是存在于心中的某种既逃避不了、也甩脱不开的感情,驱使他做出了夹杂在二者之间的什么表情。


不甘心。


皱着眉头的少年嘴角噙着一缕苦笑。当他的心底里刚一响起这样的说法,那说法随即化为唇齿上的开合,再度于少年的口舌之间重复了一遍:“不甘心。”


为紧赶慢赶却依旧降临于视野之外的“约定的日子”,为分明达成了领受的任务却依然遭受着凯斯帕利格家的看轻,为自己——不仅是自己所以为的自己,还是别人所以为的自己——到头来都根本还及不上时雨。


“……自己不及时雨。”


唯独这一点,便如月下阴影般地始终郁结在他的心中,让他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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